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离去后，秦白果在宰相府又停留了数日。
他并非留恋此地，而是在默默梳理这次轮回的脉络，同时以其超越此世理解的感知，悄然覆盖了整个煌月城，捕捉着那些细微的能量流动与信息碎片。
丽塔的牺牲已成定局，但这个轮回尚未结束，观星身上缠绕的孤寂与沉重命运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锁链，让他无法就此漠然离去。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自然接近观星，又不显得过于突兀的契机。
机会很快到来。
新宰相，一位以务实着称的老臣，为彰显新朝气象，同时也为试探这位年轻女帝的深浅，组织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文华殿策论”，邀请京中颇有才名的年轻官员与士子，就当前国策发表见解。
名义上是集思广益，实则暗流涌动。
秦白果凭借其“整理文书”的微末身份，以及展露出的远超底层文书的从容气度，竟也获得了一个旁听兼记录的低阶席位。
文华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却算不上融洽。
观星高坐于御座之上，依旧是那身蓝白星卦帝服，容颜清冷，眸光垂落，仿佛殿中的争论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几位年轻官员引经据典，就税赋、兵制等问题侃侃而谈，言辞虽华丽，却大多流于表面，或夹杂着为身后派系谋利的私心。
新宰相时而捻须点头，时而看向观星，试图从女帝脸上看出些许倾向，然而观星始终面无表情，只在某些过于荒谬的言论出现时，指尖会无意识地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一下。
秦白果坐在角落，铺开纸墨，却并未认真记录那些空洞的策论。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观星，能清晰地“看”到她周身萦绕着一股微弱的能量波动。
同时，他也“听”到了大殿梁柱间，几只隐藏工虫振动翅膀记录的、加密的监视信息。
当一位出身世家、意气风发的年轻官员，慷慨激昂地提出应进一步加重边境军镇的赋税，以充实中央国库，并暗指前任宰相丽塔在边境事务上“靡费过甚”时，殿内空气骤然一凝。
新宰相眉头微皱，未及开口。一直沉默的观星，终于抬起了眼帘。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那年轻官员身上，让他的激昂瞬间卡壳，脸色微微发白。
“孤，记得北境三州，曾有大雪，丽塔……前任宰相曾力排众议，减免其赋税三年，并拨付粮草、药材无数。”观星的声音清冷，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依汝之见，此举，是耶非耶？”
那年轻官员冷汗涔涔，支吾道：“陛下明鉴，减免赋税，体恤民情，自是仁政。只是……只是如今新朝初立，国库……”
“孤在问汝，此举，是耶非耶？”观星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年轻官员低下头，不敢再辩。
“既然认为是‘是’，”观星缓缓道，“为何又要行加重赋税之‘非’？莫非边民之生死，于汝眼中，不及国库虚盈之一二？”
她的话语并不激烈，却如冰锥刺入心扉，直指本质。
那年轻官员浑身颤抖，再也说不出话来。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新宰相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观星这番话，看似训斥年轻官员，又何尝不是在敲打他背后代表的势力？
就在这僵持的时刻，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角落响起，不大，却奇异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
“陛下之问，直指根本。然则治大国若烹小鲜，调和鼎鼐，重在均衡。北境减免赋税是为生息，中枢广开财源亦为固本。关键在于，开源之道，是否唯有盘剥边镇一途？”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那位一直默默记录的底层文书——秦白果，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笔，抬着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上的观星。
新宰相身旁的小吏勃然变色：“放肆！区区文书，安敢妄议朝政！还不退下！”
观星却抬手，止住了小吏的呵斥。
她的目光聚焦在秦白果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一丝意外。
这个人她还记得，当初在宰相府就见过，气质沉稳得不像个文书，眼神深邃，仿佛蕴藏着与他年龄、身份绝不相符的阅历。
“哦？”观星看着秦白果，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兴趣，“依汝之见，开源之道，当在何方？”
秦白果站起身，并未因帝王的注视而有丝毫慌乱，他拱手一礼，姿态依旧是不卑不亢：“在下浅见。东煌物华天宝，资源丰沛，然则流通不畅，技艺陈旧。
南方海路，商船可通诸国，乃至更远大陆，若能设立市舶司，规范管理，抽解关税，其利何止百万？
内陆矿藏，尤其是西山之地的几种特殊矿物，若能改进开采冶炼之法，其价值远超如今粗炼之材。
再者，鼓励民间改良织机、农具，提升工效，财富自会滋生。”
他侃侃而谈，所言并非空泛的道德文章，而是具体可行的方略，其中提到的一些矿物的名称、织机的改良思路，有些连殿中博闻强识的老臣都闻所未闻，却又听起来逻辑自洽，并非胡诌。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有人不屑，有人沉思。
新宰相脸色阴沉，正要反驳。
秦白果却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大殿的梁柱，淡淡道：“更何况，国之大政，首重机密。
若殿中之议，不出半日便为敌国所知，纵有良策，亦如镜花水月。”
他话音未落，右手看似随意地抬起，对着大殿上虚空一抓。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但殿中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波动掠过。
下一刻，几只细小的、近乎透明的“飞虫”从梁柱间簌簌落下，掉在光洁的地板上，瞬间僵死，体表闪过一抹不自然的金属光泽。
“工虫？！”有见识的武将失声惊呼。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用于窃听的机关造物，非精通此道者不能驱使。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新宰相脸色剧变，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在文华殿，讨论国策的重地，竟然被埋下了如此阴险的窃听工具！
这是何等严重的失职！更是对皇权的赤裸挑衅！
观星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之前并非完全没有察觉异样，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极其隐晦，难以捕捉源头。
而这个叫秦白果的文书，不仅一语道破，更是举手投足间，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精准地找出了并瞬间解决了这些工虫！这绝非普通人能做到的！
她的目光紧紧锁定秦白果，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震惊与极度的好奇。
“你……”观星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秦白果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只是提醒陛下与诸位大人，筑墙固本，需先清扫庭除。”
他没有回答观星的问题，反而将焦点引回了朝政本身。
这种态度，更显得高深莫测。
策论不欢而散。新宰相忙着清查内奸，惶恐请罪。
观星却没有过多责备，她的心思，似乎已经完全被那个神秘的文书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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