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吃晚饭。河西的父亲黄金成沉默不语，只顾不停地吃饭，大概是太累了吧。河西的母亲李玉娇一边吃饭， 一边为家人递馍舀饭。河长、河美吃着饭还不停地说话。河西漫不经心地 听着他们的对话。
黄河长、黄河美在谈论学校里的奇闻趣事及他们的学习情况。从他们 的谈话中得知，联中的张爱华老师将要调往省城。
晚饭临结束的时候，黄河长像刚想起来一样，突然说：“黄国君到良 玉公社当农业技术员去了，听说是河东他爹给他安排的工作。”
黄河西一直不经意地听着弟弟妹妹的对话，当他听到“黄国君到公社 当农业技术员去了”的时候，好像被钢针刺中了神经一样，非常敏感，他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忙问：“什么?什么?谁当什么了?”
他认真地问了弟弟黄河长，河长将听说的情况又说了一遍，这次他听清楚了，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的耳朵一点问题也没有，刚才并没有听错， 是黄国君到良玉公社当农业技术员去了，是河东他爹给他安排的工作。
他很惊诧，好像黄国君一下子升到了天堂，自己仍在深渊之中，俩人有天渊之别。他心里极不平衡，对黄国君惊羡不已，坐在那里长时间不吭也不动。
黄国君，十九岁，与黄河西同岁，也是黄村人，家在黄村的中间，距黄河西家不近。
黄国君的父亲黄鸿飞是黄村的大队支书。村支书可谓村里的“一号首 长”,黄鸿飞在黄村，说话是一言九鼎，村里人谁不巴结！黄村在良玉公 社是一个大村，南片的管理机关和南八村的联办中学都在黄村，南片的工作人 员和联办中学里的老师对黄支书也是高看一眼，恭敬有加。黄支书在良玉公社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黄国君有黄支书这棵大树罩着，有黄支书这座大山靠着，从小吃喝无 虞，养尊处优。俗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父亲大权在握，儿子自然也非常风光，受人尊宠。黄国君从小听的全是赞美之辞， 遇到的全是顺意之事。他虽不张狂，不仗势欺人，但不学无术。在他的意识中，不需要自己努力就会有好日子过，什么时候都不会有困难，什么事情都难不住他。
从小学到初中，黄河西与黄国君一直是同班同学，他们彼此十分了解。 黄河西学习最好，深受师生的好评，黄国君是支书的儿子，有地位上的优势， 他俩交结可谓优势互补。他们又是同村同姓，在学校里自然经常一起玩耍。 在初中升高中的时候，黄河西由于考分高被县一中录取，而黄国君的考分不到录取分数线，其父亲黄鸿飞通过做工作，他才被县二中录取。据说， 他在县二中也是学习跟不上班，基本上是混了两年。今年春天，他从县二中高中毕业了。
自他们升入高中之后，由于不在一个学校，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联系也不多。
高中毕业后，黄河西几乎天天下地劳动，而黄国君却很少参加劳动， 两人也很少见面。
在读初中的时候，黄河西从骨子里看不起黄国君，认为他学习不用功， 考试不及格，没有真本事，将来不会有出息。而黄国君也不把黄河西放到眼里，觉得黄河西家成分不好，其父又是右派分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 你黄河西尽管学习好，那又能怎么样?你能有什么出息?难道还能有好事轮到你黄河西干?
黄河西听到黄国君当了公社农业技术员，像被雷击了一下，遭到很大打击。他想不通，他无法理解，在惊羡的同时，也特别嫉妒黄国君。
黄河西在想，黄国君懂什么农业技术?他在学校学习成绩最差，平时 不爱看书，又很少参加农业劳动，他当公社农业技术员，太荒唐了吧！难道农业技术员可以不懂农业技术?是不是随便拉一个人就能当农业技术员?黄国君能指导农业生产吗?
黄河西没把饭吃完，就回自己的房间了。室外没有光亮，室内一片漆黑。 他一个人在黑乎乎的房间里静静地待着，良久，他不吭也不动，呆若木鸡。
黄河西知道，黄国君到公社当农业技术员，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而是走后门的结果。
黄河西很憋气，在嫉妒黄国君的同时，更加怨恨黄金生一家，对黄金生特别有意见。于是，在晚上九点多的时候，黄河西又去问自己的父母：堂叔黄金生与我们同宗同族，不出五服，血缘关系这么近，前些年，他的家人在村里住的时候，啥事不找咱家帮忙?咱给他家帮了那么多忙，为什么他不为我安排工作，而为黄国君安排工作?他这样做不是故意气我们吗?
父亲沉吟片刻，艰难地说：“咱为他家帮忙，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人家有本事了，用不着咱了，此一时，彼一时呀！前些年，我们与他家虽有点不和，但总的来说还算可以，他们还顾个大面儿；这几年，兴论成分了， 因为咱家成分不好，他们是彻底看不起我们家了，两家就断绝来往了。再说了，他也找黄支书要宅基地嘞。”
“什么,他要宅基地?他要宅基地干什么?他不是有一片宅子吗?他们的宅子上还有房子哩！他在县城也有家呀！”黄河西惊讶地问。
“他嫌老宅子太小，也嫌老宅子位置不好，又相中了村里的一片好地方， 把这个好地方当他家的宅基地，以后盖上房子，等养老用哩。”父亲愤愤地说。
李玉娇听着黄金成父子的对话，停下手中的活儿，插话道：“这片宅基地是村里最好的地方，除非是他要，换了别人，根本要不成，支书根本不会给；现在人家有权有势，高高在上，要一块宅基地还不是小菜一碟，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成。”
“原来是这样啊，他们互相利用，互相办事儿，我给你一块宅基地， 你给我安排一个孩子。”黄河西算是明白了。
李玉娇又说：“人家现在处在高岗上，我们处在低洼地，人家还认咱是近门?人家见了咱就想远远地躲开，生怕咱给人家添麻烦，人家为咱办事还嫌丢人哩！还怕受诖误哩！现在咱们对人家而言， 一点用处也没有， 若去求人家，还不把人家烦死！他会给你安排工作?”
“世道好不公平啊！”黄河西气愤地说。
“葱皮薄，蒜皮薄，没有人的眼皮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 远亲。真正重情重义的人也有，但太少了，像你二大爷那样的好人实在不 多。”李玉娇像一个精通古今的哲学家、社会学家那样，用通俗易懂的语言道出了深奥的哲理。
黄金成不再言语，可能是在思考人生哲理，也可能是因身价卑微而感到内疚和自责。
“上学的时候，我一直刻苦用功学习，成绩在全校数一数二，只认为， 只要学习好，以后就有前途。可从现在看，并非如此，谁还论学习好坏?！学习好有啥用?”黄河西情绪激动地抱怨道。现在，他对高中毕业时的思想观点产生了怀疑，不得不承认，在高中毕业聚会的酒桌上，黄河东说的那些话，确实有一定道理。不服不行啊！
“河西，要看长远点儿！我觉得，上学就应该好好学习，学到本事肯定有用，今天用不上，可能明天能用上；明天没有用，可能后天就有用了。 一辈子长着哩，你还很年轻，啥事儿都是变化的，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李玉娇面对儿子，在阐述着她的观点。她不愧是上过中学的人，看问题就是眼光远些。
“光学习好也不行，学习好只是一个方面，你在学习方面占优势，在其他方面处于劣势；而别人虽在学习方面没占优势，却在其他方面占优势， 到底谁的前途光明还说不定哩。人，占的优势条件越多，前途越光明，成功的概率就越大。”黄金成说出了他的观点。
“学到本事才是自己的，学习好总算占一条吧，而且学习好是最重要 的一条。在其他方面若不占优势，再不占学习好，那就什么也不占了，就更不行了。到啥时候也别忘学习，学习好了才有出息，学习好才能改变命运， 才会对国家和社会做出贡献。”李玉娇坚持她的观点。
“河西不是一直学习很好吗?学习好咋不到公社当农业技术员?看看人家黄国君，都说他学习很差，学习差又怎么样?现在不是照样到公社当 农业技术员?这社会，有权就有一切！”黄金成并不完全认同李玉娇的观点。
黄河西的心情很糟，第二天没参加劳动，在家整整躺了一天。他回忆 着父母昨晚的对话，父母的观点虽然不尽一致，但各有一定的道理。他迷惘， 他彷徨，他无奈，他苦思冥想。他不禁发问，人世间，咋这样复杂?人生的路，咋这样难走?
时间又过了两个月，黄河西听说公社让各大队推荐高中毕业生上大学， 他知道，根正苗红的青年和干部子女争得都快打破头了，从哪头数也轮不到自己，他索性就不打听这方面的消息，以免听后生气。他在心里暗骂： 管你们谁去上大学哩，反正没有大爷我的份。
深秋的一个傍晚，村里乱哄哄的，人声鼎沸，黄河西一家不知发生了 什么事情，黄金成到街上一看，才知道是黄金生父子组织了一帮人马，在他们的新宅基地上打夯哩。
黄金成知道这件事后，有点见怪，对黄金生父子不给他打一声招呼而心里生气，想装不知道，干脆躲起来不旁边。
李玉娇知道后，赶紧让黄金成父子去帮忙，她说：“你们别傻了，这事不能上别劲儿，你们去了什么也不显，外人也不知道他没告诉你们，你们要是不去更不好看，两家会越来越别扭。别赌气啦，赶快拿上铁锨去吧！”
开始，黄河西也不想去。他想，他们看不起我家，我就是不巴结他们，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一辈子不求他们，看看我能活不能活?反正他们看不起我们了。
后来，在李玉娇的劝说下，黄金成父子俩，还是拿着铁锨去了。
黄河西走到打夯现场一看，好家伙，人真多呀，全村的男劳力几乎都到了。因人太多，显得场地太小了。人拥挤不堪，只好分班轮流干活。有打夯的，有用铁锨铲土的，有准备酒菜的，也有递烟的，还有让茶的。黄金生像个元帅，黄河东像个将军，被人簇拥着，站在高处指挥着干活的人们。
黄河西和十几个人打夯，明月高悬，号子嘹亮，夯声沉闷。黄河西看到这一幕，在心中恨恨地说道：一个人在县里当个小官儿，回到村里在老百姓面前好威风啊！这么多人都来巴结。
黄河西抬头看看明月，又低头看看忙乱的人们，心说，“你们这些人呀， 到底是真心实意来帮忙呢?还是看这家人有本事来巴结他们呢?如果是热心帮忙，那么,要是我家打夯建房，你们是否也这样忙前忙后?”黄河西 一边干活，一边思考，他想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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