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造船厂的狂欢盛宴，像一场梦。
当苏明哲拖着疲惫的身体，独自一人回到棋社时，梦醒了。
他反手锁上门，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浮华，都隔绝在外。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自己。
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走到了床边，然后重重地将自己摔到了床上。
身体，像一架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机器，散架了一般。
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汹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彻底淹没。
基因修复液带来的短暂喘息，在抗战力量惨败的冲击和连日来高强度的算计之下，已经消耗殆尽。
他的身体，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走向衰败。
“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从喉咙深处猛地涌出。
他下意识地捂住嘴，试图压下去。
然而，一股温热的液体，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下来。
腥甜的味道。
苏明哲缓缓摊开手掌，借着月光，掌心是刺眼的殷红。
又咳血了。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严重。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就在这时，一道淡蓝色的，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光幕，毫无征兆地，在他的眼前弹了出来。
【警告！警告！】
【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急剧下降，脏器出现大面积衰竭……】
【生命倒计时系统，紧急启动！】
光幕上，一行行冰冷的，鲜红的字体，如同死亡的判决书，逐字逐句地跳动着。
【宿主剩余生命：29天23小时59分58秒……】
【29天23小时59分57秒……】
那不断减少的数字，就是一把倒计时的丧钟，在他的脑海里，一下一下地敲响。
不足一个月了。
苏明哲看着那串鲜红的数字，脸上却出奇地平静。
没有恐惧，没有不甘。
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仿佛，那上面显示的不是他自己的生命，而是一个陌生人的结局。
或许，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死亡，对他来说，反而成了一种解脱。
“处座！处座您在里面吗？”
门外，突然传来了徐峰焦急的敲门声和呼喊。
他一定是听到了刚才的咳嗽声。
苏明哲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再次涌上的腥甜，他走到水池边，用冷水胡乱地冲了一把脸，又漱了漱口，将嘴里的血腥味，冲淡了几分。
“我没事，在想事情。”
他打开门，看着门口一脸担忧的徐峰，脸上挤出了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
“处座，您的脸色……”徐峰看着苏明哲那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和嘴角那一抹没能完全擦拭干净的血痕，眼眶瞬间就红了，“您又吐血了！我送您去医院！现在就去！”
徐峰说着，就要去搀扶他。
“我说了，我没事。”苏明哲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
“徐峰，坐。”
苏明哲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则坐到床边。
徐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能红着眼眶，坐了下来。
“处座……”
“徐峰，跟着我，多久了？”苏明哲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算一算，已经……快三年了。”徐峰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三年了啊……”苏明哲低声感慨了一句，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三年出生入死，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你对我，比亲兄弟还亲。”
“处座，您说这个做什么……”徐峰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安。
苏明哲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种徐峰从未见过的温和与平静。
“徐峰，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它撑不了多久了。”
“不！不会的！”徐峰猛地站起身，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处座！我们去美国！现在就走！去美国接受最好的治疗！一定有办法的！您不能放弃啊！”
他几乎是在哀求。
在他的心里，苏明哲是他的恩师，是他的兄长，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了苏明哲，他该怎么活下去。
苏明哲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却笑了。
那笑容，很淡很轻，却带着一种看透了生死的释然。
“傻小子，哭什么。”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徐峰面前，抬起手，像兄长一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还有几件事要做，做完了，我就带你回家。”
家。
多么温暖，又多么遥远的词。
对于他们这些，终日行走在刀尖上，与黑暗为伍的人来说，家，只是存在于记忆中的概念。
“处座，我们……回哪里去？”徐峰下意识地问道。
苏明哲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走到了那部被他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电台前。
这部电台，是他从南京，一路带到淞沪的。
它，承载了太多的记忆。
它，是他的武器，也是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
苏明哲伸出手，轻轻地抚过电台的外壳。
也想起了，戴笠在电话里，那句冷冰冰的“注意分寸”。
注意分寸。
呵呵。
当数十万国军将士，因为高层的无能和腐朽，而冤死在中条山的时候，你们，可曾注意过分寸？
当这个国家，被蚕食得千疮百孔，民不聊生的时候，你们这些人物们，可曾注意过分寸？
一群只知争权夺利，内斗内行的废物！
一股怒火，从苏明哲的心底燃起。
他猛地坐下，打开电台的电源，戴上了耳机。
“滴……滴滴……滴滴滴……”
“老板亲启。”
“朝堂之上，派系林立，互相倾轧，置国家危亡于不顾，视百万将士性命如草芥！”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指挥失当，调度无方，致使数十万忠勇之士，或马革裹尸，或沦为阶囚，此奇耻大辱，万死难辞其咎！”
“想我堂堂中华，四万万同胞，地大物博，竟被区区岛夷，欺凌至此！何其悲哉！何其痛哉！”
每一个敲下的字符，都凝聚着他无尽的愤怒，和对常凯申政权的失望！
徐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
他的脸色也因为激动而泛起一层病态的潮红。
然后，他敲下了这封电报最诛心的十六个字。
“国难当头，庙堂之上，朽木为官；”
“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声声诛心！
这是他对常凯申政权的概括！
然后，他敲下了这封电报最后的一句话。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再见。”
发完这最后八个字，苏明哲摘下了耳机。
然后，他站起身，拿起了旁边的一把用来修理设备的铁锤。
铁锤，带着苏明哲所有的愤怒，狠狠地砸在了电台之上！
零件，四散飞溅！
屏幕，瞬间碎裂！
苏明哲没有停。
他像一个疯子一样，一下，又一下地，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砸着这部电台。
“砰！砰！砰！”
每一次撞击，都仿佛砸在他过去的岁月上。
每一次破碎，都代表着一次彻底的告别。
终于，那部电台在他的铁锤下，变成了一堆废铁。
苏明哲扔掉铁锤，看着眼前这堆废墟，脸上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从这一刻起，他，苏明哲与军统恩断义绝。
剩下的时间，他只为为那救民族于水火的红色组织而活。
为那个，他深爱着的且满目疮痍的华夏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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