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水，潺潺流过。小桂谨守着“半日悬壶，半日归元”的约定，日复一日，不敢懈怠。晨起药膳滋养，午间空间静养，夕照引阳入体，月夜采撷清辉，更有莫珺与子璐精心调配的汤药，涓滴不落地服下。如此温养调息，倏忽已过半载春秋。
那曾被蜀郡灾疫与渡灵耗损掏空的虚弱，如同冬雪般悄然消融。镜中之人，双颊重又晕开健康的红润，眸中神采奕奕，不复旧日恹恹之色。行走间步履轻盈，气息悠长，连指尖都仿佛蕴着温润的光泽。久违的充沛精力，如同解冻的春溪，在她四肢百骸间欢快奔流。
身子骨一硬朗，那沉寂了半年的医者心便再也按捺不住。小桂看着膝下日渐活泼的儿女，听着医馆学徒偶尔提及的疑难病患，心头便似有羽毛轻搔，坐立难安。她想多承欢于稚子膝下，亲聆那奶声奶气的童言稚语；她更想重返那方熟悉的诊案，多看顾几位饱受病痛折磨的乡邻。
莫珺见她眉宇间跃动着久违的光彩与急切，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爱妻康健如初，忧的是她那“一旦悬壶，便忘己身”的性子。几番劝阻，却见她眼神清亮，言语恳切，那份对医道的执着与对病患的仁心，终究让他不忍再强行拘束。
“罢了，”他终是无奈妥协，却又立下新规，“每日出诊，可增一个时辰。然这一个时辰，须匀给孩子们，或教他们辨识药草，或领他们诵读诗书，或只是嬉戏玩闹，共享天伦。莫要再将自己熬得油尽灯枯。”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望进她眼底，“至于为夫……亦愿多伴你身侧。”
莫珺说到做到。白日里，他或去医馆坐镇，或处理族中庶务，入夜后，待小桂需归返空间于本体休憩时，他亦紧随其后。
初始，他效仿妻子，攀上那虬枝盘曲的粗壮树杈，倚靠着粗糙的树皮，伴她共沐月华星辉。然凡胎肉体，终不如花妖灵体与本体契合无间。那枝桠虽稳，终究硬实硌人，辗转难眠，每每清晨醒来，只觉筋骨酸痛。小桂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屡次劝他不必相陪。
莫珺却是不依。他思忖良久，忽生一计。翌日，竟亲自动手，将外院一张轻便结实的湘妃竹榻，费了些气力挪进了这方玄奇空间。那竹榻被稳稳安置在庞大桂树那如龙蛇盘踞的虬根旁侧。
“你这是作甚？”小桂看着那格格不入的竹榻，又惊又疑。
莫珺抚摸着光滑沁凉的竹篾，眼中含笑：“夫人休憩，需亲近本体，汲取本源。为夫只需伴你身侧，能时时见你安好，便心满意足。” 他指着那紧挨着粗大树根的位置，“你只消卧于榻上，将手、足，或是任何一处肌肤，贴靠于这树根之上，想来亦能与本体相通，进行那能量流转、心意传递。如此，你安眠如故，为夫亦可……拥妻入怀，同榻而眠。”
他言语坦荡，目光却灼灼。小桂闻言，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如同染了朝霞的玉兰。纵是结缡数载，育有一双儿女，这般于本体近旁相拥而卧，总觉有几分羞赧，仿佛那古老桂树正睁着无形的眼，瞧着树下小儿女的情态。
“这……这成何体统……”她低声嗫嚅，耳根都烫了起来。
莫珺见她羞窘模样，心中更添几分怜爱，朗声笑道：“夫人莫忧，此间唯有你我，更有何妨？” 话虽如此，他仍是体贴地取来一顶素雅的青罗纱帐，四角系于桂树垂下的坚韧气根之上，将那竹榻轻轻笼罩其中。薄如蝉翼的纱幔，既隔绝了视线，又透得进灵雾月华，更添几分朦胧诗意的私密。
“如此，夫人可安心了？”莫珺挑起纱帐一角，含笑相邀。
帐内自成一方小小天地。空间里四季恒温，暖煦如春，更无尘世俗物滋扰，蛇鼠虫蚁绝迹。小桂赤足踏上微凉的竹榻，试探着将手掌轻轻贴覆在近在咫尺、温润如玉的树根之上。果然，一股熟悉的、磅礴而温柔的灵韵瞬间自掌心涌入，与本体之间的联系畅通无阻，丝毫不逊于在树冠之上。她这才放下心来，红着脸，依偎进夫君早已张开的温暖怀抱。
鼻息间是他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混合着身下竹篾的淡淡清香，以及帐外那无处不在、沁人心脾的桂花冷香。莫珺有力的臂膀环抱着她，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静静聆听着彼此的心跳，感受着空间里无声流淌的灵韵与时光。帐外，古桂婆娑，月华如练，静静洒落，将这一帐相拥的剪影，温柔地烙印在永恒寂静的灵境之中。尘世纷扰，岁月长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隔绝在这方寸青罗之外，只余下两颗心，在桂魄清辉下，依偎得无比安稳。
小桂每日多出的这一个时辰，如同珍贵的甘霖，尽数洒落在两个孩子的心田上。暖暖与优优欢喜得如同得了稀世珍宝，晚膳时分，那花厅里的笑语喧哗便更添了几分热烈。碗碟叮当间，两双亮晶晶的眼睛总是追随着娘亲的身影，争先恐后地诉说着白日里的趣事，小手比划着，小嘴叽叽喳喳，恨不得将每一刻的见闻都捧到娘亲眼前。
饭毕撤席，才是孩子们最期盼的辰光。不必再拘束于饭桌，暖暖便如一只欢快的小雀，拉着娘亲的手在廊下追逐光影；优优则喜欢依偎在娘亲怀里，摆弄她衣襟上绣着的精致桂花。更多时候，是母子三人偎在暖炕上，或廊前月下的竹榻旁。一盏清茶，几点星光，便是故事开场的序章。
小桂腹中的故事，如同那空间里取之不竭的灵泉，汩汩而出。她讲的并非才子佳人的老调，亦非神佛鬼怪的陈篇，而是些光怪陆离又妙趣横生的奇谭：有铁鸟翱翔于九天之上，声若雷霆；有方盒能映出千里之外的人影，纤毫毕现；更有无需牛马拉动、自己便能奔行如飞的铁甲怪兽……这些闻所未闻的奇事，裹挟着异世的风情与智慧，如同在孩子们眼前推开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窗棂。暖暖听得杏眼圆睁，缠着问东问西；优优虽安静些，却也听得入了迷，小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沉浸在那些惊险又新奇的画面里。每每讲到精彩处，小桂故意停下，两个孩子便急得抓耳挠腮，摇晃着她的手臂：“娘亲快讲！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那渴盼的眼神，亮得如同暗夜里的星子，任谁看了，都忍不住要将那故事的匣子倾囊倒尽。这方寸之间的温暖与笑声，便是莫府夜色中最动人的天籁。
莫珺常在一旁静坐，或是翻看几卷医书，或是处理些简单的账目。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暖意融融的角落。看着妻子眉飞色舞地讲述，神采飞扬，气色红润，不复旧日病容；看着儿女们依偎在她身边，听得如痴如醉，小脸上洋溢着全然的信赖与幸福。这幅妻贤子孝、其乐融融的画卷，让他冷硬的心房也悄然化开一角，唇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抹温煦的笑意，如同春溪化开了薄冰，暖意直透眼底。
这笑意是真切的，发自肺腑的欢喜。能重见妻子康健，能与她同桌共食，能听她笑语晏晏，能看稚子承欢膝下，这尘世间最朴素的幸福，失而复得，怎能不喜？
然而，这欢喜的暖流之下，却潜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暗涌，如同深秋的寒潭，无声地浸透着他的心绪。那“喜”是眼前触手可及的暖，而那“忧”，却是悬在岁月尽头、冰冷而确定的未来。
他望着小桂在灯下愈发显得柔和温润的侧脸，望着她不经意间拂过鬓角的手——那动作依旧灵巧，可他似乎已经能预见，若干年后，那青丝间悄然染上的霜雪，那眼角眉梢被时光镌刻的细纹。他的小桂，终究会如同凡间的草木，遵循着生老病死的铁律，一寸寸地走向衰老。而他，纵有修行根基，亦难敌岁月长河的冲刷。
届时，当儿女长成，各自成家，当这热闹的厅堂归于沉寂，当那讲故事的声音不再响起……他又将如何面对那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失去她的时光？独坐空庭，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却再无那抹清灵的桂香萦绕身侧？这份忧思，如同冰凉的露水，在夜深人静时悄然凝聚，无声地浸透他内心的衣襟。
此刻的欢聚越是温暖热闹，那未来必将到来的孤寂便显得愈发清晰而冰冷。他贪恋着眼前这活色生香的幸福，却又无比清醒地知道，这幸福如同指间沙，终将随着时光的流逝，一点一滴地滑落。这份“喜忧参半”，如同交织的藤蔓，缠绕在他心头，一面是繁花似锦的暖春，一面是朔风将至的凛冬。
他微微阖上眼，将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悄然掩去，只留下唇边那抹依旧温存的笑意，融入满室的欢声笑语之中。至少此刻，她在笑，孩子在闹，这方寸天地，便是他莫珺的人间圆满。至于那遥远的寒霜……且待它来时再说吧。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小桂放在膝上的微凉指尖，仿佛要牢牢抓住这流淌的当下。窗外，星河流转，无声地见证着这人间的温情与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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