晨雾还未散尽，从京市开往沪市的绿皮火车缓缓驶入北站。月台上氤氲着锅炉房喷出的白汽，穿藏蓝制服的站务员正推着水车给冻僵的铁轨解冻。
江桃把脸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呵出的热气很快凝成霜花。她看见月台尽头，江父裹着半旧的军大衣频频看表，江母枣红色的羊毛围巾在灰蒙蒙的站台上格外醒目。
五岁的顾玉树被顾盼牵着，小家伙穿着崭新的藏青呢子外套。
“外婆！”兰雪整个身子探出车窗，绒线帽上的毛球随着动作直晃悠。
小姑娘今天特意换上了京市买的灯芯绒背带裤，胸前别着郑老太太给的金兔子胸针。
顾有为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妻女身后下车，呢子大衣肩头还沾着雪粒。他左手提着印有“京城果脯”字样的铁皮盒，右手拎着个吱呀作响的竹编笼——里头是兰雪死活要带的兔儿爷泥塑。
“哎哟我的心肝！”江母一把搂住扑过来的兰雪，从棉袄兜里掏出油纸包着的梨膏糖，“外婆特意去城隍庙买的。”
江父接过女婿手中的行李，被重量惊得挑眉：“这是把京市城搬回来了？”
“可不。”江桃笑着解开围巾，露出给孩子们带的礼物——给玉树的铁皮发条青蛙，给顾盼的景泰蓝手镯，都在百货大楼排了两小时队买的。
“好了，都别站着，回家再说，这冷呢。”
顾盼站在一旁，她也穿了一身簇新的袄子。
辫梢系着红头绳。
她接过江桃手中的网兜，里头装着包好的烤鸭和酱菜。
顾有为蹲着给顾玉树试着小皮帽。
那是他特地在百货商店买的。
“小盼，这个随身听给你。”
顾有为看到顾盼站在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个随身听。
他不是那种厚此薄彼的。
走出车站时，黄浦江的风裹着水腥味扑面而来。外滩那些建筑上还挂着“欢度春节“的横幅，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铺满梧桐叶的马路。
几个穿劳动布工装的青年骑着自行车掠过，车把上晃荡着刚买的年画。
“今年沪市冷得很。”江父指着路边未化的冰凌，“菜场冬笋都涨到三毛五一斤了。”
江母突然“哎呀”一声，从提篮里掏出个热水袋塞给江桃：“快捂着，你打小就怕冷。”
那热水袋套着碎布拼的棉套子，针脚密密麻麻。
路过南京东路时，兰雪吵着要看橱窗里的电动火车。顾有为把女儿扛在肩上，小丫头的红靴子在空中欢快地晃荡。
玻璃倒影里，江桃看见顾有为眉间的皱纹终于舒展开来——这趟京市之行，终究是解开了些心结。
清晨五点的还笼着夜色，江桃已经系上蓝布围裙，在案板前摆开一排小碗。昨夜泡发的香菇在盆里涨成了小伞，新磨的豆浆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江姨，鲜肉馄饨馅拌好了。”顾盼端着碗进来，手指上还沾着葱末。她如今已能独当一面，清晨帮着和面时。
江桃点点头，取过干贝、雪里蕻，还有广式腊肠。她将腊肠切成蝉翼般的薄片，阳光下竟能透出胭脂色的光。
“妈！”兰雪揉着眼睛闯进来，发间还翘着睡乱的呆毛。小丫头踮脚扒着灶台，鼻尖沾了面粉也不自知：“今天试什么新菜呀？”
“你猜。”江桃笑着往她嘴里塞了块桂花糖，转身从碗橱深处捧出个陶罐。掀开封口，浓郁的糟卤香立刻溢了满屋——这是用酒酿、桂皮和二十三种香料秘制的陈年糟卤。
案板上的实验渐入佳境。江桃将干贝撕成细丝，与剁碎的雪里蕻拌匀，裹进擀得透亮的馄饨皮里。指尖翻飞间，那些小元宝似的馄饨便排成了队，每个褶子都捏得恰到好处。
“这能成吗？”顾有为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手里还拿着刚摘的香椿芽。他清晨去菜场转悠，总能带回时令鲜货。
江桃不答，只将馄饨滑入滚着蟹壳的高汤。须臾间，半透明的皮子下透出诱人的馅料颜色，干贝的琥珀色与雪菜的翠绿交织。
第一锅出锅时，整条弄堂的猫都蹲在了后门口。兰雪迫不及待咬开一个，烫得直哈气：“鲜掉眉毛啦！”
金黄的汤汁从嘴角淌下来，落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油花。
“慢着。”江桃突然按住女儿的手，取来那罐糟卤轻轻点了两滴。霎时间，海鲜的甜鲜里窜出酒酿的醇香，后调还绕着若有若无的桂花味。
顾盼的眼睛亮起来：“妈妈这个馄饨好好吃！”
弄堂里传来牛奶车的铃铛声，新的一天开始了。门外，已经有人探头张望——是早起买菜的邻居们，被这奇异的香气勾来了。
“桃子，今朝做啥好东西？香得来——”
王阿婆的声音从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特有的市井亲昵。她踮着脚往灶间张望，鼻翼翕动。
江桃抿嘴一笑，掀开锅盖。
白雾“呼”地腾起，露出汤锅里载沉载浮的元宝馄饨。那汤色澄黄如琥珀。
味道如一把钩子一般勾人。
“新试的干贝雪菜馄饨。”江桃用铜勺轻轻搅动，香气顿时更浓了，“王阿婆要不要尝一碗？”
“哎哟，哪能好意思……”老太太嘴上推辞，手却已经摸了过去。
青花碗端上来时，王阿婆的圆框眼镜立刻蒙上雾气。她舀起一只馄饨对着晨光看，薄皮里透出的馅料像幅画。
“哧溜”一声，馄饨滑进嘴里。老太太突然瞪圆眼睛，皱纹里漾出惊讶：“这个味道！”
她又舀了勺汤，舌尖品到糟卤的余韵时，竟拍着大腿哼起来。
左邻右舍的窗子一扇接一扇打开。李家姆妈端着搪瓷缸子过来讨汤底，张家小囡攥着粮票要买生馄饨。最绝的是三楼新搬来的宁波媳妇，尝了口汤就惊呼：“这个糟香，跟我阿婆吊出来的汤一模一样！”
“下个月就上美食城。”江桃给围过来的邻居们分着小碗，突然被拽了拽衣角。低头看见兰雪举着作业本，上面歪歪扭扭记着：张叔叔说要二十只，李阿姨要三十只……
顾盼已经手脚麻利地包起油纸包，每个纸包上都用红笔画个小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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