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塞尔学院，林间小屋。
女爵将文件放回桌子上揉了揉眉头，阳光穿过窗隙照在她的身上。
小屋玻璃是新换的，先前的窗户在冰窖坍塌的时候就已经开裂了。
剩下的一些地方也都由女爵安排下属翻修过了一遍，损毁的结构就重新修缮，如一根快要断裂的房梁和破碎的天窗。需要拆除的东西全部按照原先的材料进行更换，例如败色的塔夫绸窗帘、变形的木质地板以及虫蛀的黑胡桃木书架。
昂热的个人收藏品全都原封不动，至于老家伙收藏的书籍，由于长时间无人打理都发了霉，统统被女爵拿到了屋子外面晾晒。
书籍多数是关乎历史的古拓本，以及一些拉丁美洲的经典文学，多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不过倒也有几本探索人性与世界本质的长篇小说，如埃内斯托·萨瓦托的三部曲《隧道》《英雄与坟墓》和《毁灭者亚巴顿》。
窗外的针叶林如摇晃的深绿色海洋，林梢间有数只松鼠在蹦跳，结群的红翼鸫兀地穿梭盘旋，啼叫声从树林深处传出，一声声回荡直至消散。
距离卡塞尔被入侵已经过去超过一个星期了，这期间学院的种种事务大大小小都经过女爵的手，元老们是不会插手学院内务的，而校董们的时间也都宝贵异常，虽然芬格尔按照昂热的遗嘱接替了校长一职，但由于还没有具体的交接，又加上外出参加任务，所以现在女爵就挂着代理校长的名头。
以当下的时局，卡塞尔的代理校长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职位现在甚至比校长更像校长。
由于昂热昏迷了一年时间，学院内大大小小的事务全部都经过诺玛的筛选，其中重要的决策诺玛就会挑出来交给校董们决议，以至于多数琐碎的小事全都堆积如山，用装备部副部长一句话来说，就是去年向学院申请划拨的资金到今年还了无音讯，同时还有执行部被搁置的人员扩充计划，最后再加上开学季的到来，卡塞尔的预备招生等等。
这些都是女爵这段时间的办公日常，不过校长办公室已经完全毁了，所以女爵就在诺玛的引导下住在了林间小屋，老家伙曾经休憩的地方。
咕嘟咕嘟……
咖啡煮开了，泡沫翻腾，两盏绿釉瓷杯静静地放在一旁。
现磨咖啡豆的香味弥漫开来，让本就充满英伦风的小屋显得格调十足，像是画家的灵魂手笔。
但女爵似乎没有多少心情去享受这份无人打搅的温馨，清丽脸庞上阴沉地如雨云一般。
那个带着垃圾袋的神秘男人交给她的文件已经被拆开了，里面的纸张错落地摆放在桌子上，就只是十几张普通的A4纸，那种用路边打印机就能批量生产出来的东西。
冰窖设计方案参考。
纸张里详细地叙述了数十种关于冰窖大体结构的设计方案，从空间类型占用到承重配置再到总共预估开销，虽然并不算细致，但只是草图的话已经足够审视了。
冰窖在学院一开始的设计理念中就充当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当然后来它也切实做到了这一点，做为卡塞尔的仓库，只有失控的危险物品才有资格在冰窖里占据一席之地，上到龙骨十字，下到龙鳞、录有“皇帝”言灵的八音盒、炼金设备等。
所以当初对于冰窖的建设，校董会的看法是，工程的执行必须保质保量，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严格的保密，所以施工队的竞标只能在各大秘党家族里开展。
而绝大部分秘党家族并不涉及工程建造一类的生意，因为在20世纪初到中那个年代，工程建造完全没有煤矿业、金融业或者黑道生意来钱来得快。
于是最终这场竞标赛被秘党内部一个叫做伊夫雷亚的家族拿下，学院采用了他们的方案，用水泥填装学院下的溶洞，稳固山体结构，再浇筑混凝土承重柱用来支撑多层式的冰窖。
伊夫雷亚家族在伊比利亚半岛上，也就是西班牙这个国度的掌权家族，经营着百年的建造业用作生计。
冰窖的整体设计到建造便是出自这个家族之手，只不过在冰窖竣工之后，伊夫雷亚家族很快就宣布退出了秘党，从此再不与龙族的世界来往，没有人知道他们这样做的原因。
在承重柱内填装精炼硫磺炸药的主意是昂热提出来的，得到了当时的校董和元老们的一致认同。
但炸药的安装全权交由伊夫雷亚家族安排，秘党也只是象征性地派人一直监督进程。
如果炸药有问题，那么一定就是在承重柱浇筑时动的手脚，伊夫雷亚家族绝对脱不了干系！
再结合其随后退出秘党的种种行为，这里面必然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女爵长呼出一口气，望着窗外的林海出神。
手里的咖啡冒着热气，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桌子上还有一杯咖啡。
她今天穿了身素白色的长裙，一改往常艳丽的穿着打扮，只画了些许精致的淡妆，反倒显得格外出尘，唇红齿白，皮肤光洁如脂，眼神清澈动人，不像欧洲贵妇，倒像是大学里的淑雅名媛。
她貌似在等什么人。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请进。”丽莎说。
木门应声而开，一袭黑袍、戴着鸟嘴面具的夜枭迈着脚步走了进来。
对于对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打扮，丽莎倒也没有惊奇，好像早就见识过一样。
夜枭没有再往前走，只是站在羊毛织成的伊斯法罕地毯外，面具下的眼神始终望着地面，就好像是在观察地毯上编织的中心葵以及周围杂而不乱的藤蔓花草图案。
“地毯而已，有这么好看吗？”丽莎淡淡地问。
夜枭干笑两声：“重返旧地，不禁想起来老师以前的教导。”
这话说着，夜枭自己都听不下去，重返这里是不错，好多年前他的确来过这里，只不过老师没说什么教导，而是口若悬河一般介绍他这条宝贝地毯，从哪个哪个皇室那里获得的赠礼，用了什么什么波斯结织法，净是吹牛逼。
“叔父是什么样子我最清楚不过，当年你们可没少插科打诨，压根不像师生，更像老地痞和小跟班。”丽莎毫不客气地戳穿了夜枭的回答。
夜枭试图通过摸鼻子缓解尴尬，这是他在这种情况下的惯用手段，只不过他忘了自己还戴着面具，所以手上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
但他忽然想到这趟来的目的，他从身后取出一张面具。
面具上刻着醒目的“暮”字。
这张面具是路明非在赶去圣约沙法教堂遇到的暮组织成员掉落的，当天晚上被路明非交到了他的手里。
“这是老师葬礼那天晚上截获的，一个组织的标志物。”夜枭说，猫头鹰从他的斗篷下钻出扑腾翅膀将面具叼到了丽莎的手里。
丽莎摸了摸黑色猫头鹰的羽毛露出微笑，似乎像是对待宠物的那种宠溺。
“好久不见呀呱呱！”
猫头鹰呜咽几声，用脑袋蹭着丽莎的手心，看样子女爵对它的称呼让它心情十分愉悦。
“我怀疑这个组织的背后有卡塞尔的内应。”夜枭沉声说。
“线索太多了，我一个人查不过来，诺玛那边还有天基武器被篡改的使用记录，但对方的手段极为高超，不仅破解了加图索家的拦截还抹除了自己的行踪，像是位相当厉害的黑客。”丽莎说着将桌子上的文件全部塞进档案袋让呱呱叼回给它的主人，“这里面应该能查到一点很多年前的蛛丝马迹，是个叫作伊夫雷亚的家族。”
“我需要你去调查一下这个家族。”丽莎说，她抿了口咖啡，眼神余光放在男人身上，但男人似乎始终垂着眼帘。
“我也需要你动用洛朗家族的情报网。”夜枭接着说。
两人一个在这端一个在另一端，中间隔着房间。
“你还是没变，和以前一样不解风情，”丽莎莞尔一笑，“听不进去女孩子说话，眼睛也看不进去女孩子，明明有我那位叔父做老师，却还是这样的死正经，一板一眼的，像根木头。”
“回头我会去走访那个家族，希望也能早日收到女爵的答复。”夜枭讪笑，他后退到房门前，手就要去拧房门。
“站住！”丽莎冷呵，“把头抬起来。”
丽莎走了过来，气势咄咄逼人，眼里噙着怒火。
“我很想知道当初你为什么要答应叔父的那个安排，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无法理解，请你给我一个一走了之的理由。”
夜枭沉默了，他终于抬起视线看向面前的人。
多年前的那场毕业典礼上，这位名叫伊丽莎白·洛朗的漂亮女孩借着酒劲和周围人的起哄，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他倾诉了心意。
真是勇敢的告白！
夜枭始终记得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清纯地好像天上的明星，眼波流动，光彩照人。
可是他无法回应这双眼睛的主人。
因为他就要走了，校长把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了他，这个任务关乎未来屠龙伟业的走向，他没办法拒绝。
昂热是老师不错，却也是个混蛋。
不知道老家伙从哪里学来的书法，用毛笔歪七扭八地写了一幅字送给他。
“为万世开太平！”
这当然是道德绑架，但男人清楚，如果自己不帮助老师，老师身边或许真的就无人可用了。
很快，毕业典礼落下帷幕，临近最后毕业的时日。
男人被秘党抓捕，理由是闯入冰窖禁地试图盗走学院的所属物。
希尔伯特·让·昂热作为他的老师，剥夺了男人执行部专员的身份，为了以示警戒，同时撤销了男人的学位证书，剥夺了他的学籍，在用炼金术封存住男人的记忆后将其遣返回了中国。
为了什么呢？
是什么值得他为此浪费宝贵的大把青春呢？
他本来可以在异国他乡大放光彩、出人头地，和他的亲兄弟一起联手叱咤风云，毕竟他们都是天纵之才，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为了S级的执行专员，只要他想，那么屠龙这本史诗传记上必然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也应该抽着雪茄披着风衣，面对巨龙谈笑风生，踩在咆哮轰鸣的哈雷背上竖起别了黄金的领子。
而不是蜷缩在无名小城里成为一位丈夫或是一位父亲，每天不是在和柴米油盐打交道就是在训斥中讪笑。
“看着我，”丽莎攥紧了纤细的手掌，“路谷城！”
男人默默取下了鸟嘴面具，露出那张路明非再熟悉不过的脸，那张饱经风霜却不曾垮塌的脸。
路麟城的弟弟，路谷城。
如果路明非在这里一定会惊讶地合不拢嘴，难怪他会觉得夜枭有些发福，黑袍下的身材给他一种熟悉感。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是叔叔，因为那个塞给他一大把零钱的叔叔不应该是个混血种，而是一个陪在婶婶身边、撑起一家三口的中年汉子。
“丽莎，我只是不想后悔而已，”路谷城平静地对上女人的视线，“我已经组建家庭了，我很爱他们。”
“不想……后悔……所以你不惜毁了自己的人生吗？”
“如果这样可以拯救所有人的话，”声音不轻不重，路谷城似乎毫不在意，“我不会犹豫。”
“更何况，现在的我，很满足。”
路谷城不知道1000年前张载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横渠四句的，但路谷城能猜到，或许就像昂热说的那样，选择一条自己认为正确的路就够了。
能不能走、走不走得通、路上会怎么样……这些都是命运女神的纺车上的丝线，和你统统没关系，也不重要，重要得是最开始的那股义无反顾和磅礴大气。
正所谓求索者，必得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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