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寒雪指上用劲，稳住红绳，淡淡道：“我也去。我将四环留在境外，若是在境中遭遇危难，不得不避时，便可由四环引路，回到现实。”
楚灵均点点头，又抖了抖红绳，道：“你这么能耐，咱们还要这根绳子干嘛？”
衣寒雪淡淡扫了楚灵均一眼，道：“我虽可设置梦境，却不能随意干涉梦境中的一切。否则，梦境或是损毁或是闭合，不是损人就是害己。你我寻找玉姑娘的心念，绝不如你先前的追凶之念般强烈，不足以成为境心。唯有借助外物之力，凝合身引。”
楚灵均皱眉道：“就是这么根绳子？”
衣寒雪道：“这根喜绳，一头牵新郎，一头牵新娘，最是喜气。”
楚灵均喉头一哽，道：“难道咱们两个。。。。。。。？”
衣寒雪道：“梦境乃镜影相合之地。咱们若是各自想着心悦之人，魂念与现实相合，入得梦境后，便会是两对新人。”
楚灵均越听越觉得有趣，迫不及待地拉了衣寒雪到床上。两人面对面，盘腿而坐，互相对看一眼，合上了双目。
楚灵均凝神静心，只听四个屋角里，各有声响，渐渐地，但觉春风微润，夏雷隐隐，秋雨潇潇，冬雪飞飘，都越来越近，似是声息可闻，触手可及，却又始终隔着一层深雾，如梦如幻，难辨其虚，又难言其假。
楚灵均正满心陶然，忽觉手中捏着的红绳轻轻动了动，知道是衣寒雪，心中一惊：“差点忘了正事！”忙又凝神，心中默默叨念着，“玉如意，玉如意，玉如意。。。。。。”耳朵竖起，细听林中众鸟之音。楚灵均辛苦地辨了一阵，越听越觉得诸声嘈杂，脑中嗡嗡，又气又烦，不禁呼出一口气。忽觉手上的红绳又微微一动，楚灵均知道衣寒雪必是察觉自己有难，要来相帮，心头不禁一喜，便觉一股欢悦的气息从红绳那头传来。
楚灵均虽是闭着眼，却觉眼前开了一道门，已瞧见了门内街市繁华，人众喧嚷，纷纷的都是喜乐之情。心中又惊又喜道：“梦境已成！”身体便觉轻飘飘起来，满心想要踏足而入，却觉自己好似被一阵看不见的强风裹挟着一般，飘飘摇摇。那扇门明明就在眼前，自己就是够不着。几番挣扎无果，楚灵均不禁心焦起来，只怕衣寒雪先入了梦境，这门便要在自己眼前关上。
这时候，忽听衣寒雪的声音道：“静！”
楚灵均会意，将纷杂思绪抛之脑外，瞬息之间，便觉周身所在，全然寂静无声。楚灵均不禁又觉茫然，眼前便见迷雾丛丛，清远似云，淡淡乳色托着翠竹簇簇。楚灵均心头一喜，忽听脚步声轻轻，一个修竹般俊逸的身影，出现在迷雾悄腾的小径上。
“衣寒雪！”楚灵均忙紧步跟了上去。听见自己欢悦的心跳声时，竹林中也已洒落下一种喜雨般畅快润泽的娇鸣。楚灵均不禁欢喜道：“这就是喜鸳！”抬头张望，忽见眼前蹿过几只灰黑色的小鸟，枯瘦的皮肉里蕴着一种苍劲骨气，声声啼叫，如噎如诉，动听之中另有一种曲断声绝般的哀戚。楚灵均奇道：“这是乌丧鸟？”心头一念转过，暗道，“师娘曾跟我说过祸福相倚的道理，要我莫要过喜，莫要过悲，豁达方好。这喜鸳和乌丧同宿一处，怕也是这么回事。”
忽觉衣寒雪淡青微莹的衣衫，飘飘似将远去，忙追步喊道：“衣寒雪，衣寒雪！你等等我，衣寒雪！”衣寒雪却是不停也不答，身影一闪，便与身旁的翠竹一起，湮没在漫天而起的迷雾中。楚灵均心头一颤，只觉自己好似一脚踏空了。刚大睁着双目，要大肆呼唤衣寒雪，忽觉迷雾深处，又出现了那道门。
楚灵均心中大喜，大步跑到门前时，忽见门中站着一人，手中的一条红绳，正是牵着门外的自己，不禁蹦跳而入，叫道：“你去哪里了？衣寒雪。叫我好找！”再回头时，只见自己身在半空中，与飘云飞鸟比肩而翔。低头下望，只见是一条绵延似无尽的热闹街市，人声鼎沸，比客舍之外林中的众鸟还要喧哗。楚灵均这时候却半点不觉得头疼，只想要拉着衣寒雪坠身而入，一起享一享这繁华热闹。
忽觉手上的红绳往回一撤，硬生生将他拎了回去。衣寒雪道：“凝神。梦引还未退散。”
楚灵均撇了撇嘴，只得眼不见为净，立即闭目凝神，心中继续喃喃叨念：“玉如意，玉如意，玉如意。。。。。。”他心中不耐烦，心里的这几声便也似回荡出烦躁之气，于是，越念越烦，烦上加烦，没一会儿，便忍不住嘀咕道，“到了没有？”
忽听“啪”的一声响，近在耳畔。楚灵均见衣寒雪定定站在自己身前，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不觉伸手到背上，便听自己“哎呦”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啪”的一声响，竟是从自己背上发出来的。楚灵均边“啪啪”捶着身旁的木板，边气道：“你怎么只顾自己风度翩翩，却让我摔个狗吃屎？”
衣寒雪微微蹙眉道：“你压到别人了。先起来。”
楚灵均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棺材里，更让他惊讶的是，棺材里，先就躺了一个人。
楚灵均细细一看，不禁“妈呀”大叫一声，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却是直扑衣寒雪。
衣寒雪听他“叽里咕噜”，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阵，缓缓抬手，指了指他圈在自己脖项上的手。楚灵均想起妖娘的故事，触电般缩回手，像是怕被斩了一般，将双手背在身后。
衣寒雪走到棺材前，果见柴木棺材里，躺着一个女子，一身喜服，仅剩下一半的脸上，虽是涂着次等胭脂，抹着劣质水粉，更兼泪渍点点，污了妆容，却仍是明媚艳丽，脸上的神情似愁似喜，似是柔肠九转，百感交集，更是惹人哀悯。
楚灵均叹息道：“又是个可怜女子。”忽的盯着衣寒雪道，“你刚才干嘛不拉我？”
衣寒雪道：“你是境主，境引定会将你引到设定之地。”
楚灵均皱眉道：“不对啊。我一直在念玉如意啊。”想了想，道，“难道是因为我听见了乌丧的叫声，就将我带到棺材里来了？”
衣寒雪只淡淡道：“我设的境，不会错。”
楚灵均想到另一半身引，低头望向自己掌中，不禁哈哈大笑道：“衣寒雪，你不是说会有两对儿吗？你自己瞧瞧，还不是这一根红绳，只牵着你我？”忽的眸色一凝，心中奇道，“我明明记得我拈的这一头，是个凰，怎么变成了凤？我没松过手啊。怎么和他换了个个？”一时想不通，便只盯住衣寒雪。
衣寒雪点了点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确实奇怪。不过，境心一直很是稳固，并无半点动摇，咱们就是循着玉小姐的喜气来的。”
楚灵均双手叉腰，向棺材一指，道：“难不成你要告诉我，这就是玉如意？”说着，在屋中连连转圈，道，“你看这地，这墙。。。。。。哇！这屋顶。。。。。。”楚灵均闪避着屋顶上落下来泥屑土砾，道，“你倒是给我说说，哪一样像是堆玉成山的玉家？”说着，向墙上一拍，凄然道，“还有这不能更差的棺材木！”
墙上贴着一张破旧的字画，被他这么一拍，灰尘扑簌簌地落，楚灵均不禁边捂鼻子边呛，口中却稍不肯停地道：“你说啊！我的衣大公子。”
衣寒雪缓缓走了过来。几缕阳光，从蜘蛛结网的破烂窗格里射进来，照在他寂水般宁静莹亮的眸中，灰尘扑到他面上，竟似仙气一般。
楚灵均瞧得发愣的瞬间，衣寒雪的手已抚上了墙上这幅老朽枯槁的字画。
衣寒雪道：“这里虽不是玉家，却是玉姑娘嫁入的人家。”
楚灵均惊道：“石磨玉家？”
衣寒雪道：“我听人说，石家本是书香门第。石磨玉的曾祖父石青磊，乃是前朝尚书，字画，骑射皆通。因其下笔如飞，箭飞似羽，故名‘笔翼双飞’。后因两党党争受了牵连，罢官抄家，前朝肃宗皇帝念着他往日殷勤辅佐的功勋，才没有要石家的人命。我看这署名和笔法，确实与传闻一致。”
楚灵均听得心头颤动，叹息道：“今日是人上人，明朝成阶下囚。哪朝哪代没有这样的事？处于下风的人总爱说风水轮流转，唉，几十年光阴，上下又经得住几转呢？”
衣寒雪微微点头，眸现天高地远之气，道：“唯有天地间的风和水，是真正轮转不息的。偏偏是因为它们无情也无欲。”
楚灵均望着画上的署名，道：“这个石青磊，不知真性如何。若是人品贵重，知道他的后代子孙，尽行些歪门邪道，就算他们于己身之欲外，还想着重振家门，岂非要气活过来？只是署名，哪怕笔法，都可以仿照，如何就能确定这字画的作者？”
衣寒雪道：“几代已过，不是自己投了胎，或是散了魂，便是早教仙士销了魂魄，哪里还能活过来？且。。。。。。”
楚灵均摇头晃脑地抢道：“且游魂附身成鬼，只能附在他人身上，万万上不得自己的尸身。”
衣寒雪道：“我知道你知道。只是怕你，怕你忘了。”
楚灵均道：“忘了又如何？如今我又不用参加年末的文试。嘿嘿，落得个清闲。”
衣寒雪道：“你不打算回谪仙门了？”
楚灵均道：“这不是我能打算的事情。”
衣寒雪道：“你若是想，就该早做打算。”
楚灵均道：“我可以不回师门，可是，我师娘为什么会死，我父亲和继母为什么会死，我拼死都会查清楚。”
衣寒雪见他眸光冷厉，微微垂头，不再多说，眸中却也闪动着坚定的光芒。转而轻抚着石青磊的画，道：“投注真情与心血之物，会凝聚一部分生魂之气。这幅字画中，便有石青磊生前的一缕魂气。署名可以造假，这股飘飞如风的清气，却是极为难得。可算是名实相符。”
楚灵均见衣寒雪眸中现出佩服和欣赏之意，忍不住要凑上前细观，抬身急了，手臂贴上了衣寒雪的手臂。楚灵均心头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不自觉侧目去瞧衣寒雪，只见他神色微凝。楚灵均心头一惊：“生气了？”忙要退身跳开。还没来得及行动，便觉衣寒雪身上散发出一股轻寒之气，立即将自己向外一推。
楚灵均不禁有气，心头腾起一念，暗道：“我又不是故意要占你的便宜！”忽觉自己连连退步，竟是要倒进棺材里去，忙双手一撑，按在棺材口的边沿。哪知轻寒中的劲气越发强了起来。楚灵均瞪着衣寒雪，硬着头皮回冲，脸上只觉劲风扑面，一个摇晃，便翻进了棺材里。
楚灵均仰倒在尸身之上，斥道：“好你个衣寒雪，上次不拉我就算了，这次竟还故意推我进来！”忽听“呼呼”有声，楚灵均循声而望，只见地上的棺材盖飞了起来，竟是向着自己的方向扑来。
棺材盖的阴影劈头盖脸覆上来，楚灵均不禁气急，张口又要怒斥，刚“哼”了一声，忽觉身上微起寒风，他的整个人便被按倒了，一动也不能再动。楚灵均都快气炸了，片刻间已觉自己在心里连斥了几百声：“好你个衣寒雪！”
忽觉自己手中微微一动，接着“嘶”的一声轻响，想是衣寒雪已将红绳抽走了。楚灵均微觉欣慰，暗道：“倒是没给我下石身诀。虽是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听感触感倒都未失。”心头的闷气略消，忽的一惊，只觉背上一半空落落，一半绵绵软软，不禁暗呼“罪过”。他虽是见多了尸骨残魂，这种死相也并不算是最恐怖的，可如此躺在一具只剩一半的尸体身上，还是一具女尸！楚灵均有点头皮发麻，喉头作哽。
“砰”的一声轻响，棺材盖合上了。棺材里沉闷而安静，好似一个密闭的空房。楚灵均倒是冷静了一些，心道：“这家伙到底想干嘛？”
没等他多听听衣寒雪的动静，外面已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楚灵均暗暗惊道：“他是让我避着他们？那他呢？”又听那两人脚步略沉，透着虚浮，显然不是功力高强之人，不禁放了心。想到自己耳目敏锐，在谪仙门时广受赞扬，却不想衣寒雪的耳力更胜于自己，不禁又是佩服又是自愧。
这时候，那两人也已推门进来。一人道：“大哥，大嫂就这样死了，不好吧？”
楚灵均心神一凛，道：“果真是石磨玉那个混蛋。”
又听石磨玉道：“有什么不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娘，新娘，过了今日，立马就是旧娘了。”
石琢玉道：“是啊，那可不也得等到明日嘛。大嫂这么个美娇娘，大哥都没跟她洞房，也太可惜了吧？”
石磨玉阴笑一声，道：“你小子，我早看出来你喜欢她了。你放心。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咱们有了钱，什么样的买不到？”
石琢玉边吞口水边道：“我要朱翠楼的轻罗，鸣欢巷的红枕，还有。。。。。。”
石磨玉打断道：“行了行了。瞧你那点出息。尽是些衣衫枕席！一听名字，就知道上不了台面。”
楚灵均在心里连声咒骂：“下流胚子！还有比你们下贱的吗？瞧不上人家姑娘，还哈巴狗似的流涎！”忽觉棺材里隐隐透出来一丝香气，想是在里面闷得久了些，气息发散不出去，便浓郁起来。楚灵均在空气中嗅了嗅，莫名有种熟悉之感，却又不觉得是在哪里闻过。眸波忽的被棺材壁上的闪光牵了过去，微光隐隐，似粉如尘。楚灵均想要凑过去细看，奈何半点动弹不得，心中又是生气又是无奈，道：“衣寒雪，你好好跟我说不行吗？”忽觉心虚，按照自己坐卧难定的脾气，在这么个棺材里，只怕是憋不住。闷气一消，便好奇起来：“衣寒雪呢？这么小的一个房间，也无处可躲啊。难道抛下我自己走了？”一阵发急，背上几乎冒出汗来。
外面已安静了好一会儿。除了偶有石磨玉的脚步声，衣服的窸窸窣窣声，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小东西碰碰撞撞的声响，别无他声。楚灵均又急又奇，感觉自己血流上涌，都能冲破棺材盖时，忽听石磨玉道：“行了。你也好好打扮一下。金弓才能配银箭。”
石琢玉喜道：“大哥要金弓，我就用银弓。我的是银弓金箭！”楚灵均闻听此言，心中不禁浮现出两人各执弓箭的模样，忽的大惊，暗道：“之前的梦境，我见他们一个握着金弓银箭，另一个拿着银弓金箭。竟是源于此时的梦境里，我对他们的印象。怪道衣寒雪说，我的心魂也是梦境的成因。”
正自思索，忽觉眼前一亮。棺盖已经揭开，楚灵均抬臂遮目，皱眉道：“他们走了？”
衣寒雪道：“你不起来吗？”
楚灵均仍是扑在女尸身上，轻轻嗅着她身上的气息。
衣寒雪看不过去，转眼已到了棺材边上，伸手便去拉楚灵均的手臂。
楚灵均却挣开他的手，道：“等等。”转向棺材壁上，伸指轻捻，将指尖举到眼前细看，又举到鼻前细细闻着。
衣寒雪道：“怎么了？”
楚灵均抬起头来，眸中似疑似定，清辉摇漾，凝注着衣寒雪的眸子，道：“这种粉，是冥蛊蝶身上的。害死我父亲和继母的，就是这种蝶粉。我在混天赌坊中所入的幻境中，也见过这种冥蛊蝶。我绝不会错认。只是，只是我不知道它们在暗处会发光，也不曾闻见它们有这种香气。”
衣寒雪道：“是什么颜色？”
楚灵均将指腹对着衣寒雪，道：“粉色。”眉头蹙起，喃喃道，“楚府中的蛊蝶是黑色的，蝶粉也是黑色的。我在幻境中所见的蛊蝶却是银色的，金色的皆有。可是我确定，它们是同一种东西。”寻常人只见物之表象，仙士修的乃是脱离表象之功。先修耳目之敏，以求听多见广，听小见微，成则为“泛”。再修耳目之定，以求听深见内，不惑于表，成则为“分”。后修耳目之清，以求不分表里，一眼窥质，一闻知心，成则为“灵”。楚灵均虽未达到灵耳灵目的层次，却也早能不惑其表。
衣寒雪点了点头，道：“我虽未曾听过这种冥蛊蝶。既是会霍乱心神，只怕不全然是天生之物。多种色彩，只怕是其用各异。色彩之气，虽不可一以概之，却也有些道理。常理而言，黑色主杀，银色呈幻，金色乱魂，粉色，则主情思。”
楚灵均从棺材中一跃而出，道：“看来石家兄弟背后，另有黑手。这位姑娘就是受了冥蛊蝶的蛊惑，才会落入虎口。”
衣寒雪眉色一凝，道：“他方才着意打扮了一番。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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