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川有一瞬间的冲动，想告诉他，“你不应该在这里收拾这些碎瓷残渣，你应该出去收拾外面的残破山河。”
可是，她又凭什么要求洵安呢？凭什么将天下大任压到他的肩膀上？她又怎么知道，如今的生活对于他而言，不比出去拼杀掉半条命来的舒坦呢？
她蓦然冷静了，看着洵安将东西收拾起来，暂放在墙角的竹篮里。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待洵安起身时，从背后环抱住了他的腰，说道，“对不起。”
洵安握住她环过来的手，转身过来将她拉进怀里。他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副造界图，也就是画皮所作《梦山河》。
在那个故事里，被迫入局的一方，即使起初是满心爱意地真心想要长相厮守，最终也会被这了无生趣的生活磨得想要逃离。
就连他自己都已经感到这北溟漫长的日夜难熬，黎川待不住也是自然。
“这样吧，等京墨醒了，让他将外面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
因为他自己也不能肯定，能不带一丝私心地，客观公正地讲给黎川听。
从前无山是永夜，无聊的时候便睡觉。现在的太阳永不落山，天一直亮着，时间反而更加漫长起来。
但至少有个盼头，大家忙着给京墨熬药，喂药，处理外伤。黎川终于觉得比往常有价值一些。
子舟将院子里的竹床搬进了屋子，贴着墙根放下铺了褥子，供自己休息，也能时时看着京墨的情况。
京墨也很争气，没有让黎川等候太久，睡了大约十个时辰，俶然惊醒。
醒来精神大好，虽然伤的不浅，所幸躯体健壮，恢复得很好，也没有什么中毒的反应。可以坐起身子，自由活动。
可当他见到黎川和洵安进来的第一反应，便是翻身下榻，单膝砸在地上，“京墨有愧，做了逃兵。”
这一点，黎川并不相信。
因为这孩子当年仙考变故，那样危急的情况，他选择让慕荷出去报信，自己回到黎川身边面对连黎川都觉棘手的局面。
接着，又冒着断送自己乃至全族前程的风险，不惜与九天各大族对立，揭露了双灵之子身份伪饰背后的黑暗交易。
在自己已经不用考试就已位列仙班的时候，舍身入镜，对抗邪魔。并且勇敢地站在最前面，吹动玉箫。
他绝不是会临阵脱逃的人，他甚至是个有点轴的人。
就算身受重伤，也会一战到死。
一定发生了什么，他非走不可。
洵安将京墨扶起，说道，“我也是逃兵，你不必如此。”
闻言，京墨低下头，不敢回应。
“你是怎么来这儿的？”黎川迫切问道。
京墨则是忽然想起什么，慌忙问，“那钵可毁了？万不可被敌人利用找到这里。”
那口钵已经被洵安封住了，外界已经不能再从钵来到此处了。
“已经处理了，从那头过不来了。”洵安说道。
得到这个答案，京墨舒了一口气。
子舟看大家都挤在自己的卧房里站着聊，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又从外面搬来一张茶桌，放在床榻边上，让大家坐下来。
由于怕京墨肚子饿，特地端了好几碟洵安亲自制作的点心果子。
京墨这次没什么心思吃东西，坐下之后，便开始讲述之前发生的事情。
“自上次从这里离开，神尊准许我将阴钵带在身边，一来，如有需要，我来着手准备，神尊也比较放心，二来，放在身边也防止被外人钻了空子，找到你们的所在。”
“昨日，我们主力军正攻参露台，不知哪里来的一队人马，偷袭我方营地。我们……”说到这里，他不敢说结局如何，毕竟他跑的时候，还没有到军旗倒下的时候。
但答案不言而喻，这都过去这么久了，无论主营最终有没有破，这一次，也是吃了大亏的。
“原本，我们是要赢了的。只要打上参露台，控制住了雪明泽，兰亭里的人就好处置了。却不知道他们突然哪里来的那么多兵，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黎川问道，“这仗是怎么打的？什么时候开始打的？”
这些事情，洵安和子舟应该都很清楚，只有黎川一个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圣贤书也没读几篇。
“原本文烁君受刑之时，神尊曾向雪明泽发起警告，但凡文烁君受刑，他立刻发兵讨伐……”
毕竟他们的手，已经伸到九重天，开始左右天君的想法，威胁了一个神君的安危。若仍旧放任，这些人只会愈发放肆。
不管，是不行的。
更何况，雪明泽应该是反叛势力的很大一部分力量，可以称得上是主力。
京墨此行本就是为了将外面的情况说给他们听，所以事无巨细，一一讲述。
“其实早在文烁君受刑之时，神尊就已经点兵，要杀上参露台。却临时收到君命，令我们不得攻打凛雾山。那时也就作罢没打。”
“后来虽然九重天肃清，压得人喘不过气，其他都还算正常。直到有一天，后申君逃出监神司牢狱，协助追捕的军令下到天兵营来，这才一下就乱了套了。”
“后申君越狱？”黎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长垣宫的后申君被关起来过？为什么呢？”
京墨理了理言语，说，“至于后申君为何下牢，具体原因我不知，还是他逃走了，我们才得知他被肃清了。还同飞云将军关在同一间牢狱，飞云将军还因此受了重伤。”
这么说，黎川便能理解了，那所谓肃清，其实就是天君担忧双灵叛起的雷霆手段罢了。后申君那么呵护自己那个双灵义子，天君自然也是怕他同雪明泽一般。
黎川收拾了一下情绪，继续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是除夕夜，我那会儿刚从这里离开不久。是?浮带着一队人马，将后申君接走的。据说找了三天，愣是没把他们二人以及那一队悍匪找出来。”
黎川心中一惊，?浮当时已被判定为了活死人，勉强维持他半死不活地在繁芜宫躺着。“?浮不是当时连蘅芜君都救不回来，怎会突然醒了？”
“他不仅醒了，还堕了魔！”京墨说道，当时他听说也是不可置信，若不是看到了当时在场的同僚记录下来的场景，他真的不敢相信曾与他并肩作战过的同年，成了魔修。
据说那?浮醒来之时，灵光乍现，也不知是因为双灵冲击，还是英灵之祭的效用，他杂毛狐狸的原身未经处理自动破除，金沙狐的本原暴露出来。
但与此同时，也完成了他的成魔之路。
不知这中间是后申君瞒下了，还是他就是如此顺利地在沉睡之中完成了整个成魔的过程。
总之，他的双目通红，眉心出现了魔迹，周身是浓烈的魔息。据说三个人同时没抗住他一记重刀，纷纷受了伤。
京墨接着讲，“据说堕魔的消息一出，监神司立刻去繁芜宫抓捕，但因为此事隐秘，并没有轻易去惊动天兵营，最终没能抓到?浮，只将后申君羁押入狱。直至后申君越狱，不得已调用天兵，我们才得知此事。”
“但由于当时通知不速，驰援太晚，没有抓住他们，并不知他们具体的藏身之所。天君一怒之下，下令攻打凛雾山。”
已经有一个后申君携子叛逃，若让他跑出去与雪明泽勾搭上了，那无疑是壮大了他们的力量。到时候，更不好控制。
又或者，天君已经知晓劫狱的人马与凛雾山有莫大的关系。
“收到军令，神尊即刻调兵。鹮鹤族全民皆兵，神尊又不忍屠族，推进速度极慢。就在前几日却在凛雾山感受到了来自兰亭的魔息，想必是那几个双灵也已堕魔。神尊立刻下令，一举拿下参露台，摧毁兰亭，捉拿堕魔。”
“原本已经攻上参露台，胜利在望，谁知主营却遭偷袭。这一路兵马，并非鹮鹤族人，路数毫无章法，我看还有好几个双灵，甚至有堕魔在其列。想来，是刚组建的叛军，据说当时后申君越狱，与他们脱不了关系。”
“我之所以用阴阳钵来到这里，并非为了保全自个儿性命。”说到此处，京墨又是起身一跪。
“我来，是想请三位出山！天下乱了！堕魔横生，异军四起，凡间因天界战火，天灾人祸不断。而九重天亦是人人自危，根本无暇顾及苍生。”
黎川不由看一眼洵安，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见他们不说话，京墨继续说，“我知神君受过委屈，我今日在此亦有以义胁迫之嫌。可放眼三界，只有文烁君出手，能救得天下。”
黎川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洵安却当先开口了，“若你是我，出去之后，会如何做？”
京墨见文烁君与自己讨论天下局势，必是有望出山，说道，“带领三军镇压叛军，处置堕魔。君上疑虑可消，九重天也可重获安宁。”
洵安则道，“你认为如今主帅不力，我出面便可打胜仗。肃清之乱，亦只需我重返九重天便可平息。对否？”
后半句，确实是他心中所想。但当今主帅是铎辛君，他的主神，忙开口解释，“不是主帅不力，是二位隐退，飞云将军又……军中将领人手不足……”
洵安又问，“依你之见，如今最大的祸患是什么？”
京墨直言，“是堕魔，九重天之乱，叛军之兴皆因堕魔而起。”
洵安抬手，二指划过眉心，一抹暗紫图腾乍然显现。
黎川和子舟皆是一惊，京墨更是愣在当场。
“如此，你可还觉得我能收拾这山河？”洵安问道，语气平淡。
京墨没见过这种图腾，但从那锐利的图纹不难猜出，这就是魔迹。
文烁君的能力毋庸置疑，可他成了魔，一切都不一样了。
因为堕魔，不可能率领三军。
堕魔，更不可能平息天君之疑虑。
京墨当场傻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令他震惊的是，“为什么文烁君会修魔道？”
“文烁君是绝对不会自己选择修魔道的。”他心中肯定，于是，他终于弄清了他们隐退无山的原因。
原来不是文烁君受了委屈，心里有气，就不管这四海九天了。而是他成了魔，便不能再出现在九重天了，只有无山，能克制魔息。
原来，无数版本的外界传言之中真有真相，魔道是不可选择的。
以前他不明白的种种在这一瞬间恍然大悟。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为文烁君请愿，神尊却格外心忧，文烁君也依旧受了雷刑。
他明白了为什么天君忽降肃清令。
明白了为什么双灵无故被捕。
他又想，“为什么成了魔就不能在九重天，不能带领三军？”
“好像是因为魔修好斗弑杀，性情残虐。”可是他看着眼前平静如水的文烁君，全然联系不上传闻中残暴杀戮的堕魔，他甚至怀疑那枚魔迹是用来骗他的障眼法。
可他回想此前遇到的那些堕魔，又确实个个杀戮无度，十人难敌一手。
可从前那么多的双灵都没有出事，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大量双灵都成了魔呢？
他疑惑，当着这两位他信任敬重的神，他也直言不讳地问出了这个疑问。
洵安亦没有隐瞒，“因为少数容易被抹杀，为了保护这些少数，可以不惜代价让少数变成多数。”
因为最初一个?浮无伤大雅，后来的几个考生关起来也没有多少人为之发声。
那些考生背后都是望族，他们想护住这些考生，就让更多的人也堕魔，一来法不责众，二来，如此会有更多的人关注，并为其发声。
况且对双灵的桎梏也引起了他们的警觉，知道真相之后，为了搏出一条生路，选择了获得更强大力量的魔道。
而从前并不是没有，而是那些人太容易被抹杀殆尽，没有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罢了。
就像早先的容也，她成魔之后关押处死，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只有经手案件的人知道内情。
魔修思铭，若非他名声显赫，怕也只会默默消亡。
而如今的文烁君，若没有仙考之变故，又何尝不是第二个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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