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安见状,立刻加快步伐,在对方行礼前便稳稳托住他的手臂。
随即后退半步,向李砚之、李望之行了一个揖礼:“两位世叔折煞晚辈了!劳动尊长亲迎,晚辈如何敢当?”
他这一揖,也算给足了李家面子。
见林向安如此给面子,李砚之含笑还礼,语气愈发亲切:“贤侄如今是天子门生,翰林清贵,礼不可废。府中已备好清茶,快请入内叙话。”
旁观的李望之看着这一幕,心底五味杂陈。
当初他还暗嘲四房眼光短浅,竟将女儿许配名不经传的商贾之家。
谁知转眼间对方竟出了个状元郎!
虽满心不是滋味,却不敢怠慢。
毕竟李伯之特意来信嘱咐,要借状元之势提升家声,须得全力配合。
众人穿过庭院步入花厅。
此番景象与昔日林远独自登门时已大不相同。
随行仪仗规格更高,李家族人眼中的敬重也更为真切。
回想当初他和兄长,还有三姨父王四顺同来时,三房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再看今日这般前倨后恭,当真令人感慨。
不过那时,林向安不在,林家总归是觉得高攀了。
如今再来,也算是扬眉吐气。
在花厅简单寒暄后,便移步道书房商议正事。
李家子侄散去,李望之、李砚之带着林向安、林桥二人引至书房。
主次落座,侍女奉上明前龙井,茶香袅袅间,寒暄不过三两句。
待下人尽数退去,林向安便从容开口:
“今日登门,是为家兄与贵府千金婚事。
此前与李伯之大人议定,婚宴设于杭州。
如今吉日将近,诸多细节还需二位世叔主持大局。
晚辈等人,必当倾力配合,唯马首是瞻。”
李砚之闻言,眼中精光微闪。
这“主持大局”是名,“倾力配合”才是实。
他捻须一笑,只接虚名:“贤侄言重了。李家嫁女,自是分内之事。能得状元公亲自主持,已是颜面有光。我们两家,共襄盛举便是。”
“既如此,晚辈直言。”
林向安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此番婚宴,当跳出两家私谊。
须以‘林家娶妇,李家嫁女’之名,成‘浙省佳话,两家联辉’之实。
抚台、藩台、臬台、学政诸位大人,乃至杭州知府,皆应到场,方显气象。”
李砚之与李望之对视一眼,难掩惊诧。
他们原以为只是寻常联姻,不想林向安格局如此恢宏。
以庶女之婚,邀遍省城高官,纵有李家名帖,也恐...
“请动这几尊真神,恐非易事。”李砚之沉吟道,“纵有我李家名帖……”
“此事,”林向安从容截过话头,“二位世叔无需劳心。”
“请柬由晚辈与李家联名出具。届时,晚辈当亲持请帖,登门拜请诸位宪台。想来各位老大人,会予我这个翰林后进几分薄面。”
林向安语气平和,却已将最棘手的官场应酬一力担下。
李望之与李砚之对视一眼,心中既惊且安。
此子年仅十七,处事竟如此果决周全,不愧是新科状元!
林家算是凭他一己之力,快速崛起。
林向安随即取出一份名录呈上:
“世叔,这是晚辈草拟的邀客名单,除两家亲眷外,省内诸位宪台与清望乡绅皆在其列。请您过目,看看可需增补?”
李砚之细览名录,不禁动容。
名单不仅囊括浙江官场顶尖人物,所列士绅亦皆是清流雅望,足见林向安思虑之密、人脉之广。
“贤侄考虑周详。”
李砚之将名单递予李望之传阅,赞许之色愈浓,“这些贵客莅临,不仅是两家之荣,更是杭城一段佳话。”
“世叔过誉。”林向安谦道,“婚礼诸多庶务,还需仰仗世叔与各位长辈主持。晚辈年轻识浅,若有疏漏之处,万请指点。”
谈及最敏感的费用时,林向安语气愈发恳切:
“二位世叔,晚辈尚有一事需直言。婚礼一应开销,理当由我林家承担。”
见李望之欲言,他抬手轻止,续道:
“其一,桥哥为我兄长,长兄如父,我为之操办,责无旁贷;
其二,岳家已备厚嫁,此乃疼爱千金之心,林家感激不尽,岂能再让贵府破费?
其三——”
他声音转沉:“若动用岳家银钱,外人反倒要笑话我林家缺乏担当,更会看轻了小姐。恳请二位世叔,成全晚辈这份心意。”
虽则林向安执意承担全费,李家自不会真让林家独力支撑。
但这个态度,必须说得清清楚楚。
李望之未曾料到这位少年状元竟有如此气魄,不禁抚掌慨叹:
“贤侄思虑缜密,胸襟开阔。既如此,老夫便愧领盛情了。”
两大要事既已落定,书房气氛顿时松快。
后续事宜的商谈便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府内布置、婚仪流程、本地人员调度,这些繁琐事务非李家莫属。世叔家经验老道,晚辈全然放心。”
林向安从容将具体执事之权交付李家,随即话锋一转:
“至于迎亲仪仗、贵宾接待与安全护卫,则由晚辈遣人协理。定要办得风风光光,更要确保万无一失。”
李砚之闻言抚掌:“好!老夫这就指派得力管家,与贤侄的人手对接。”
此番安排,既尊重了李家的主场之权,又确保了林家作为姻亲的主动地位,可谓相得益彰。
随后双方细商婚宴流程、席面规格、宾客座次等事宜。
李砚之对林向安所提方案多从善如流,偶有异议亦是温言相商。
*
诸事商议既定,时近午时,林向安便于李府书房展纸研墨,亲撰请帖。
挥毫间,他在帖末并书“愚侄林向安”、“姻晚生李砚之”二人名讳,朱砂小印端端正正钤于姓名之下。
此时只先写需以他名义相邀的几位高官请帖,这些是由他亲自出面送请柬。
至于余下诸帖待返驿馆后再行备齐,届时要由林桥亲自登门奉上。
墨迹方干,未及告辞,李砚之已含笑相阻:
“贤侄万勿推辞,家父听闻状元公莅临,特命厨下备了家常便饭,定要留您用了午膳再走。他老人家稍后也要亲自来见。”
见对方诚意拳拳,林向安略作思量便从容应下:
“如此,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宴设小花厅,虽非盛席,然肴馔精致,时鲜满案,足见用心。
席间,李老太爷由李望之搀扶缓步而来。
老人家虽年高颐养,精神矍铄,声音缓慢却自带一家之主的威仪:
“人老了,腿脚不便,有失远迎,还望状元公海涵。”
林向安即刻避席,深深一揖:“老太爷折煞晚辈了!本当是晚辈登门叩谒,反劳动您老大驾亲临,心中实在惶恐难安。”
“坐,坐,到了这儿就跟在家一样,不必拘礼。”
李老太爷慈和地摆摆手,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满是欣赏:“好,真是英雄出少年!林家出了个人物啊。”
“老太爷过奖了……”林向安微微欠身。
他年少却不轻狂,言谈间又懂得体察长辈心意,李老太爷越看越是喜欢。
老人家关切地问起他的亲事,林向安从容应对,只推说兄长婚事在即,实在无暇顾及。
这顿家常便饭,就在这样温馨融洽的气氛中过去了。
宴毕,林向安方诚恳告辞。
出得李府,他本欲即刻前往各衙门投帖,因午宴耽搁,行程愈紧,遂决定先返驿馆,待明日辞行时一并奉上。
刚踏入驿馆,他便问:“宋学士与山长可曾回复?”
“均已答允,稍晚便至。”
驿丞忙禀。
他微松口气,一面命人将准备好的茶点备上,一面更衣整冠,静候接下来的答谢茶会。
*
午后申时,杭州吴山驿内一处临水的轩馆。
水风穿廊,带来荷塘的丝丝凉意。
馆内窗扉洞开,临水一侧的竹帘半卷,光影斑驳。
一张花梨木大画案上,素白瓷瓶里插着几枝新采的莲蓬,一旁的红泥小炉上,银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蟹眼泡,茶香氤氲。
林向安一身靛蓝直裰,玉簪束发,早早便在馆外迎候。
他并未穿官服,此刻的他,不似翰林修撰,更像一位温文尔雅的主人。
“宋老先生,张山长,二位前辈拨冗莅临,学生感念不尽。”
林向安执礼时身子微躬,姿态端正。
这一声“老先生”,既尊年德,又避座师之名,分寸恰到好处。
随后到的八九位士绅,或是文坛耆宿,或是商会领袖,林向安也一一拱手。
简短寒暄认识后,便邀请众人落座。
众人依序入座,并无严格主次,只是自然而然地请学政与山长坐了上首。
侍立的随从悄无声息地斟茶。
待众人入座,林向安率先举盏,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言辞恳切:
“向安此番归乡,行程匆促,未得与诸位前辈深谈,常以为憾。今日幸得雅集,唯以清茶一盏,敬谢杭州父老厚爱。”
清茶入盏,话题便从龙井的“色翠香郁”自然地蔓延开来。
茶过一巡,宋道衡抚须笑问:
“景行在翰林院观政,当知经史为本。如今学子多困于章句,不知朝中诸公对此有何高见?”
林向安微微倾身:
“宋老先生所言切中时弊。学生在翰林见学士们批阅文章,最重根底。
尝闻周学士言:
制义如舟,学问如海,有舟无海,终难行远。
正与老先生平日教诲相通。”
他将翰林院周文渊的见解与宋学政的理念巧妙相连。
听得宋学政频频颔首。
张山长接过话头,笑问得更深:“老夫近来重读 《二程遗书》 ,于‘知是知此事,行是行此事’之论常读常新。不知景行如何看待知行之辨?”
馆内顿时静了下来,众人都凝神以待。
林向安沉吟片刻,从容应道:
“张山长此问,直指核心。
学生浅见,譬如治学,‘知’是明晓经义‘行’是躬身实践。
若只知不为,如观棋谱而不落子;
若只行不知,似盲人骑瞎马。
程子所言,旨在阐明知行本为一体,如影随形。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
相比于之后的《朱子理学》,二程遗书里的内容,更
二程是指程颢、程颐,他们是理学的奠基人。
朱熹的学说,正是在继承和发展二程思想的基础上形成的。
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更接近。
知行本为一体,如影随形。
林向安话音方落,满座皆露赞赏之色。
一位致仕的郎中击节叹道:“好个‘观棋谱而不落子’!状元公此喻,可谓尽得精要。”
张山长更是抚掌笑道:“妙极!今日闻此妙喻,当浮一大白。”
竟真的举茶一饮而尽。
茶过三巡,宣纸已在画案上铺就如雪。
一位身着杭绸的士绅含笑提议:“今日盛会,不可无记。还望状元公赐下墨宝,以志雅集。”
林向安谦辞不过,遂走至案前。
他执笔如执玉,凝神片刻,忽而腕底生风。
但见八个雄健雅逸的大字破空而出:
湖山毓秀,文脉流芳。
落款:归杭与诸公雅集,林向安谨书。
朱印轻钤,如红梅缀雪。
这八字既赞钱塘山水之灵,更寓文化传承之志,情致与理趣相得益彰。
科举考试那么看重字迹,其实很有道理。
士子一朝登第,便不免各类酬酢。
官衙匾额需题,碑铭记述待写,甚至朋友间的书信往来等等。
若字迹拙陋,非但有失体统,更恐贻笑士林。
就比如,北宋名相富弼,他写给自己儿子上司的《儿子帖》因为书法精湛而被对方留存下来,后来成为了书法珍品。
因其走后门的尴尬、艺术的魅力以及戏剧性的流传经历,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趣闻。
如今经历这么多,林向安越发体会真切了。
*
暮色渐合,众人虽面含不舍,却都知趣地起身告辞。
林向安温然颔首,侍从遂捧上一方锦匣。
匣中整齐叠放着京城琉璃厂精刻的《通鉴纲目》,锦面生辉,墨韵犹存。
“陋室清茶,承蒙诸位长者不弃。”他执礼相送,“他日若过京华,务请赐知,必当扫径烹雪,再续今日之约。”
亲自将众人送至驿馆月洞门前,一一揖别。
驿馆重归寂静。
这场恰到好处的清谈,不仅周全了礼数,却在江南士林的心中,为这位少年状元印下了一道清雅而不失深重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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