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祝的话巧就巧在他从头到尾没半个字反对王扬,也没一句质疑他身份的话,反而站在维护神使、尊崇盘王的立场上,既避免了挑战王扬权威而引火烧身,又名正言顺地把神使真假问题抛出来,让小巫祝无从反驳,只能勉强说道:
“祝师所言虽是,但圣会——”
大巫祝淡淡一笑:
“放心,我都梦到了。”
短短几个字如石子投湖,在人群中引起阵阵涟漪。许多蛮民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今日之事早有预兆,怪不得大巫祝会走出祭洞来说这番话,原来这就是命定的安排!
小巫祝也僵在原地,大巫祝常能梦到未发生之事,他既然都梦到了,那自己阻挡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说今日打断圣会的事是必然发生的吗?那后面还发生了什么?小巫祝有心询问,却又担心大巫祝借机弄出什么事端,无措之下,只好回头望向王扬。
大巫祝不再理小巫祝,抬手一招,三名佐巫捧着三只古木长匣上前,高高举起。
木匣色泽沉黯,表面上刻着早已无人能识的古老纹饰,甫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目光。
大巫祝朗声道:
“这匣中藏着智蛮乌启圣师留下的三道‘不可解的难题’。当年我部坚守盘王道,从武陵迁出,万里跋涉,转至宜都。彼时林莽未开,豺虎环伺,正当上下同心,奋力求存之时。但却出现了几个暗存非分之想的奸人,自称神使,蛊惑众心。短短两个月,称神使者有五,互争权柄,都说自己得了盘王真传。以至部众刀兵相向,父子兄弟,各为其主,手足相残,厮杀难解,尸骸阻塞溪流!险些让我宜都部基业,毁于一旦!
亏得乌启圣师沟通天地,得到神启,立下三道‘不可解的难题’,以试真伪。所谓不可解,即是言明凡尘之人无法解答,唯有得了盘王庇佑的神使,才能勘破玄机。那些假冒的奸人哪里能解得?不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就是胡乱作答,漏洞百出,顷刻间便现了原形。部民这才知被骗,将这些假神使乱刀分杀,内斗之祸,自此平息。
乌启圣师将这三道难题封存于木匣中,命掌祭巫祝,世代相传,言明日后若有真神使降临,必能解开此题;若再有假神使作祟,则以此为验,可立知其伪。所幸数百年来,再无人敢冒神使之名,此匣便一直封存至今。如今,真神使已降临我部,此物本已无用。神使更曾传过明谕,言神使只有一人。除神使之外,任何自称神使或者宣称得了盘王神旨的人,都是亵渎盘王的伪信之徒。那此物就更无用了。
可日后若有大奸大狡的妄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此事,妄想凭着解开难题,掌控宜都部。然后巧舌如簧,打着盘王的旗号,编出什么像‘盘王有命,再遣新使’或者‘神使繁忙,盘王新命一人,暂代神使之职’这等新巧奸诈的谎言,说不定真会有愚笨之人,一时糊涂,被其蒙骗。
到时他要求解题以验真伪,若再取出此匣来验证,岂非是对神使谕令的不信任?毕竟神使说过了,以后自称神使的人都是伪信徒,那怎么还值得再验呢?可若不验,又是掌祭巫祝的失职,愧对先圣嘱托,也愧对历代掌祭先巫薪火相传的使命。”
大巫祝话音稍顿,眉头微皱,仿佛在思索办法。随即眼光一闪,仿佛豁然开朗般,话锋一转:
“那不如就由神使当众解出此三题?这样既真正应了乌启圣师留下的神启,使宜都部上下,见我神使才智超凡,神迹昭然!又能永绝奸恶邪小的觊觎贪妄之心,将‘解题成神使’这条路彻底堵死。自今而后,凡有再敢称神使的,必是奸邪渎神之人!直接格杀勿论,不必再验!”
大巫祝黑袖一挥,显出一种斩钉截铁的威严。随即收敛厉色,转向祭台,向王扬一礼,语气转为恭敬:
“当然,若神使不愿解此三题,那我马上将木匣带回祭洞。究竟如何做,全凭神使示下。”
大巫祝这番话,真假参半。
乌启确有其人,是宜都部从长沙武陵迁到荆州宜都之后的首任大巫祝,与圣蛮拔丹齐名,被蛮民们称为‘智蛮’。他曾用三道‘不可解的难题’平息神使并立之祸,也是实事。但并没有什么令历代掌祭巫祝,世代相传,来验神使真伪的事,这纯粹是大巫祝以伪混真,挟史自重。
当年诛杀假神使、平定内乱之后,宜都部元气大伤,一方面,三大族长在乌启的有意推助之下,瓜分权柄,形成微妙制衡,任何自称神使者,都会成为三家公敌;另一方面,乌启也宣称神使暂时不会临世,同时立下酷刑严规,又是统一信条,又是灌输神意,再加上假神使之乱的血色记忆,与盘王信仰的逐渐加深固化,渐渐也就没人敢冒充神使了。
所以乌启根本不会让继任的大巫祝们拿着那三题去验证一个个神使的真假,因为他要的本就不是“验神之法”的绝对,而是“无神可验”的稳定。在他的一番操作下,别说假神使没有,即便真神使出现,但在三族长和巫祝的共同矛头之下,也不敢冒头。
谁敢说自己是神使,谁就站在宜都部最强的四股权力之外,久而久之,便再没有敢说自己是神使的人了。而那三道能验神使真伪的‘不可解的难题’,也就随着‘历史使命’的完成,在包括乌启在内的四股权力之有意隐藏之下,泯没在时间长河中了。
故而数百年来,蛮部虽然流传着乌启智破假神使、解开内斗的故事,但却没人听说过什么‘不可解的难题’,不过大巫祝说完,怀疑的人倒不多,因为大巫祝掌祭又掌史,所以此秘事由他讲出来,也顺理成章。(中原王朝上古之时,也是巫史相通的,所以即便至汉时巫史已分,但司马迁仍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此上古巫风所遗。)更何况大巫祝把实物都带来了。
这实物是大巫祝从祭洞藏品中翻出来的,题目他事先看过,确定没人能答得出来,所以才拿来难王扬。嘴上说全凭王扬示下,但若王扬拒绝,岂非心虚之明证?
几个族长都看出此关节,大多数蛮民则不疑有他,反而期待见识到智蛮乌启的难题与神使展现超凡智慧;少数心中对王扬神使身份存有疑虑,却被大势裹挟而不敢表露的人,则希望借此机会,看看王扬究竟是不是神使。
至于宝月则暗思一会儿变起,该如何彻底诛除大巫祝一脉。
王扬本来就预备好了后手,防着大巫祝生事。虽然没想到他弄了这么一出,不过也没关系,不妨先看看题目如何,答出有答出来的妙处,答不出自有答不出的手段。
王扬是“艺高人胆大”,依旧负手而立,微笑道:
“巫祝思虑周全,用心良苦。我怎么会拒绝呢?把题目呈上来吧,我解完再传道。”
大巫祝神色稍变。
他本以为王扬会找各种借口推诿,就是当众翻脸也不是不可能,但却没料到王扬竟答应得如此痛快!这再次打断了他预想中的节奏。
不过他应变也很快,立即要求三大族长、三个巫祝上台,检验乌启遗物并准备难题所需物件,又点了六个有威望的头人长老一起公证,要防止王扬解不出题后找借口耍赖。
王扬则一概应准。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两人抬上一个木桌,桌上放着一个青铜圆盘与一个同样质地的铜杯。盘中清水微漾,铜杯则摆一旁,长老根据木匣中的古简,肃声宣布,第一题叫作——“不注而盈”。
题目要求答题者在不倾斜、移动铜盘、不借助外物舀水、吸水的情况下,将盘中清水转入杯中。台上台下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这个要求也太过强人所难了吧!不能倒,也不能舀,那水怎么可能自己过到杯中?果然是不可解的难题!
田大刀暗道,看来王扬这神使之位,未必坐得稳呐,还是得观望一下。
宝月则觉题中有漏洞,不借助外物舀水吸水,那杯子在考题之中,不算外物,是不是可以用杯子舀?但看了看,又觉铜盘实在太浅,水也太少,只怕舀不起来。大巫祝表面平静,心中得意:“傻眼了吧......”
王扬略一思索,命圣卫取来一些大小中等、上下平坦的石块来。
他挑了一个合适的放入盘中,石底浸在水里,大部分露出水面。然后又让人取来一块祭礼用的油膏,放到石面上,以火点燃,待火焰燃大时,倒扣铜杯,罩住石块。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解其意。
大巫祝正准备阴阳几句,台上观看的族长头人们突然发出一声低呼!
原来盘中清水竟莫名其妙地逐渐减少,仿佛有一只无形之兽,正在吸水!
其实说无形兽也不算说错,燃烧消耗氧气,导致铜杯内外形成气压差,此为“气压兽”!
成氏族长瞠目结舌:“这......这是.......”
田大刀则立即站队,也不等水进完,便癫狂叫道:
“神了神了!真神了!水都进杯里了,都进杯里了!!”
台下众蛮踮着脚也看不清楚,但那股震撼与狂热已如野火般传开!
前排的人拼命向前挤要看神迹!后排的人则急得伸长脖子张望!整个场面如同沸腾的大锅!
宝月也是目瞪口呆,先不管王扬是怎么做到的,立即抓住时机,连声高呼:“盘王庇佑!神使不朽!”
节奏被带起,呼号声再次如山呼海啸般响起,声浪是一重高过一重!
王扬笑着挥挥手,止住声浪,看向傻眼的大巫祝:
“第二题,来。”
大巫祝心道邪门,本想说盘中还余了点水,并没有完全清空,但又觉得既然这个办法可行,王扬再重复就是了。再说下面反应如此热烈,他公然挑刺,岂非挑明与王扬不对?所以只好勉强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决心用第二题,给王扬迎头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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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第二百一十八章《双狐斗》:“宜都蛮乃长沙武陵蛮的分支,后汉时才迁徙到荆州,早就通行汉语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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