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了。
当徐英姿的双脚真正踏上徐家老宅那熟悉又陌生的四合院之时，一阵尖锐的眩晕猛地攫住了她。
阳光斜穿过庭院里那棵比她记忆中粗壮了许多的老槐树，碎金般洒在青石板上，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旁李东风的手，那只手宽厚、温暖，带着年轻生命特有的力量感，支撑着她微微发颤的身体。
她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熟悉的、属于家的气息。
“妈……”
一声低唤，仿佛耗尽了徐英姿全身的力气，带着久别重逢的怯意和浓得化不开的酸楚，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
正厅门口，一个身影猛地僵住了。
徐母王慧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手里还拿着一把择了一半的青菜，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浑浊的目光先是落在门口那个穿着朴素、风尘仆仆的身影上，带着一丝老年人惯有的茫然。
然后，她的视线凝固了，那双早已被岁月风霜侵蚀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骇人的亮光。
她手里的青菜无声地滑落在地，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抬起，指向徐英姿，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声。
“慧茹……”
徐老的声音在徐母身后响起，低沉沙哑，仿佛带着千斤重负。
他试图上前一步。
王慧茹像是被这声呼唤猛地惊醒，积蓄了二十一年的悲恸、绝望、思念和此刻汹涌而出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声音凄厉得仿佛要刺穿屋顶，整个人像一枚被狂风卷起的枯叶，猛地扑向徐英姿。
“英姿！我的儿啊——！”
母女俩重重地撞在一起，徐英姿被母亲巨大的冲击力撞得踉跄后退，全靠李东风在身后死死撑住才没有跌倒。
王慧茹枯瘦的双臂像铁箍一样死死勒住女儿的脖子和后背，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碎，重新嵌回自己的骨血里。
滚烫的泪水疯狂地涌出，瞬间浸透了徐英姿单薄的肩头。
“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徐英姿同样泣不成声，反手死死抱住母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二十一年戈壁风沙磨砺出的坚韧外壳，在这迟来的拥抱中寸寸碎裂。
“你去哪了？啊？你到底去哪了？这么多年……你让妈怎么活啊……”
王慧茹哭喊着，语无伦次，布满皱纹的脸埋在女儿颈窝，肩膀剧烈地抽动，如同风中残烛，“他们都说你没了……我不信！我死也不信啊！”
“妈，呜呜呜——妈，女儿，女儿不孝，女儿是去了西北，是为了国家特殊任务，不得不瞒着家人，对不起，我对不起所有的亲人。”
这时，徐老也过来了，安慰老伴道：“慧茹，这不怪女儿，女儿身不由己，忠孝不能两全，她现在回来了，我们应该为她高兴，也为她骄傲……”
王慧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燃烧的炭火，越过女儿的肩膀，死死钉在站在后面、脸色灰败的丈夫身上。
那目光里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和质问。
“是你？徐朝前！一定是你让她去的吧，还，还瞒着我和所有人？”
徐老目光躲闪，然后将头低了下去，不敢看老伴的眼睛。
王慧茹猛地松开女儿，踉跄着扑向丈夫，枯瘦的拳头带着积攒了二十一年的怨毒和痛苦，雨点般砸在徐振邦穿着旧军装的前胸和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你个老东西！老糊涂！你连我也瞒！那是我的女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让她一个人……一个人在外面……”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只剩下绝望的捶打。
徐老，这位曾指挥过千军万马的老将军，此刻像一尊被风化侵蚀的石像，僵硬地承受着妻子毫无章法的捶打。
他挺直的脊梁仿佛被这二十一年的秘密彻底压垮了，微微佝偻着。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辩解，只是深深地低着头，花白的鬓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眼。
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刀刻般刚硬的脸颊缓缓滚落，滴落在陈旧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那无声的泪水，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诉说着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锥心之痛和无法言说的愧疚。
二十一年，他守着这个秘密，独自吞咽着妻子日复一日的哭诉和绝望，守护着女儿隐姓埋名的使命，也守护着那份对组织的忠诚，代价是家庭的完整和他自己内心的千疮百孔。
此刻秘密揭开，那沉重的担子卸下，留下的却是更深、更痛的沟壑。
“妈！别打了！别打了！”
徐英姿扑过去，死死抱住母亲颤抖的双臂，哭喊道，“不怪爸！真的不怪爸！是国家需要……是任务……”
客厅里的动静早已惊动了整座宅子。沉重的脚步声纷沓而至。
“妈？怎么回事？”一个洪亮而惊疑的声音响起。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军装、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肩上的两杠四星昭示着大校军衔。
他是徐英姿的大哥，徐立坤。他身后紧跟着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是弟弟徐立雄。
再后面，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容与徐英姿有几分相似的妇人，眼中蓄满了震惊的泪水，正是大姐徐英华。
当他们的目光越过哭作一团的母亲和呆立如木的父亲，最终聚焦在徐英姿那张饱经风霜却依稀可见当年轮廓的脸上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英姿？”大姐徐英华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捂着嘴，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门框上才稳住身形。
徐立坤和徐立雄脸上的惊疑瞬间被巨大的、无法理解的震撼所取代，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小妹？”
徐立坤的声音干涩沙哑，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极大。
“姐，真的是你？”
徐立雄激动得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锐利的目光在父亲、母亲和姐姐脸上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徐老那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脸上。
他明白了什么，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至亲彻底排除在外的冰冷感攫住了他。
“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立雄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王慧茹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钝刀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徐老缓缓抬起手，用布满老人斑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看向自己的儿女们，目光疲惫而沉重，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都坐下吧……立坤，立雄，英华，还有……英姿。”他的目光在女儿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深深的痛惜，“还有……小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东风年轻而沉静的脸庞，似乎在确认某种力量，然后才一字一句，艰难地开口：
“英姿她，她不是失踪……这二十一年，她是在……在一条特殊的战线上，为这个国家，隐姓埋名……奉献一切。”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客厅里激起了无声的惊涛骇浪。
徐立坤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脸部的肌肉绷得像岩石。
徐立雄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痛楚。
徐英华更是捂住了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看着妹妹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深刻纹路，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王慧茹的哭声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控诉：
“你听听！你听听！特殊战线！隐姓埋名！那是我的女儿啊！她走的时候……”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李东风，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颜料盘，有迟来的、属于外婆的慈爱，有对女儿这些年孤身一人承受一切的痛心，更有对丈夫那无法释怀的怨怼。
“妈……”徐英姿紧紧搂住母亲，泪水无声滑落，“都过去了……我回来了，对了，是我儿子把我接回来的，他以后不叫叶卫东，改回了我与国兴给他取的名字，李东风……”
徐立坤猛地站起身，军人的刚硬让他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情绪，他走到徐英姿面前，站得笔直，然后，以一个标准而有力的军礼，打破了客厅里令人窒息的悲伤。
“英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些年，辛苦你了！哥……哥为你骄傲！”
千言万语，最终只凝结成这简短而沉重的几个字。
徐立雄和徐英华也围了上来，紧紧地拥抱住失而复得的小妹。
无需更多言语，迟到了二十一年的拥抱，传递着血脉相连的温度和无言的歉疚。
徐立坤用力拍着妹妹的背，徐英华则一遍遍地抚摸着妹妹花白的鬓角，泪水浸湿了彼此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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