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那天，风和日丽。
天颐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们照例举办了一个入住仪式，希望入住老人能感受到回家般的温暖。
宽敞的大堂上方拉起了欢迎横幅，墙壁上张灯结彩，还贴上了一簇簇五颜六色的气球，音响里还播放着热情洋溢的红歌。
正好也快临近饭点了，护理人员把老人们都集中到了活动大堂，人一多，氛围就出来了，虽然大多数老人只是自顾自忙着。
有人安静地坐着读报纸，一连半刻钟，眼睛都不曾挪动过位置。
有人站在墙边，从第一扇窗走到第六扇窗，再从第六扇折返回第一扇，如此左右来回，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手表，精准地循环着。
有人抱着洋娃娃在哄睡，有人跟着音乐节奏在乱舞，有人盯着电视在观看，也有人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做...
郑春美面色平和，眼里带着罕见的新奇，左看看，右摸摸，看起来并不抵触来到新环境。
尤其是墙上那滚圆的彩色气球，她还竟懂得踮脚去捏一捏。
陪同在旁的林识不由欣慰万分，正稍稍松一口气时，就听“嘭”的一声，红色气球被郑春美戳爆了。
她被吓了一跳，正担心突然的动静会吓到其他老人，想回视道歉时，环顾一圈才发现，根本没人理会这声安静里的一记喧嚣，又或者说，他们对外界的任何反应大多都无动于衷。
许是觉得好玩，郑春美又接连戳破了黄色绿色蓝色粉色气球，大堂里顿时响起了“嘭嘭嘭”的鞭炮声，有几人循声看来，但大多数老人都毫无反应，仍然自顾自埋在一片沉寂里。
林识说不出内心的感受，正想劝阻郑春美时，由护理长担任的主持人笑着走来，示意没事，随后领着郑春美走到大堂中央。
主持人拍拍手，招呼大家看过来，在护理人员的协助带领下，大部分老人排排坐好，像极了幼儿园里分果果的小朋友们，齐刷刷地望向大堂中央。
太多目光注视，郑春美一时有些局促。
“你叫，什么，名字呀？”主持人温柔又缓慢地问着。
“阿美。”郑春美几乎是脱口而出，得到了主持人的好一番嘉奖后，竟还有些羞赧。
坐在角落的林识仿佛在看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小娃娃第一次上台表演，时而跟着紧张，时而感到骄傲，可时不时也冒出几分悲哀感。
什么时候起，竟连能回答上自己叫什么名，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了。
林识不自觉抹了抹眼，继续望向大堂中央，主持人正努力让郑春美尽快融入新家庭。
“阿美，欢迎你，加入我们，大家庭，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
“家。”郑春美平静的脸上突然起了一丝波澜，双眼四下逡巡着什么，对着主持人正好递来的话筒，高声喊了一句：“回家，快，快回家。”
她很久没说这么长一串话了。
林识正感慨着，当认知症患者无法区分自己家和别人家、家人和外人时，新环境、新面孔所带来的新鲜感，还挺有效的，至少能给日复一日的麻木一点刺激。
可她没想到，这句无意中高喊的“回家”，像是开启芝麻大门的钥匙，一下打开了在座大多数认知症老人内心那扇渴望回家的大门。
许多尚存行动能力的老人家突然站起了身，嘴里边念“回家”二字，边毫无方向地在大堂乱走。
而一些失去行动力，只能坐轮椅的老人，眼神里也或多或少流露出想要回家的渴望。
回家，是所有认知症老人最后的心灵慰藉。
无论他们身处何方，总会时不时喊着要“回家”，似乎只有回家才是空洞魂灵的唯一归宿。
可任他们怎么横冲直撞，也走不出这所阳光牢笼...
林识心头直揪，下意识转头望向郑春美，恰好对上了乱窜人群里的那双迫切的目光。
对视的那一刻，林识看到郑春美朝她笑着松了一口气，是在害怕看不到她吗？是还认得她是亲人、是依靠、是归属吗？
林识竟有些不敢对视，似在心虚、在愧疚、在怀疑、在动摇...
由郑春美引发的这波回家混乱，很快被经验丰富的护理人员们摆平了，当然也“得益”于藏在他们脑海里的魔力擦...
不出几分钟，认知症老人们已经忘了要回家这件事，又排排坐回了原位，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很快就到了饭点，护理人员给排排坐的老人们穿上了吃饭罩衣，并根据老人们的不同咀嚼能力发放食物。
像具备自主进食能力的老人们，就是一人发一份盒饭，独立拿筷勺自己吃。
对于咀嚼能力相对较弱的，护理人员则把煮烂的蔬菜、肉、鱼切细剁碎，搅拌到饭里，再一勺一勺哄着喂。
大多数老人是不肯乖乖坐着吃饭的，有的到处走，护理人员得追在屁股后头喂。
有的要玩小狗偷食的游戏，护理人员往往要闭上眼，举起满勺停在半空中，嘴里喊着“小狗要来偷吃啦，快吃快吃”，直到老人大口吃掉勺里的食物，再继续下一轮游戏。
而那些几乎失去咀嚼能力的老人，只能吃得像六个月婴儿那般，把所有的食物放进搅拌机里打成米糊，他们反而更好喂食，因为...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力...
吃一顿饭，像在大堂里打一场闹哄哄的硬仗。
林识第一次直面如此“壮观”的场面，满眼震撼之余，又隐隐痛心...
而特立独行的郑春美也成了闹哄哄的一员，她倒不逃不躲不要玩游戏，而是紧紧抱着自己的随身布兜，紧闭双唇。
她似在嫌弃饭菜难吃，坚定的眼神里透着决心：宁愿饿着，也不要吃。
没想到，她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却还没有忘记自己对吃食的严苛本能。
林识顿时哭笑不得，她以为外婆不再挑剔她的厨艺，是忘了如何辨别味道。
原来，外婆只是习惯了吃她精心烹饪的吃食，如今有了落差，她的舌头是懂得分辨的！
林识从护理人员手中接过勺子，连哄带劝，喂了几口。
没想到郑春美艰难地开口了，虽然她的语言系统已无法支持她的犀利毒舌，但她仍在努力表达自己的不满...
“淡。水。”
“腥，焯。”
“鸭，姜。”
“油，呛，腌。”
虽然别人听得一头雾水，但同为厨师的林识听懂了，外婆是在嫌弃番茄蛋花汤太淡，跟水一样没味道，豆腐的豆腥味太重，应该做之前焯水去腥，炖鸭里的姜太多……
许是吃得太生气了，郑春美扭过了头，挣扎着起身，径直要往外走。
林识连忙追上，正想轻声安抚，就听郑春美先说了两字：“回家！”
语气是罕见坚决，仿佛她誓要扞卫一个吃货最后的尊严。
林识心头又是一颤，回家...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真要留外婆独自在这另类的战场吗，还是要带外婆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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