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野的指尖悬在锈迹斑斑的锁链上，指腹能感受到铁环里凝结的寒气，像摸到了深冬冻裂的河面。
洞穴深处传来低低的呜咽，不是猛兽的咆哮，倒像幼兽被遗弃时的哀鸣，一下下撞在岩壁上，震得他耳膜发颤。
“别催。”他对着黑暗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我这不是来了么。”
锁链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哗啦啦的撞击声在洞穴里炸开，最末端的铁环甚至绷得笔直，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隔着黑暗用力拉扯。
阿野却笑了，指尖终于落下去，顺着锁链的纹路慢慢摩挲：“你看，这些锁扣都是松的。”
他屈起指节敲了敲最粗的那根锁链，“当年王师来的时候，是我爹把你藏在这儿，再亲手缠上这些链子——他们以为是用来镇住你的，其实啊……”
黑暗里的呜咽突然变了调，像是在委屈地反驳。阿野的动作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我知道你疼。那年你为了护着山脚下的村子，被他们射了三支穿云箭，箭簇上的符咒烧得你差点现不出原形。”
他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锁链上，“但你记不记得？我爹说过，这山里的戾气太重，你天生灵脉纯善，不锁着点，早晚会被那些邪祟缠上。”
锁链突然安静了。过了会儿，有温热的气息从黑暗里漫出来，带着淡淡的松木香，轻轻拂过阿野的发梢。
他闭上眼睛，嘴角弯起个浅弧：“我娘走的时候，让我一定看好你。她说你等了我们家三代人，这次换我等你——等你把伤养好，等这些锁链自己朽掉。”
他抬手拍了拍锁链，像是在拍老朋友的肩膀：“再等等，就快了。我已经找到解符咒的法子了，下个月月圆之夜，咱们就把这些碍事的东西拆了。”
黑暗里传来一声极轻的低吟，像是应答，又像是叹息。
阿野站起身，最后看了眼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转身时轻声说：“我明天再来看你，带新采的山莓。”
身后的锁链轻轻晃了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在无声地送别。
洛离往前挪了半步，火把的光焰在她掌心微微颤抖，将那些盘绕在洞壁上的锁链照得愈发清晰。
每一根都有水桶粗，铁环相接的地方凝着暗褐色的锈迹，却仍能看出锻造时錾刻的繁复符咒，符咒边缘泛着淡淡的青黑色，显然是用了镇邪的朱砂混着黑狗血调制的。
“可这锁链看着明明是用来镇压邪物的。”他的目光扫过最底端那截嵌入岩石的锁链，那里的符咒几乎要渗进石缝里。
“这种‘锁灵环’，我在师门的古籍里见过。环环相扣时能聚阴煞之气，专门用来锁住那些会自行修炼的精怪，防止它们修行过盛生出祸端。”
阿野没回头，指尖依旧贴着冰凉的锁链，像是在感受什么：“那你再仔细看看，这些锁环的接口。”
洛离依言凑近，火光下果然发现了异样——每个锁环相接的地方，本该严丝合缝的卡扣都向外翘着，留出半指宽的空隙，像是刻意没锁紧。
他刚要开口，阿野忽然屈指在锁链上弹了三下，清脆的响声未落，那些青黑色的符咒竟泛起了一层极淡的金光，转瞬又隐去了。
“镇邪的符咒里，混了护心咒。”阿野的声音很轻。
“当年画符的老道是我爹的朋友，表面上应了官府的要求，暗地里改了符咒的阵眼。这些锁链看着凶，其实是在给里面的东西搭个结界——山外那些想抢它灵核的修士，还有山里被它打跑的妖物，谁也闯不进来。”
黑暗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用头轻轻撞了下锁链。
洛离吓了一跳，握紧了腰间的桃木剑，却见阿野回头冲他摇了摇手，眼底带着笑意：“它在跟你打招呼呢。”
他转回去，对着黑暗说，“这位洛少爷是青城山来的，懂符咒，说不定能帮咱们看看，是不是有哪个锁环的结界松了。”
锁链哗啦啦轻响了一阵，像是在点头。
洛离这才注意到，阿野贴过锁链的袖口沾了些细碎的鳞片，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绝非凡物。
他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下山前师父说的话——三百年前，雾灵山有灵狐渡劫，被官府误认成妖物追杀，最后不知所踪。
“你是说……”洛离的声音有些发紧，“里面是……”
“是阿月。”阿野摸了摸锁链，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它修了五百年，本该位列仙班的。”
阿野的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时，血珠已顺着指腹滚落在锁链上。
洛离惊呼一声：“你的手！”
话音未落，两人都怔住了——那滴暗红的血珠落在锈迹斑斑的铁环上，竟像滴进了滚烫的油锅，瞬间晕开一片猩红。
“是防外人的。”阿野猛地抬手按住她欲上前的手腕，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寻常人碰这些锁链只会被符咒反噬，可我们家的血不一样。”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盘踞在锁链上的暗锈活了过来，像无数细小的红虫顺着血迹往上爬，所过之处，青黑色的符咒纹路竟泛起了暖黄的光。
洛离看得心惊，忍不住挣了挣手腕：“这是……血契？”
“是我爹当年跟阿月结的。”阿野的指尖被那些锈迹裹住，传来一阵细密的痒意。
“他说这锁链既是结界，也是信物——除了我们家的人，谁碰谁倒霉。”他忽然偏过头，对着黑暗扬了扬下巴。
“前阵子是不是有个穿黑袍的老道来过？我看这锁环上有他的法器印。”
黑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嘶鸣，震得火把险些脱手。
洛离这才发现，最边缘那截锁链上确实有个焦黑的指印，印纹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邪气。“是玄清观的人？”
他皱眉，“他们上个月还在山下贴告示，说雾灵山有千年妖狐作祟，要亲自上山除妖。”
“除妖？”阿野嗤笑一声，指尖的血珠还在不断渗出，与那些蠕动的锈迹融在一起。
“他们是想要阿月的内丹。”他忽然加重了语气，指尖狠狠按在锁链上，“当年王师没能得手，现在这些披着道袍的伪君子又想来抢——可惜啊。”
他抬眼看向洛离，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只要我们家还有一个人活着，这些锁链就永远是他们的催命符。”
话音刚落，整串锁链突然剧烈震颤起来，那些原本泛着暖黄的符咒瞬间转为刺目的赤红，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屏障在洞穴里张开。
洛离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阿野的指尖已恢复如常，只是锁链上的锈迹淡了许多，露出底下泛着银光的铁骨。
“你看。”阿野摊开手心，那里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它在谢我呢。”黑暗里的气息变得炽热起来，带着明显的怒意，却在靠近阿野时又温柔地收敛了。
“咔嚓——”
一声脆响突然划破洞穴的寂静，洛离惊得后退半步，火把险些脱手。
只见最外层那根缠着镇邪符咒的锁链，竟像被无形的巨力生生扯断，断裂处的铁茬闪着寒光，整段锁链“哐当”砸在石台上，滚出老远。
“这……”洛离的声音发颤，目光猛地投向阿野，却见他瞳孔骤缩，眼底浮现出淡金色的纹路——那纹路蜿蜒如鳞，从眼尾一直蔓延至鬓角，赫然是古籍里记载的龙脊印。
更惊人的是他腰间的佩剑。
剑鞘上原本黯淡的龙纹突然亮起，金芒顺着鳞片的纹路游走，竟与阿野眼底的印记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洛离伸手去握剑柄，指尖刚触到鞘身，就被烫得缩回手：“这灵狐……它怎么会是剑……”
“是认主了。”阿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那里的龙脊印正烫得惊人。
“我爹说过，我们家的血脉里，藏着半条龙的灵魄。当年他为了镇压山里的戾气，把灵魄渡给了阿月一半——这些锁链崩断，是因为它感应到了同源的气息。”
话音未落，石厅顶部突然传来“簌簌”的轻响。
那些镶嵌在岩壁里的萤石像是被唤醒的星辰，光芒骤然暴涨，青蓝色的光晕漫过整个洞穴，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石壁上。
洛离转头去看，呼吸猛地一滞——石壁上的影子正在慢慢变形，他的影子背后竟生出了半透明的龙翼，而阿野的影子则拖着长长的、覆盖着鳞片的尾鳍，两个影子交叠之处，恰好与剑鞘上腾空而起的龙纹完全重合。
“这不可能……”洛离喃喃自语，她出身的青城派世代守护龙族秘典，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阿野却笑了，眼底的龙脊印愈发清晰：“你以为阿月是什么？它不是灵狐，也不是山精。”
他看向那片依旧浓黑的黑暗，声音里带着释然，“我爹临终前说，它是上古应龙的残魂所化，等了三百年，就是为了等我们家血脉里的龙魄觉醒。”
黑暗中传来一声震彻洞穴的龙吟，不是暴怒，而是狂喜。
紧接着，更多的锁链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锁环接二连三地崩裂，飞溅的铁屑在萤石光芒里划出金色的弧线。
洛离忽然明白过来，握紧了那柄发烫的剑：“所以玄清观的人……”
“他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内丹。”阿野的目光冷了下来，“是应龙的残魂，是能让他们一步登天的龙气。”
他抬手按住崩断的锁链末端，那里正有淡金色的雾气袅袅升起，“但现在，他们再也没机会了。”
石壁上的影子彻底与龙纹融为一体，剑鞘上的金光与阿野眼底的印记同时大盛，将整个洞穴照得如同白昼。
黑暗里的存在似乎终于挣脱了最后的束缚，有温热的风卷着松木香涌出来，轻轻环住了阿野的肩膀。
阿野蹲下身，指尖拂过锁链崩断的断面，铁屑在他掌心簌簌落下。
那些断裂的锁环还在微微发烫，残留着龙纹剑鞘散出的金光余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爹膝头，看他摩挲一柄裹着黑布的长剑。
“爹，这是什么？”那时他才六岁，踮着脚够桌上的剑鞘，却被爹轻轻按住手。
“是能护着你的东西。”爹的手掌粗糙，掌心的茧子蹭得他手背发痒，“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该怎么用它。”
此刻石厅中央的石台在萤石光芒下愈发清晰，原本被锁链层层缠绕的地方，露出了半截嵌在岩石里的剑柄。
龙纹剑鞘上的金光正顺着石缝往下渗，像是在与地底的什么东西呼应。
阿野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每踏一步，地面就泛起一圈淡金色的涟漪。
“原来如此。”他看着那柄剑，又回头望了眼洞门口那块刻着符咒的巨石——那是爹临终前亲手封死的，当年他还以为是为了防止阿月的气息外泄。
“爹当年封门，不仅是为了镇魂，更是为了守着这柄剑，等我来取。”
洛离握着发烫的剑柄跟过来，忽然发现剑鞘上的龙纹竟与石台上的刻痕严丝合缝：“这剑……是你们家传的？”
“是，也不是。”阿野伸出手，指尖悬在剑柄上方，“我爹说，这是应龙的逆鳞所化，当年阿月渡劫时碎了灵核，只剩这枚逆鳞被我爷爷捡了回来，铸造成剑。”
他忽然笑了，眼底的龙脊印闪了闪，“他总说‘时候未到’，原来要等的不是我长大，是等我体内的龙魄醒过来。”
话音刚落，剑柄突然震动起来，像是有生命般往上一顶，恰好撞在阿野掌心。
他握住剑柄的瞬间，整柄剑突然从石台中拔了出来，带起漫天金色的光点。
剑身在萤石光芒下流转着冷冽的光，刃口处竟隐隐能看到鳞片的纹路。
“你看。”阿野举起剑，剑身上映出他眼底的龙脊印，两者像是天生就该在一起。
“玄清观的人找不到它，是因为除了觉醒龙魄的人，谁也拔不出这剑。爹封死洞口，画满镇魂符，不过是用障眼法护着它罢了。”
洛离忽然想起古籍里的记载，喃喃道：“应龙逆鳞，可镇万邪，可唤龙魂……原来传说是真的。”
阿野低头看着剑，又望向那片渐渐透出微光的黑暗，阿月的气息在那里变得雀跃起来。
他握紧剑柄，转身时眼里的释然里多了份坚定：“现在，该让那些惦记它的人，付出代价了。”
剑鞘上的龙纹与他眼底的印记同时亮起，石厅顶部的萤石仿佛感应到什么，光芒忽明忽暗，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蓄力。
洛离看着阿野的手即将触碰到剑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伸手去拽他的衣袖，火把在急动中晃出大片火星：“等等！”
阿野的动作顿住，转头看她时，眼底的龙脊印还泛着微光：“怎么了？”
“你忘了古籍里的记载？”洛离的声音发紧，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神兵认主最是凶险，尤其是这种蕴着龙魂的利器——当年昆仑山上那柄斩妖剑，认主时连伤了七个修士，最后是持剑人以心头血献祭才镇住戾气！”
他指着剑柄周围那些若隐若现的黑气，“你看，这剑刚离石胎，煞气还没敛住，万一……”
“万一它伤了我？”阿野笑了，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安心，“洛离，你摸摸自己的剑。”
洛离一愣，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佩剑——那是他下山时师父给的，此刻剑鞘上的金光竟与石台上的龙纹剑隐隐相吸，连带着他的指尖都泛起暖意。
“这剑是阿月的逆鳞所化，我身上流着跟阿月同源的龙魄血。”阿野重新看向剑柄，指尖已经触到了冰凉的木鞘。
“就像……就像孩子总能认出自己的爹娘。”他忽然偏过头，对着黑暗扬了扬下巴，“对吧，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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