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轻的声音里裹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指尖因为用力攥着什么而泛白，视线死死钉在不远处那团翻滚的黑影上。
那东西像团黏稠的墨汁，正一圈圈缠绕在“铁牌”。
那面刻着繁复纹路、原本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令牌上，每收紧一分，铁牌边缘就发出一阵细微的“咯吱”声，表面的光泽也黯淡一分，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吸走。
“你看！”望轻猛地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袖，指尖指向铁牌背面，那里原本清晰的兽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
“它在啃噬铁牌的灵力！再这样下去，铁牌会碎的！”她的呼吸急促，额角渗出细汗，显然急得没了主意，又怕自己贸然行动会加剧局势。
希长的指尖刚触到油布包粗糙的纹理，心头忽然咯噔一下——方才慌着摸火折子，指尖确实撞过包里头几块棱角分明的硬物，当时只顾着亮光亮，竟没细想是什么。
他手腕一翻，粗粝的油布便顺着手臂滑下来，攥在手里沉甸甸的。
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映得他指节泛白。
希长猛地一抖手腕，油布包应声散开，三枚铁箭“哐当”一声砸在石地上，滚出半圈才停下。
箭身裹着厚厚的赭红锈迹，像结了层硬壳，指尖一碰就能刮下细碎的锈末。
可凑近了看，箭头处却磨得发亮，上面錾着几道简化的龙纹，鳞片的轮廓虽被锈色糊住了大半，仍能看出刻工的凌厉。
最触目的是箭尾边缘——几缕暗红的血痂牢牢粘在铁棱上，早已干透发黑，却和先前铁牌背面渗出的血渍一个模样，连那股子混着铁锈的腥气都如出一辙。
希长盯着铁箭上的龙纹，忽然想起铁牌正面那道被血浸透的龙形凹槽，喉结忍不住滚了滚。
“是配套的镇物！”希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激动。
方才瞥见铁箭上的龙纹时，脑中那点模糊的念头瞬间清晰——铁牌上的龙纹凹槽、暗合的血痂腥气，还有这棱角分明的箭簇形状，分明是一套东西！
他指尖刚触到铁箭锈蚀的箭身，掌心就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混着铁锈的涩意。
希长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攥住最靠前的那枚，手臂猛地向后一抡，肌肉绷紧的弧度在微光里绷成一道利落的线。
“对准裂缝！”他扬声喊着，手腕骤然发力，铁箭带着破风的锐响“嗖”地飞出去，箭尖直指玄鼋背甲上那道不断扩大的黑缝。
箭身划破空气时，锈迹被气流卷落几点，在光线下划出细碎的金红弧线，倒像是给这枚沉眠多年的铁箭，添了几分凌厉的生气。
望轻几乎是在希长话音落地的瞬间反应过来，手腕猛地一抬，火折子的焰苗“腾”地窜高寸许，将玄鼋庞大的背甲照得更亮了些。
她刻意将火光往那道裂口处凑，只见原本泛着幽绿微光的裂缝此刻正张得更大，边缘的甲片像被生生撕裂的老皮，翻卷着露出底下蠕动的肉膜，看得人头皮发麻。
“咻——”铁箭破空的锐响贴着耳畔掠过，望轻下意识屏住呼吸。
下一秒，只听“噗”的一声闷响，箭簇精准地扎进裂缝最宽处，箭尾的羽毛（虽已朽坏大半）还在微微震颤。
玄鼋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庞大的躯体猛地弓起，背甲与地面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石屑簌簌往下掉。
它张开巨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那声音不似兽吼，反倒像金属摩擦般尖锐，刺得人耳膜生疼。
望轻举着火折子的手晃了晃，清楚地看见——背甲上的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似的。
而那道裂缝里，先前渗出的暗绿色黏液正一点点变得浓稠，转瞬间就化作带着腥气的暗红色液体，顺着甲片的沟壑蜿蜒流下，滴在石地上“啪嗒”作响，竟真如鲜血一般，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
望轻的眼睛在火光里亮得惊人，方才还紧绷的肩膀猛地一松，声音里裹着压抑不住的狂喜，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颤。
她举着火折子的手往前递了递，焰苗映得她脸颊泛红，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有用！真的有用！”
玄鼋的惨嚎还在石洞里回荡，裂缝中渗出的暗红液体已在地上积了一小滩，那股腥气比先前更浓了些。
望轻盯着铁箭扎入的地方，见玄鼋弓起的躯体仍在抽搐，忙回头朝希长急喊：“再来一枚！对准旁边的小裂口！快！”
她的声音又快又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眼底的光比火折子还要亮几分。
希长的动作几乎与望轻的喊声同步。他左手捞起第二枚铁箭，右手已攥紧最后一枚，指腹碾过箭身的锈迹，掌心的汗让铁锈黏在皮肤上，倒添了几分稳劲。
他侧身避开玄鼋抽搐时扫来的触须，手臂抡成一道弧线，第一枚铁箭“嗖”地破空，正扎在第一道裂缝旁新裂开的细口上，又是一声闷响。
不等玄鼋的惨嚎落地，第三枚铁箭已紧随其后，带着风声楔入裂缝最深处。
“嗷——”玄鼋的咆哮陡然嘶哑下去，像是被生生掐断了喉咙。
庞大的躯体在水面上剧烈翻滚两下，那些原本张牙舞爪的触须突然软塌下来，拍打水面的力道越来越轻。
最后竟像断了线的麻绳，无力地垂在水里，连激起的涟漪都微弱得可怜。
望轻举着火折子凑近了些，火光照亮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背甲上的龙纹铁牌不知何时重新腾起浓密的黑烟，烟色比先前更沉，裹着股灼热的气浪。
牌面那两颗龙睛石粒红得吓人，像是两滴凝固的血珠，亮得几乎要滴下来。
而那三枚铁箭，箭身的锈迹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色，箭身的龙纹里缓缓流淌着红光，如同有温热的血液顺着纹路在游走，与铁牌的光芒遥相呼应。
“你看！”望轻的声音带着颤音，指着铁箭与铁牌相连的红光，“它们在起反应！”
望轻举着火折子的手忽然一顿，焰苗的光晃过玄鼋庞大的躯体，她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惊愕：“它在缩小！”
火光里看得真切——方才还占去小半个水潭的玄鼋，躯体竟像被无形的手攥住般，正一点点往里收。
背甲边缘那些翻卷的甲片不再狰狞，而是随着躯体收缩慢慢贴回体表，原本碗口宽的裂缝缩成了指节般细，连带着扎在里面的铁箭都显得突兀起来。
触须更是肉眼可见地变短，先前能扫到洞顶的须尖，此刻软塌塌地垂在水面，像被抽去了筋骨的布条。
最明显的是它的轮廓——不过几息功夫，玄鼋的体型就小了一圈，水潭里原本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水面，竟露出了半圈青黑色的潭底石，连沉在水底的污泥都隐约可见。
望轻盯着它收缩的腹部，能看到那层坚韧的皮膜正层层叠叠地皱起来，像泄了气的皮囊，连呼吸都变得微弱，再没了先前翻江倒海的凶相。
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映得玄鼋的躯体像被无形的力量啃噬着，以惊人的速度往内塌陷。
原本覆盖着大半水潭的青黑色背甲，此刻像蒙了层灰雾，那层坚硬的釉光正一点点褪成死灰，连边缘最锋利的棱都磨得圆钝了。
背甲上那些嶙峋的疙瘩也在变软，先是顶端的尖刺化作粉末簌簌落下，接着整个疙瘩便像被踩扁的泥团，慢慢塌成扁平的鼓包，最后彻底融进松弛的表皮里，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皱纹。
那灰黑色的皮膜干硬发脆，像晒了百年的老树皮，一扯就会裂开细缝。
“咔嚓”一声脆响，背甲中央的裂缝突然往两边撑开寸许，比先前更狰狞地张着。
望轻举高火折子，才发现裂缝里的金光早已散尽，只剩下一片暗沉的空洞。
先前以为藏着宝藏的地方，此刻正随着玄鼋的萎缩一点点显露出来。
竟是一堆挤得满满当当的铜器，绿锈裹着褐红的铜胎，在光线下泛着陈旧的哑光。
有三足的鼎，鼎耳已断了一只。
有带流的爵，爵口被啃得坑坑洼洼。
还有几片残破的铜铃，铃舌早就没了，只剩下镂空的花纹里塞着泥垢。
这些器物的边角都带着刻意打磨的弧度，显然是祭器的样式，只是被岁月和玄鼋的躯体裹了太久，铜绿下的纹饰都模糊不清了。
最底下压着块巴掌大的铜牌，上面刻着的字迹早已被锈吃空，却能看出和铁牌、铁箭同源的刻痕。
原来这些才是当年镇住玄鼋的法器，不知被它吞了多少年，竟成了外人眼里的“宝藏”。
玄鼋的躯体还在缩，像块被晒干的腐肉，连带着那些铜器都开始松动，“当啷”一声，一只铜爵从裂缝里滚出来，砸在石地上，碎成了两半。
希长望着那只从裂缝里滚出、碎成两半的铜爵，喉结轻轻动了动，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方才紧攥铁箭的指节还泛着白，此刻忽然松了劲，掌心的铁锈混着汗渍蹭在衣襟上，留下几道暗沉的印子。
“原来所谓的宝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从裂缝里渐渐显露的铜器，三足鼎的断耳、铜爵的残口，还有那块被锈迹糊住的铜牌，与手中铁箭、地上铁牌的纹路隐隐相合，“是镇它的法器。”
这话说出口，像有什么重物从心头卸了下来，紧绷的肩背霎时垮了些，连呼吸都比先前匀净了。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那枚还在泛着微弱红光的铁箭，又抬头望向缩成一团、再无动静的玄鼋，忽然觉得先前那些关于金银珠玉的猜测，竟荒唐得有些可笑。
玄鼋喉咙里滚出最后一声呜咽，轻得像漏风的破哨，气若游丝。
那声音刚飘到耳边，庞大的躯体便彻底失了支撑，像张被揉皱的旧皮般猛地向内坍缩——青黑的背甲卷成一团，边缘的硬壳脆得像酥饼，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
底下的皮肉早已干瘪，贴在骨头上，缩成孩童拳头大小的一团，最后“噗”地一声沉进水里，连涟漪都只漾开半圈就没了影。
水面慢慢平复下来，先前被搅得浑浊的潭水渐渐澄清，能看见水底铺着的细沙。
唯有那枚龙纹铁牌还静静浮着，牌面的龙纹被白烟裹着，红得愈发深沉。
三枚铁箭围着它散开，箭身的锈迹褪了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色，箭尖的红光与铁牌遥相呼应，几缕淡淡的白烟从它们身上袅袅升起，在火光里缠成细弱的丝线，久久不散。
望轻的腿一软，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台上，她顺着石壁滑坐下去，手心还残留着火折子烫出的微麻感。
潭水的腥气混着铁锈味飘过来，她望着水面上静静漂浮的铁牌与铁箭，眼神还有些发空，像是没从刚才的惊涛骇浪里回过神。
忽然，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很轻，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恍惚，尾音还微微发颤。
可笑着笑着，眼眶就热了，两滴泪毫无预兆地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的全是湿意，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我们……我们活下来了？”
方才玄鼋咆哮时震碎的石屑还嵌在袖口，手臂上被触须扫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可这些真实的痛感，此刻却让她觉得无比踏实。
望轻望着水面上那点微弱的白烟，又笑了一声，眼泪却流得更凶，分不清是后怕，还是终于松了口气的庆幸。
希长的膝盖在石地上磕出轻响，他半蹲下来，将燃得正稳的火折子往前递了递，橘红的焰光恰好照亮望轻挂着泪痕的脸。
他自己脸上还沾着几道灰痕，唇角却扬着抹轻快的笑意，眼底的疲惫被劫后余生的亮取代：“活下来了。”
话音刚落，他忽然朝水面偏了偏下巴，火折子跟着晃了晃，光线下能看见那些从玄鼋体内露出的铜器正随着水波轻轻浮动，三足鼎的轮廓在水里漾开模糊的影子。
“而且——”希长的声音里带了点促狭，指尖点了点那堆铜器，“你看这些。”
他伸手捞起离岸边最近的半片铜爵，锈迹在掌心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泛着暗金的铜胎：“老祖宗留下的祭器，年份够久，刻工也地道。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金银，这些老物件，说不定才是真能当传家宝的东西。”
火光在他眼里跳着，先前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许多，连语气都松快下来，像是在说什么寻常物件，却掩不住话里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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