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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不见云来不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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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云驰沉默片刻,应了声‘好’,一边跟上月神的步伐,一边打量起城中景致来——

鳞次栉比的青瓦马头白墙小楼,沿列在城中四通八达的青石板道两旁,于气势恢宏的同时,又包容着丝丝缕缕的柔和。

每一户人家门前,除安放小石狮或石鼓外,都会摆上一两盆绿植,以点缀有些空荡的院子。一些门檐上甚至挂着青莺风筝,不知是何用意,又作何用途。

出户门数十步,低于路面五米的纵横水道,几乎遍布了大半座城,每处码头边上,都搁置着一艘白篷小船。船头堆放着箱子和竹筐,这表示它们曾经是商船,专为道旁人家提供货品。

沿船行路看去,可见每十米开外,就有一座小桥延伸而出,将陆路尽连成一线。若不细看,甚至都无法觉察,路上路下各有洞天。

这里尚有仙人居住时,该是多热闹的光景?可叹云台君自封于高塔,将城池与心一并隐去,却白白耽误了大好时光!

“那些风筝,是一种护身符。”见晓云驰多看了风筝几眼,月神缓缓开口,将往事娓娓道来。“在天启星,若有稚子诞生,其父母便会在门檐上挂一只这样的风筝,以求吉祥。”

“而会赐下吉祥的神,正是云台君。”他忽然叹息着,加快了步伐。“他会一直保佑孩子们活到成年,但那之后的一切命数,就不是以他之力,还能独自左右的了。”

“所以,您做了什么?”晓云驰忽然发问道。“在这件事中,您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不信月神什么也没做。要不然,雪月闻氏是从哪儿来的,平地自生的吗?

“殿下,早在听国主提及吾时,您想必就已经明白了吧。”月神回避了这个话题,答非所问道。“仅天启八星上,现就存在八十万零三千五百六十一位地仙。他们是云台君与吾的‘心血’,亦是我们一同照看长大的稚子……”

“您和云台君真的很厉害。”晓云驰很遗憾,这答案怎就是‘不可说’的呢,八卦细节少了一半,其乐趣也少了一半,真没劲。“时神和姻缘神知道这事吗?”

他没有问祝琉璃的意见——如果她会介意,青莺星和月神也做不了这事。

妄行创世之法、强修命运轨迹、控制生死,这一连三个能压死绝大多数神的‘罪名’,放在其他神身上,绝对够被流放上几百个来回。但祝琉璃明知问题严重性,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管,还不能说明问题所在吗?

“姻缘神是夜神的门徒,亦是吾的直系下属。当初他奉命进入月殿天宫,正是为给此事收尾。”月神给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至于时神……他说,他只负责记录,不负责管理和干预。”

这话的意思就是,时神都知道,但不想管。姻缘神不仅知道,还间接参与了一下,为风雪民的民族稳定性进行了一番‘添砖加瓦’。

“是吗,那就好办了。”晓云驰忽然笑起来,朗声道。“云台君,主神都不认为您有罪,您为何还要偿罪呢?难道是折磨自己有好处,才会让您对死亡趋之若鹜?”

月神闻言,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他听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那些话,他每句都能听懂,怎么连起来就搞不明白了呢?

“没事,不是说给您听的。”晓云驰摆摆手,绕过月神往前走。“您不必在意,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就行。”

不是,这很难不在意吧?月神抬脚继续走,神思已然有些恍惚。所以——他到底该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这也是云台君没告诉您的事之一。”嘉长川从他身后绕出来,态度平和。“让他自己讲出来,比我们费劲去猜更能解决问题,不是吗?”

“你是对的。”月神深感无力。“就这么做吧,记得收敛些。”

比起出身于星天神的嘉长川,他到底不了解风乘麟。可是,若要说谁有罪,也该是他们一同有罪才对啊,为什么他什么事也没有,风乘麟却落到了这种境地?这不应当啊!

“您无需疑惑,也不必自责。”嘉长川细听着他的心声,一字一句地解答道。“您和他的福运,本就不成正比。”

“作为寿数漫长的古神,您以月光投影之身,维护诸多灵山周转,功德无量,福报绵延,除了传说中的生灭法则外,没有任何法则能奈何您,更谈不上能与您为敌。”

“可风乘麟却没有这样的资本。相比于您,他年纪太轻,即便身负功德,也不可能如您一般。如此一来,当他做了违逆命运的事……又会陷入何种境地呢?”

听得此问,月神心中震惊无以复加。

首先,他从未对任何璃天神说过,自己究竟从何而来,这位极年轻的法则神,为何能追溯到他的来处?其次,风乘麟如今的状况,的确像是遭到了‘报应’,否则也不会凄惨至此。

他根本无法反驳此言,就像……就像风乘麟初中分神恶法时,他试图帮他做点什么,却不曾想过风乘麟会口出恶言时那样。

他还记得,风乘麟是这么说的——

“就算您做了什么,又有什么用呢?我逼死了我的师弟,这是我的报应,我的罪过,与您有何干系?我本就该死,早在十万年前便如此,您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些冷冰冰的话如在耳畔,令他心痛如绞。即便他明知道,行阳星之死与风乘麟无关,他也没办法劝什么,更无力去阻止些什么……

之后,因情志惨遭打击,他神魂大震,神躯亦因参与诸神之战而出现崩溃,不得不将月殿天事务托付给姻缘神,回到天外的玉月星去闭关。直到一个月前,他才顺利修复了这具神躯,重返云英星系,开始寻找解决之法……

“月君,长川——”晓云驰的呼唤声,忽从一处码头畔传来。“这里有一对提示牌!”

“来了,来了。”嘉长川怜悯地看了看月神,径直飞下去找人。“牌上写了什么?”

“瞧着像歌词。”晓云驰见他来了,指指面前木牌。“你看。”

嘉长川定睛看去,只见码头阶梯两侧各插有一木牌,右侧牌上竖写着:

山叠山呐,水重水,月殿天上白玉郎,

往日分别绝义去,路迢迢呀千丈千!

左侧木牌上则这样写道:

思昔年呐,念往情,何处才有莺归巢?

但愿生时能相逢,泪斑斑啊点成妆!

“哎哟……”待他看完,晓云驰才笑出声来,点着那木牌道。“瞧瞧,典型的‘骂完人就后悔’。这可不是什么好行为,你千万不要学哦,最好连骂人的话都不要讲出来。”

“啊?”嘉长川‘感到费解’,挠了挠头。“那难道骂完人不会后悔就对吗?”

“当然不对啊!”晓云驰拍他一下,微恼道。“所以我叫你不要骂嘛!”

“也是。”虽然依旧‘不明白’,但嘉长川识趣地没有再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哦,你问月君吧。”晓云驰看了看正在下台阶的月神,大声说道。“这毕竟是写给他看的,总得叫他判断一下,云台君究竟是个什么心意不是?”

月神远远地听到了这番话,一时有些无语。此刻他十分后悔,他怎就跟这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掺和到一起了?可偏偏除了这位,他连能选的合作对象都没有,真是令人无奈透了!

“我的殿下啊,你可小点声罢。”嘉长川‘哭笑不得’,欲盖弥彰地伸出手,遮了遮晓云驰的脸。“这偌大城池啊,空荡荡寂静得很,你再大点声,地上的人都能听到了,那多不好啊?”

“哎呀,那有什么要紧?”晓云驰浑不在意,见月神快走到跟前,忙伸头去跟他打招呼。“月君您可算来了,您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月神没搭理他,顾自走到木牌前看了一会,伸出手,摸了一下‘白玉’二字。从前,风乘麟带他玩过一种天启星戏法——以字为媒,呼神唤灵,世有几字,变有几变。这由风乘麟亲留的物件,会不会有类似的机缘在呢?

果不其然,当他收回手的瞬间,一枚琵琶形白玉佩,便凭空系在了他腰间,并朝远处的高塔投出一缕光,似在指引方向。

见此情形,他难免苦笑。他所知道的那‘路’,与风乘麟今所在处,竟当真完全一致!

乘麟啊,乘麟!你我虽然分别,情义未绝,今朝我已来相会,君却了无神躯矣!既然如此,你我又该如何相逢呢?

随后,月神悄然调整好情绪,径直走上岸旁小船,又对长云二人道:“殿下、神君,请上船来。吾方才记起,那塔下有暗河,而这条河道,恰能直通塔下。”

晓云驰应一声‘就来’,拉着嘉长川跃上船头,在距月神三步远处站定。月神看着他俩站稳了,这才抬手拍拍船篷,催船前行。

那船儿似具灵性,兀自挥桨摇橹,飘飘然往前行,直奔向那塔下,不多时便滑入一处拱洞,歇在一座满生青苔的码头旁,待一人两神下船,便又兀自掉头划走,回往来处去了。它还要去接另一位此时方至的,怎能在此多留?

这码头不远处,即是一座石台阶。月神打量周遭片刻,走在前头,先行登阶,晓云驰次之,嘉长川扶剑断后,竟成一顺溜状——此塔已多年无人进入,小心些并不多余。

上行百余步,方有一阁楼现,楣上挂一匾,是为‘不见云’。推门而入,见室内有一高广坐台,正中置一圆靠背檀椅,椅上坐一蒙面青衫青年,怀抱一五弦镶螺钿仙人图琵琶,直背垂眼,衣摆曳地,神情舒展。

但细看去,却可觉其关节不似常人,而更似甚么机关人偶——这一‘似’,在月神登台上前,将腰间玉佩解下,熟练地放入其后背时得以证明。待其抬臂露出腕上白色锢镯,晓云驰也笃定了,这是一个神偶,且八成出自于乔长奈之手。

不待众人各自作想,那神偶举目四望片刻,颔首低眉,弹指拨弦,令琴自奏,又启唇而歌,道是:

云台城深深几许,无人问兮何人知,

青莺居于凌霄塔,笼门沉沉锁重重!

四句唱罢,祂转而抬眼,盯着嘉长川唱道:

不见花兮裕枝落,孤兮独兮徒扰牵,

爱重情多常生恨,凡尘福幸与无缘!

嘉长川听至此,难免心中一悸。此词间颇有凋零之气,全然暗示了他本该遭遇的一切,若他不曾遇到晓云驰,后半生不正是如此凄凉么?

可不等他暗自伤怀、当真低落起来,晓云驰便伸手拍一拍他,整衣拢袖,摆开皇亲王仪态,缓缓往前走两步,转瞬冷了目光,凛声发问道:“君不遇我兮奈若何?”

那神偶瞅一瞅他,眨眨眼举起左手,比划着既定动作,抑扬顿挫地唱念道:

自碎翼星留翾翔,空留一魂枉漂荡,

不见云兮风流散,哪得参见来日征!

念到最后一字时,祂却仰过了头去,注视着站在他背后的月神闻征,语调如呓,目光哀怜。月神与风乘麟相处日久,哪里会领悟不到,神偶此刻所展现的,正是风乘麟本尊的情绪?

可他沉默片刻,却是沉沉地合上了眼,装作不在。他很清楚,风乘麟虽对他有那么些余情,但到底不够了解他,自然也不会知道,他更希望风乘麟亲自对他说些什么,什么都行。

托物言志的事,难道他们昔日做得还少吗?纵他于恍然间托付过真心,风乘麟也曾邀他一同共事,乃至交付过性命,可是,当最真正的危难降临时,风乘麟的态度又是什么?这如斯种种,叫他如何不生悲,如何不含怨?

对此,晓云驰有不同的反应。他想着那句‘自碎翼星留翾翔’,忽然想起桩沐雨勘探部所记的、多年无解的无头公案来——

两个月前,他曾受父皇之命,去沐雨勘探部协助整理过探索记录。那当中有一份涉及外交的档案,无论是难得不那么严谨的文本,还是几乎接近于可怖的现场录影,都令他印象深刻。

档案文本记载,三年前的某日,勘探部总队第十二支队,在进行外出探索时,意外搜索到了一座残留有浓郁的风系神力,且存在人类痕迹的未知秘境。

在当时,这是前所未有的发现,因为沐雨昔日的记录中,从未研究过疑似风神遗迹的地方。若谁能补全这一空缺,毫无疑问,他是有功的,并且功劳不小!

为首的探索官大喜过望,确认入口安全后,便命副队领三分之二队员在外驻扎,自领另一队人员敲开秘境大门,踏了进去。

如果他在发现门能敲开时,就觉察了不对,后面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可惜,他没发现,甚至并没有想过这是否正常。

根据事件的影像记录,起初,门后的一切,就像普遍意义上的、曾住过人的秘境那样,其中遍布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甚至有些锅碗瓢盆,被随意堆放在一些矮屋前的架子上。

但当一位探索官用他的手杖敲了一块石头,整座秘境竟瞬间塌陷,将众人丢入另一片空间。就在这片空间中,他们看到了极其可怖的场景,并且遭遇了此生最恐怖的事——

似无穷尽的古代魔兽,飞舞在血红天空中,见有生人闯入,便迅速扑将下来,将他们抓上天去撕咬。无论他们如何反击、尝试逃离,它们都能以最快速度觉察,并阻止他们的行动。

好在那个敲石头的探索官敢作敢当,迅速将自身神冢空间与现实连接,将还活着的探索官们全部藏了进去,又在关闭神冢通路后,全力打破空间壁垒、跃入虚空,这才让众人逃出生天。

然而这只是开始。他脱离虚空着陆后,发现自己竟在一条悬空索道上,脚下便是万丈深渊。为免坠崖,他不得不寻找新的落脚点,遂沿索道艰难向前,一直走到了一座平台才敢停下。

当他以为终于安全了,准备将队友放出时,甫一抬头,却看到了另一种可怖的宏观——

半颗庞大无比、有着鸟翼状陆地版块的青色星球,被上百条金色锁链捆绑着,漂浮在他面前不远处近乎破碎的虚空中,如正吟咏长诗般哀叹低吟着,每一寸断面上,皆向外流淌着有如毒血的漆黑浓浆。

他忙回头看向那锁链,却发现它正是他先前踏足的索道。它们应和着星球的歌声,如无板的铁索秋千般,惬意地在一座又一座绝壁间荡悠,却也断绝了他最后的逃生希望。

若非每一位外勤探索官,在上任前都接受过更胜绝于酷刑的训练,此时此刻位于此地的他,一定会发出凄厉的悲鸣——

从一开始,这里就根本不是什么秘境,而是彻头彻尾的绝境;这颗星球所吟咏着的、语言与内涵晦涩难懂的歌,也正是一切闯入者的挽歌!他们根本就不该来这里,不该来这里!

当他即将陷入绝望时,虚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深沉又温柔的叹息,瞬间抚平了他心中的悲意。他不敢确认这是否是幻觉,没敢做出其他动作,忙似痴呆般僵在原地——万一搞错了呢?

而来者并未离去,反而用带有天启语腔调的宇宙通用语温声询问道:“你还好吗?”

“不,不太好。”那探索官这敢才出声应答。“敢问您是哪方大能,可否救我一救?”

那来者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并不是大能,只是一位过客罢了,但救你一救,还是无妨的。你且后退一些,稍等片刻。”

祂话音刚落,虚空中忽然探出一只戴着素金镯的巨手,径直将那半颗星球捏成齑粉。随后,那手向上一翻,令那些锁链聚起,化为一挺青色大枪,又将它向前一掷,竟径直砸碎空间壁垒,在半空生生开出了一条路来!

“去吧,这是你唯一的生途了。”祂叹息着,收回那只手离开了。“切记,切记,归后莫妄言。命源之主在上,愿你一生无恙……”

录影的最后,那探索官穿过那条空间隧道,竟直接回到了沐雨星。他立刻向还在秘境的副队发信,请她立即返回,又在放出仅存的队友后,直接进宫向皇帝报告了这一切。

而记录文本的最终,也记录着这位探索官的结局——因不可抗因素,被‘确诊’为谵妄症,收入沐雨国立医疗部总院接受治疗,待精神康复后,才能再回到岗位待命。

此人是否真的得了病,姑且不提,但以当中内情而论,其定是不能再继续做‘常人’的。

因为此事过后,沐雨外交部以录影为凭据,向天启星查询此人,却得了天启外交部极统一的回复:万余年所有一切档案中,确实查无此人。君所见者,应非人也!

这也恰好应了‘祂’所交代过的‘归后莫妄言’,定要在此应验。奈何那探索官不懂祂一片苦心,终究落至这般地步,连病房门都出不去喽!

而此刻听闻此词后,晓云驰确定以及肯定,那探索官根本没病,而是真的见到了风神本尊,甚至得到了祂的救助。但因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他父皇才会让那探索官去住院,以此来躲避某种未知的灾难。

可什么灾难会与风神有关,且一定会在见到风神后被触发?他思索片刻,得出答案——来自魔岚神,甚至是原初魔祖的打击报复。

以此为据,他父皇很可能早已知晓魔岚神的存在,并一直防备着此獠。但是,魔岚神与风神和原初魔祖有关之事,从不曾被公开过,他父皇又是经何途径得知此事的?

这个问题,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遂暂时将其搁置。眼下他另有一件要事想问,却不知这神偶是否能答?

思及此,他对着神偶拱手道:“云台君对沐雨子民施以援手,实在高义,吾谨代现任沐雨皇,谢君恩德,感激不尽。”

神偶对此没什么反应,连头都没点上一个。风乘麟本尊时睡时醒,不应也正常不是?

但这正合晓云驰的意,他继而道:“如今那位深陷泥淖,虽己及妻儿生活无忧,却不得自由。为让他摆脱这一切,我有一事必然要问,却不知君能否如实相告——”

“在我之前,有过其他众神之子吗?”

这问题太过突然,无论是月神还是嘉长川,都登时骇了一跳。风乘麟刚才到底暗示了什么,才能让晓云驰往这方面联想?

但神偶可管不了那么多,当然是有问必答,遂一下下点着琴板,半叹半泣唱道:

叹惜镇龙虽斩浪,奈何元君寿命尽,

幸而瑞山周所求,功业圆满化通明!

嗟乎极夜如枯木,不惜身命全誓愿,

怎知双儿心骤碎,又怎知我断肝肠!

好么!晓云驰冷笑了一下,原来不只是有,还有两个,甚至曾为救世而死的晓无霜,就是那第二位众神之子!怎么着,这灵山逮着晓氏一门折腾,难道有什么好处不成!

他恼火得太明显,面色漆黑如欲滴墨,以至嘉长川心头一紧,迅速转身挡在他面前,阻住了月神投来的视线,也顾不上自个儿的后背会尽数暴露给对方了。

某种意义上,月神和璃天神立场未必统一。祂会协助风神培养出那些地仙,还在天启星留下眷族,不可能是全没缘由的,而那唯一的缘由,只能是——

“吾虽是半个外神,愿望却与琉璃君相同。”月神忽然举步下了高台,走到他们身边才停,并朗声说道。“她所期待的一切,亦是吾所期待的,所以,吾不会对殿下不利。”

他说的是‘琉璃君’,而不是云英神或璃天神。是了,他亦是此间最为古老的神明之一,甚至曾见证过七创世神起家,又怎可能会对云英不利、对云英最后的变数不利呢?

“没关系的,长川。”晓云驰做了个深呼吸,转而对嘉长川展颜一笑。“月君并不会把我怎样,你也总是会看顾好我的,不是吗?”

再怎么为灵山之意而恼,他也不会把这一切带到嘉长川身上。他能跟着他来冒险,已经是很难得的事了,要是他再对他不好,他又能回哪里去呢?万相宫那种地方,简直是龙潭虎穴,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家!

“多谢殿下信任。”月神拢手入袖,向晓云驰拱了拱手。“吾自当不负此情。”

别的神看不上这位殿下,那是别的神眼瘸,跟他闻征有什么干系?他再怎么把这位当小孩,也不会当真对这位做什么不好的事,但那些神,尤其灵宫中的那些神官,就未必能如此了……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嘉长川只能挪步让开,让晓云驰继续与神偶聊天。

但他仍未放松警惕,转而抬手握紧了剑柄,以保证自己能随时反击。古神们的信誉度,在他这里永远都高不了,与其相信他们会保证信用,倒不如相信祝琉璃已经死了!

晓云驰注意到他的动作,心下了然,遂朝他招招手道:“长川啊,你附耳过来,我这儿有件事一定得跟你讲,就现在。”

“哦,好。”嘉长川应着声,当真低了低头,将脑袋凑到晓云驰面前。竟是什么事如此重要,才要他现在马上去办?

他以为晓云驰会说什么事儿,却不想他竟从戒指里摸出把大折扇打开,挡住月神和那神偶的视线后,往前挪了半步,又伸手在他后脑一点,随即迅速举着扇转身走开,背对着他,与那神偶面对面,一副心虚模样。

待他举目四望,第一时间映入了他眼中的,便是月神复杂的表情,与神偶那正在期待着什么的姿态。他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晓云驰刚刚在与他表演现代影视中常有的‘借位吻’!

等等……借位‘吻’?

他不由回忆着,晓云驰凑近时,那一身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儿,直勾勾往他肺管子里钻,香得似能勾魂儿。沐雨皇室用的熏香,果真不可能有凡品……

不,不对,他想起来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熏香,而是正儿八经的神明体香——

娘啊,救命啊!他颤抖着举起双手,死命地捂住了泛起红晕的脸。我完了,我一定是完了,我怎么能这样想,怎么能这样想啊!

“你二位竟是这般关系,倒是吾失敬了。”不等他恢复常态,月神忽然开口,语调颇为别扭。“吾该说‘恭喜’吗?”

“不,不,不劳烦月君。”晓云驰打断了他,把手中扇摇得飞快,几乎要弄出残影来。“现在还为时过早,为时过早……”

月神见状,低低地叹了一声。他能感知到,晓云驰瞧着纠结,实则坦荡得很,已然打算好了一切,连生前身后事之流的问题都考虑明白了。他还能怎么说呢,这可真是好个情种!

晓云驰倒不知他所想,假咳了两声,又摇着那扇子定了定神,才笑着对神偶道:“既然前面有两位众神之子,一位还与云台君您有那般关系,那么,您又把我当成什么呢?”

神偶亦露了笑颜,满怀怜惜地唱答道:

怜兮芙蓉自独秀,玉叶金枝岁当年,

神途寂寥踏征程,哪知来日有何愁!

这词儿的态度呢,横竖就是一个把晓云驰当小孩子看的态度,不过是全没有轻视,倒真像是把他当成挚友的孩子在看待了。

晓云驰满意至极,‘啪’地收了折扇,笑容逐渐得意起来,并道:“我知不知道愁,可不是您说了算的。您呐,还是早点儿想开些,跟我们把话说明白,好叫我知道您到底想干嘛吧!”

那神偶就又不语了,显然不想对此说什么。晓云驰也不欲为难他,转而问道:“琉璃君那边,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您可清楚?”

听到‘琉璃君’三字,神偶陡然变了脸色,过了许久,才缓缓恨声开口,唱道:

天中哪有神明殿,得救众生出苦烦?

地上哪有娘娘观,能渡亡人归故乡?

琉璃宫中虎狼多,灵山殿上有修罗,

走狗岂有良心在,泥扈岂敢有不从!

得了!晓云驰扶了扶额头,云台君确是性情中神,这还当着月神的面呢,就能一气儿将所有设了天宫的神都给骂完,这要是背地里,还不知祂得怎么开腔呢!

“殿下,还请不要怪他。”月神忽然低声道。“他在灵宫里受了大委屈,至今没能亲自报回去,心里实在不痛快,才给出这般答复——”

“我懂。”晓云驰阻住他未讲的话,摆摆手。“不过,灵宫中也有这般斗争,倒是令我意外了。琉璃君她老人家,难道就没有管过吗?”

“管过,但没有用。”月神闭了闭眼。“自最初跟随她的神官同天后,后来再登神入宫的神官,皆不如初代神官衷心。”

“经历过神祸的那一代神官,更是最为跋扈的一代,甚至会挤兑为人时的同乡……前代子夜神做下那等祸事,他们落井下石还来不及,又怎会让别的神去拯救被神祸波及的苍生?”

晓云驰缓缓展开折扇摇了摇,沉默了片刻,才斟酌着问道:“似为神祸善后这等大事,他们还没权利去做琉璃君的主吧?”

“是的。”月神叹息了一声。“所以,神祸一事处理完毕后,琉璃君亲自下了令,褫夺全部涉事神官之职,并尽判神雷灭魂之罚。”

晓云驰难免毛骨悚然,被雷劈到神魂俱灭,只是想想都很可怕,更遑论亲自经历。那些神官也是,已经走到了人生巅峰,却还舍不掉为人时的习性,何其糊涂!

“主神难做,正是如此。”见他深感惊悚,月神又叹了一声,自顾自地说着。“灵山连续三次代她钦点众神之子,亦是因为此等缘分——”

“但祂绝不该两度伤害阿麟。”一个在场诸位熟悉无比的声音,忽然自廊道上响起,并逐渐接近了阁楼。“亦不该随意控制众生之命!”

“殷樘?”月神短暂地惊讶了一下,随后却又皱起了眉。“你……”

“我是闻国主请来的,而非不请自来。”身着命源主神冠服的殷樘,昂首跨过阁楼门槛,握着腰间剑往房内空处一站,仪态间威严具足。“你来这里的目的,不也是很明显的么?”

月神立刻沉默了。他当下之所以会在这里,主要是放不下风乘麟,其次则是因为……他根本不认可灵山之意,也很想要改变些什么。

祝琉璃其神是何品性,他们都是很清楚的,若她尚有余力,绝不会任由灵山如此施为;若她一切安好,这生出了意志的山岳,又岂能、岂敢替她决议,简直荒唐!

另外,闻选悦那姑娘,在他面前时总是一副恭谨模样,背地里竟能藏住唤神符,乃至将已经脱离云英的一方主神召下界来,当真本事了得。他选她做国主,实在是选得太好了!

殷樘瞥了月神一眼,随即彻底无视他,转而走到晓云驰身边,挂上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气场亦变得和善起来。“殿下,近来可好?”

晓云驰往他身边挪了挪,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我说不好呢,老师?”

“如果是有谁不想你好,等忙完这边的事后,我定要亲自找他‘谈谈心’。”殷樘笑得愈发和善。“托殿下你的福,我现在不仅身体大好,还能随意往返于诸界,再不必受制于旁的神了。以后有事尽管叫我,若我本体无事,一定会亲自来。”

不仅身体大好,还想起了全部往事……不过这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也不会对晓云驰说。在他看来,这孩子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他又何苦多嘴,给人添加心理负担?

“啊?”晓云驰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

“哪儿不好了?”殷樘摘下手上的扳指,当场把它制成一枚唤神符,塞进了晓云驰手里。“来,拿着,你老师我闲着也是闲着,唯一的用处也就剩下给你帮点忙了……”

晓云驰愣怔着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唤神符,听着殷樘难得的啰嗦,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现在还在家里。这东西实在是太过于贵重,可他老师就这么给他了?

“等等,殷樘。”月神感到困惑,且很错愕。“你那扳指,和这身神袍是成套的吧?”

衣冠不‘整’,可不是什么吉利事儿啊!

“是啊,那又怎么了?”殷樘满不在乎,甚至对月神的态度很不满。“你给阿麟送东西的时候,就没拆自己的神袍,没分自己的冠子?”

“你说就说,揭吾那点老底干嘛?”月神非常无奈。“还有孩子在呢,麻烦给吾留点面子。”

殷樘这家伙,仗着自己是星天神的半个爹,自七星天神入世,就‘跋扈’出了境界,忒难伺候。但他很清楚,殷樘本不是这般脾气,而是为维护所爱的一切,才变成了这样。

自神祸以来,璃天神之间的矛盾愈发深厚,而彼时的主力救世神,除昼夜双神以外,就是第一位众神之子,以及前六序列星天神。后续所有一切事件,殷樘始终被迫搅扰其中,若不改变,又怎能自保?

一边是六位儿徒和奉与香火的行者、信徒,一边是曾携手同心的同伴,最后却非得二选一,这般局面,任谁都难以接受,除非当事者心如钢铁,或者足够果决。而从前的殷樘,性情温和,显然两个都不占。

可当风乘麟欲上报天启之灾,反在灵宫前被神官阻住、走投无路,殷樘便着盛冠华服而来,当场砍了拦门神官,又拿出了后手威胁祝琉璃,让她在神官和天决星系间二选一……其先见之明无比超前,恰似早知会有如今之局面。

事后,于一次众神集议时,有神官上告疏,指出殷樘此举不妥;其尚未发表完意见,便惨遭夜神当场驳斥——

夜神表示,阁下既然这么擅长马后炮,当初认领神职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申请去当炮楼兵,反而去做了这劳什子文神,终于在今日平白污了正见天宫的声名、污了智慧神的荣光?

那神官顿时讷讷无言,看了一眼某个方向,退出了议台。他离开后,夜神仰头望着祝琉璃和她的神座,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在她将要开口问他些什么时,径自起身拂袖而去,甚至把与之形影不离的昼神给丢在了现场。

没神知道夜神都想了些什么,但他们还可以看昼神的脸色来判断——

昼神无比平静,似对其处境毫无自知之明,甚至还对祝琉璃拱手,请她原谅夜神的失礼……可又有谁敢告诉这位,那根本就不是礼貌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然而这还没完,当日散会后,那神官所属的神明派系,便被两仪天神将查出背叛云英,惨遭连根拔起。引发神祸的颜小逸,亦被卸了神职,发落至玉姬星系斩生峡偿罪。

这下没谁敢吭声了,抛开被灭的派系不谈,颜小逸乃夜神之徒,除了夜神谁敢动他?斩生峡可是个天生正神去走一遭,都会因见其中之苦,而生出魔念的地方,夜神却真的……

思及此,月神敛了敛眉,偏过头,看向还在发呆的晓云驰,以及调整好了状态,在看过现场局面后,迅速将殷樘拉去问好的嘉长川。

殷樘对他显然是有不满的,在嘉长川这个前儿徒面前,更是毫无顾忌地表露了出来,叉着手细数他与风乘麟的往来,语气颇为不忿。嘉长川能说什么,当然只能安抚前师父,让殷樘别跟他一般见识……

要他说,殷樘能摆脱神祸时期的落寞状态,变成今日这般意气风发模样,已逝的璀星君当占首功,如今的晓云驰当占奇功。

归根结底,这两位完全是同一挂神人,只是经历、性情有别罢了!

“哎呀,老师,算了算了。”晓云驰最终将那扳指戴在了手上,转身和嘉长川一道安抚殷樘。“月君若是没付真心,还能来看云台君么,必然是不能的嘛!既然他来了,您不如就给他个机会,让他……”

后面的话,晓云驰贴到殷樘跟前去,对着他耳边絮语,并不叫旁人知。殷樘听罢深感有理,笑逐颜开,遂走到一边去看风景,不再对月神和风乘麟的关系发表意见。

劝服老师后,晓云驰仔细地嘱咐过嘉长川,千万要看好那两位古神,别让他们再别苗头后,才走回神偶面前问道:“既然灵宫不可信,那么,在创世神当中,还有谁是可信的?”

神偶看了看殷樘,唱道:

青蝶闭目是良人,两仪天子皆护念,

慧心半醒意如麻,继蕙仙子忧伊人!

无相真君多诚恳,灵骁神帝在令台,

海渊晦明终苦短,诸事可托铃花郎!

意思是说,沉睡的司武神是个好神,两仪天的两位帝君都念着他;智慧神当前不怎么清醒,心乱如麻,继蕙仙很担心她。时神罗青娑是个实诚神,魔境神萨兰谛闻在某个地方,海渊神出了某种问题快要没了,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拜托乔玉卓。

但是……

“继蕙仙是谁啊?”晓云驰对此感到很疑惑,转身向在场三神询问道。“我完全没听说过这位,神话上甚至都没记载过她。”

“神话当然不会记载,因为她并非璃天神。”殷樘转过身看着晓云驰,神情颇为复杂。“在寻常理论意义上,她已不在世许多年,但她竟然真的还活着……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她乃此间第一位天仙,是真正实际意义上的八璃仙之首,其地位之重,无神能比。”月神接过话头,对晓云驰解说道。“灵宫诸事多变,但唯独此事永远无有争议,且不容争议。”

“如果你要找与她有关的记载,我的建议是,尽量从沐雨廷录找,并且要看最初的宫内廷录。”殷樘将话题继续了下去。“而如果你要找物件……那么,夕雨城凤祝宫内,以及葬神山长夜观里,应该会有不少与她有关的东西。”

“她是沐雨星人?”晓云驰大为震撼,沐雨星居然出过此等神人,他怎么半点不——

不,不对。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沐雨国太祖晓世瑾,就非常恰好地同时与这两个地方有关。但是,但是啊,这种答案,真的太过于离奇了,应该不太可能……吧?

“是的,她是沐雨星人。”但殷樘肯定了他。“不但是,甚至还是立国以前的人。我这么说或许你还不太熟悉,那我换个说法——”

“不,老师,不用说了!”晓云驰瞳孔巨震,连连摆手,阻止了殷樘的话。“我还是日后自去看廷录吧!”

这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他也大概能明白,晓氏天下为何能延续至今了。太祖她压根儿就没离开,而是一直以某种形式存在着,庇佑着她的子孙后代。或者是另一种情况——她一人之福,早已足够万代子孙受用。

但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来说都太过超前了。沐雨的太祖,居然是云英星系最初的天仙,还能在非璃天神的情况下,被认定为八璃仙之首……真不愧是能被智慧神看上的人!

和他一样思维停止了的,还有旁听全了这番逆天话的嘉长川。事关沐雨星社稷,这真是他能听到的东西吗?

“你听去也没关系,毕竟你不再算外人了。”殷樘看出了他的尴尬,特意开解他道。“你的母亲已在沐雨星定居,从今往后,沐雨星发生的事,一定程度上也是你的事了。”

“是吗,您去找她了?”嘉长川颇有些惊讶,他还以为殷樘压根儿不会管他的事呢!

“那倒没有,就是去看了一眼。她是征伐神的大行者,我过问太多像什么话?”殷樘却摆摆手,转而看向那神偶,叹了一声。“空见神当真了得,竟能以此等无情之物,塑出阿麟的神躯……唉,却是不知,阿麟的神魂现又在何处啊!”

那神偶望着殷樘笑了一笑,什么也没有说,一手抱住琵琶起身,另一手狠狠按碎了檀木椅,并将它重组成了一架直梯。与此同时,阁楼顶板忽然朝两边大开而去,露出了楼上光景。

楼上原是另一座阁楼,堂内匾额上题着‘不见花’三字,其中雕梁画栋重重,顶板却被一幅巨大的人物彩画所替代——

一青年孑然独立、低眉垂泪,虽容颜俊美,却衣冠不整,全身上下遍布凄惨的灼烧伤、刀剑伤、撕裂伤,就连他的泪水,都是漆黑的黏浆,不似泪液,倒似黑血。这般模样,叫人打眼一瞧都痛得心肝儿颤,更别提能久久注视了!

晓云驰见状暗道不妙,忙捂住了殷樘的眼,好叫他老师别厥过去喽。他早知道青莺星的状况非常糟糕,却没想到竟有这么惨,连神魂都变成这样了!娘啊,这,这还能怎么救啊!

但为时已晚,殷樘已然痛不欲生,捂着心口悲呼道:“阿麟,阿麟啊!你怎么就这么傻,非要还那莫须有的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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