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五年十一月,当初雪覆盖幽燕大地时,来自松漠的狼烟再次灼痛了大唐的北疆。就在朝廷倾尽全力应对西线突厥、吐谷浑与山东刘黑闼的三面夹攻时,契丹大酋长摩会亲率八部联军突然南下,铁蹄踏破了北平郡的边防。
契丹,这个发源于辽河流域的东胡后裔,此时正处在部落联盟向汗国转型的关键时期。其八部联盟控弦之士逾五万,游牧范围西接奚族,东抵高丽。此次选择在初冬用兵,既为掠夺过冬物资,更是要趁唐朝深陷内战之机夺取蓟城(今北京)这个控扼东北的战略枢纽。
契丹大酋长摩会去年刚统一八部,急需通过战功巩固权威,而北平郡府库中囤积的二十万石军粮与数千具铠甲,正是他最渴望的战利品。
十一月初三,契丹前锋突破卢龙塞。这些生长在马背上的骑士擅长弓矢,每人配备三匹战马轮换,日行二百里如履平地。当烽火传到幽州时,契丹主力已如潮水般漫过燕山隘口,兵锋直指渔阳。
十一月初六,秦王李世民正在部署增援山东的路线,契丹入侵的急报与齐王兵败的战报同时送达天策府。房玄龄捧着两份军报沉吟道:“殿下,契丹此来非同小可。若北平有失,突厥必趁机东进,届时我军将腹背受敌。”
李世民凝视沙盘上契丹的进军路线,突然以手拍案:“传令幽州都督王诜,放弃野外决战,据城固守!待本王解决山东战事,亲征松漠!”
十一月初八,长安城太极殿内烛火通明,连夜召开的御前会议已持续了两个时辰。
李渊将契丹入侵与齐王兵败的战报重重按在御案上,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刘黑闼未平,契丹又破蓟门。元吉率援军支援山东,北疆危若累卵。诸卿,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
裴寂持笏的手微微一颤,敏锐察觉到皇帝目光正瞥向殿角悬挂的山东舆图,那是秦王半月前呈送的作战图。他立即出列:“陛下,左、右十二卫大将军总领天下府兵,权柄过重。若付于外将,恐非社稷之福……”
“若非秦王,谁能解此危局?”萧瑀手持玉笏朗声打断,“太子当镇守京师,齐王尚在出征途中。唯天策上将可令突厥忌惮、契丹畏缩,更能速平山东乱局!”
封德彝紧接着呈上兵部文书:“臣查证,秦王三日前已破刘黑闼偏师于沧州。若此时授其专征之权,正可东西呼应,一举定鼎!”
李渊抚摸着案头鎏金鱼符,眼前浮现出去岁渭水之畔,李世民与颉利可汗对峙时那句“大唐军魂在此”的豪言。他猛然起身,诏书如金石坠地:
“授秦王世民左、右十二卫大将军,总领天下征讨事!六百里加急传送军前!”
此言一出,殿中重臣皆知此举关乎国运。左、右十二卫大将军乃全国府兵最高统帅,在此危局下集权于一人,实为应对多线战争的无奈之举,此等任命,亦将深刻改变朝堂格局,军事上可终结“政出多门”的指挥混乱,政治上却使秦王获得超越东宫的军事实权,那殊不知,颗七年后震动天下的“玄武门”种子,此刻已随金鱼符的传递悄然埋下了伏笔。
当使者捧着金鱼符星夜驰抵沧州大营时,李世民正与将士分食胡饼。他单膝跪接兵符,指尖触及冰凉的鎏金纹路,对众将慨然道:“此符重逾千钧,非为权柄,实系苍生!”
帐外北风卷起战旗,猎猎作响的旗面上仿佛已映出来自松漠的烽火。
正当金鱼符在驿道上向山东飞驰之时,沧州以北二百里的下博战场已杀声震天。就在李世民接掌全国兵权的同日,他最疼爱的年轻将领正在血火中践行着从他那里学来的战术,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十一月初九,行军总管、淮阳壮王李道玄在下博与刘黑闼展开决战。
这场战役的背后,深藏着唐军内部新老将领的权力博弈。十九岁的李道玄作为秦王一手栽培的年轻骁将,代表着新兴的军事贵族;而五十三岁的史万宝却是李渊太原元从出身,曾因检举李密谋反获封潞国公,视自己为皇帝在军中的耳目。
少年亲王李道玄亲率三万唐军列阵于滹沱河北岸,与叛军刘黑闼部遥相对峙。未及弱冠的亲王银甲白袍,手中马槊直指敌阵,而南坡之上的副将史万宝却始终按兵不动。
眼见战机稍纵即逝,李道玄毅然率领三千轻骑如利剑出鞘,直插叛军腹地。冲阵前他回首望向始终沉寂的后军,对参军慨然道:“史将军既不愿动,便由我玄甲军为全军开路!”
王爷不可!参军死死拉住李道玄的马缰,史将军未发号令,孤军深入恐遭不测!
李道玄望向对岸刘黑闼叛军旌旗,眼中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战意。他何尝不知孤军危险,但史万宝的掣肘让他明白,此战若不能破釜沉舟,等待他们的只会是全线溃败。
想到此,少年亲王猛地挣开劝阻,朗声喝道:昔随秦王征战,皆是以寡击众。今日正当效法!说罢振臂高呼:玄甲军,随我破阵!
就在铁骑撕开敌阵的同时,老将史万宝却在坡上对心腹冷笑道:“本帅奉陛下密敕‘淮阳年幼,军事皆委老夫’。今日王爷既要效仿秦王万军取首,不如就让他作饵。待叛军争功冒进,我军以逸待劳,必可一举破敌!”
孤军深入的李道玄在敌阵中左冲右突,银甲很快染成赤色。他一次次望向南坡,期盼的援军始终未见踪影。当战马哀鸣倒地,少年亲王身被十余创,仍持槊力战,直至叛军的长矛贯穿他的胸膛。那双曾映照着洛阳城头烽火的年轻眼眸,最终凝固在十九岁的寒冬。
唐军溃败如山崩般蔓延。当史万宝终于下令出击时,全军早已丧失斗志,三万大军顷刻溃散,老将仓皇逃回。
消息传至百里外的唐军大营,李世民手中的军报飘然落地。他扶案良久,方对众将哽咽道:“道玄常随我征伐,见我深入敌阵,便心生慕效。是我...我未曾告诉他,为将者当知进退...”
他想起这个少年在洛阳之战时崇拜的目光,想起虎牢关前那道紧随自己的身影,突然拔出佩剑斩断案角:“史万宝误我大唐!”
房玄龄拾起兵符轻声劝慰:“殿下既总戎机,当以全局为重。”
帐中诸将无不垂首,却见这位身经百战的统帅首次在人前拭泪。
夜色深沉,李世民独自立于营前,仿佛又看见那个总紧随其后的少年郎。自晋阳起兵以来,他数十次亲率轻骑突阵,矢石总是擦身而过。而今,他最看重的年轻将领却因效仿他的战法而马革裹尸。
北风呼啸而过,卷起的不仅是营旗,还有一声散入夜色的叹息。
李世民抚摸着剑锋上倒映的烛火,声音沙哑:“我常身先士卒,非为逞勇,实乃激扬士气。岂料...”这位身经百战的统帅第一次流露出悔恨,“自今而后,为将者当知进退存亡之机!”
帐外北风呼啸,仿佛传来少年亲王最后的呐喊。这场用鲜血换来的教训,让新晋的十二卫大将军在接过全军权柄的第一天,就尝到了权力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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