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子时三刻。
养心殿的灯亮了一整夜。
太医署所有当值的太医都跪在殿外,头低得几乎要埋进青砖缝里。初夏的夜风本该是温软的,此刻吹在每个人身上,却都带着一股透骨的凉意。
唐玉宣站在殿门内侧,一身素服,未施脂粉。她双手交叠在身前,站得笔直,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心绪。
梅蕊悄步走到她身侧,低声道:“殿下,寅时了。”
“嗯。”唐玉宣应了一声,目光仍望着内殿那扇紧闭的雕花门。
门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破旧的风箱,每一声都扯得人心头发紧。
赵忠贤端着药碗从内殿退出来,看见唐玉宣,脚步顿了顿,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的一丝复杂。
“皇太女,”他躬身,“陛下……请殿下进去。”
唐玉宣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
药味扑鼻而来,混杂着沉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昏黄的光线映着明黄的帐幔,影影绰绰。
皇帝躺在龙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仍显得瘦小。他睁着眼,望着帐顶,听见脚步声,眼珠缓缓转动过来。
“玉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父皇。”唐玉宣在榻边跪下,握住他伸出的手。那只手枯瘦冰凉,握在掌心里,轻得像一片枯叶。
皇帝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扯出一个极淡的笑:“你……像你母妃。”
唐玉宣眼眶一热,咬唇忍住。
“朕……对不起她。”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也对不起……很多人。”
“父皇别说了,好好养病……”
“养不好了。”皇帝摇摇头,目光移向帐顶,“朕知道。这几个月……都是偷来的。”
他顿了顿,喘了几口气,才继续道:“朕这辈子……做过不少错事。有些……是不得已。有些……是私心。”
唐玉宣握紧他的手,说不出话。
“段家……”皇帝闭上眼睛,“朕对不住段延明。他……是个忠臣。”
“父皇……”
“但你记住,”皇帝忽然睁开眼,目光竟闪过一丝锐利,“帝王……不能心软。心软了……江山就乱了。”
他盯着女儿,一字一句:“你将来……要坐这个位置,就得……狠得下心。该杀的人……要杀。该舍的人……要舍。”
唐玉宣怔怔看着他。
“李长风……”皇帝声音渐低,“他帮了你……很多。但他是南山玉的儿子……留不得。朕……留了道旨意……在赵忠贤那儿……你登基后……让他走……”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唐玉宣慌忙起身要叫人,皇帝却死死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不像个垂死之人。
“答应朕……”他盯着她,眼中血丝密布,“让他走……永远……别回京城……”
唐玉宣嘴唇颤抖:“父皇……”
“答应朕!”皇帝嘶声道。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漏滴答作响。
许久,唐玉宣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皇帝松开手,整个人瘫软下去,眼中的光一点点涣散。
“好……好……”他喃喃道,目光飘向虚空,像是看到了什么很远的地方,“朕……该去见……你母妃了……”
寅时三刻,铜漏最后一滴落下。
养心殿内,哭声骤起。
六月初六,大行皇帝龙驭上宾,天下举哀。
丧钟敲响时,李长风正坐在段府后院的石凳上,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钟声透过层层屋瓦传进来,沉闷绵长,一声接一声,整整二十七响。
他举到唇边的酒杯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饮尽。
青依依从廊下匆匆走来,脸上犹带泪痕:“公子,宫里……”
“知道了。”李长风放下酒杯,拍拍衣摆站起身,“换衣服吧,该进宫哭丧了。”
“公子您……”青依依看着他平静的神色,欲言又止。
李长风笑了笑,伸手抹掉她颊边的泪:“哭什么?该哭的人早哭了,现在哭,都是哭给活人看的。”
话虽如此,进宫时,他还是换了身素服,脸上那份惯常的玩世不恭也收敛了几分。
灵堂设在乾元殿。白幡层层,香烟缭绕,文武百官按品级跪了一地,哭声震天——真假参半,各怀心思。
李长风站在武官队列靠前的位置,目光扫过跪在灵枢前一身缟素的唐玉宣。她脊背挺得笔直,头上簪着白花,侧脸在烛光里显得格外清瘦。
哭灵、守夜、迎送吊唁的宗亲大臣……一连七日,繁琐的礼仪压得人透不过气。唐玉宣几乎没合眼,眼下一片青黑,但神情始终平静,举止得体,挑不出半点错处。
第七日晚,子时。
大部分官员都已散去,灵堂里只余几个守夜的太监宫女,以及仍跪在灵前的唐玉宣。
李长风从偏殿走出来,手里端着碗参汤,走到她身侧蹲下。
“殿下,喝点东西。”
唐玉宣没动,依旧望着那具巨大的棺椁,轻声道:“他不让我留你。”
李长风手顿了顿,随即笑了:“猜到了。”
“你……”唐玉宣转过头看他,烛光在她眼里跳动,“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李长风把参汤塞进她手里,“先帝的旨意,臣当然得听。等殿下登基,臣就收拾包袱游山玩水去。听说江南风光好,蜀中美人多,正好去见识见识。”
他说得轻松,唐玉宣却笑不出来。
她低头看着碗里微漾的汤水,许久,才低低道:“我不想你走。”
李长风没接话,只是伸手,很轻地碰了碰她发间的白花。
“殿下,”他声音比平时正经了些,“您要坐的这把椅子,很高,也很冷。坐上去的人,不能有私心,不能有软肋。”
唐玉宣抬眼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柔情:“我偏不,我就要有一份私心?一根软肋?”
李长风笑了,这次笑得有点无奈,站起身,拍拍衣摆:“汤趁热喝,臣先告退了。”
走出几步,又回头,脸上已恢复那副痞痞的笑:“对了殿下,登基那天穿好看点,臣还没见过女皇帝呢,可得开开眼。”
唐玉宣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殿外,手里的参汤渐渐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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