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冯天护似乎不能接受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在这样危急关头竟会选择抛下自己。
昨日所说的一纸休书，也只是他愤慨之下的一时冲动。
她，她怎么就当真了？
他不明白。
金小俏上前福了福：“还请大爷成全，休书也罢，和离也好，我不愿再留在冯府。”
冯天护几乎咬碎牙：“你是我的妻子，是冯家宗妇……”
“我又不是你的原配夫人。”她微闪的眸光中闪动着嘲弄，“我只是你的再娶的妻子罢了，你真正的原配夫人、冯家宗妇是那位出身高贵的卞小姐，而不是我。”
她何德何能，能成为冯府宗妇？
这一点，从数年前吃的亏里她早就明白得透彻。
冯天护惊呆了。
沉默半晌，他突然抽出纸笔，刷刷写下几行字，狠狠抛到了金小俏的脸上——不是和离，而是休书。
到了这一刻，冯天护连最后的温柔都不愿给。
他对眼前这个女人又爱又恨，更多的是不解……
他对她那么好，甚至为了她不惜与全家翻脸，金小俏却半点委屈都不愿受，见势不好就要跑，这样的女人配和离么？
不配！
只配一纸休书，请她下堂！
金小俏指尖微颤，将休书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仔细叠好揣入袖兜：“多谢大爷。”
她转身离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小厮匆匆来报：“爷，大奶奶收拾了行装要走。”
“让她走！”冯天护没能等到她的回头，一口气涌了上来，憋得喉间一片腥甜，“告诉她，踏出大门就别想再回来！”
金小俏根本没听到这句话。
被门房拦在正门后，她便借着朱氏的方便从偏门走了。
朱氏疯癫了一段时日，这几日好像出奇地冷静，人也清醒了不少。
“我欠你的。”朱氏淡淡道，“当初为了冯家，我对你下手，关于这一点我不后悔，但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你不走么？”金小俏惊讶。
冯钊已经入狱，离死不远。
朱氏是冯钊的续弦，真要活命，完全可以豁出去，贡出整个冯府，她未必不能逃出生天。
可朱氏的模样摆在这儿，她分明就是不想走。
“走什么，我能走到哪儿去？我跟你不一样，我这大半辈子都葬送在这里，我的女儿儿子也都不在了，普天之下，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朱氏淡淡笑道，“我也不想回娘家祸害兄嫂，他们也是无辜的。”
如今与冯家沾上关系，谁都唯恐避之不及。
朱氏的娘家早早就来了书信，话里话外说着让朱氏少与娘家来往，免得给家中惹来祸事。
“出嫁的女人，有时候还比不上出家的女人，连个真正属于自己家的地方都没有；也罢，你走吧……”
朱氏呢喃着，显然不愿再说。
金小俏快步跨出门。
走出去老远，她下意识地回眸看去。
只见那扇偏门缓缓关上，朱氏一身绫罗绸缎，满脸肃穆地立在那里，像一尊已经枯槁僵硬的雕像，而她身边陪着的，唯有玉嬷嬷。
芫花一阵后怕：“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宗妇？好吓人。”
金小俏一低头：“走吧。”
她要速速离京，但……离京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亲自送了芫花回到盛娇身边，金小俏言明来意。
“你真要这样做？”盛娇意外。
“嗯。”金小俏神色茫然，但眼神却很坚定，“我已经想清楚了，如果不这样做，怕是日后总会想起，反而更放不下；我自己是个什么性子，我自己最清楚。”
“好，你想好了就成，只是我提醒你——冯天护未必会感念你的好。”
“无所谓。”金小俏笑了，“我已经拿到了休书，从此便是自由身了，我回老家回乡下去，有田地有庄子有宅子，哪里不能生活？”
芫花有些不舍。
“你本就是盛娘子留在我身边的，回到你主子那儿去吧，我以后就不是什么大奶奶了，也用不上什么丫鬟。”
金小俏对芫花说着，目光越发温柔，“说起来也是委屈你了，帮我这么久，还让你伺候我，实在是不应该。”
她冲着芫花福了福，“我在这儿谢过姑娘。”
芫花忙不迭地还礼。
金小俏便告辞离去，她还要去官府一趟，出具休书，过了明面，再将她的名字单独开一列出来，从户籍另拿一张身份证明。
目送金小俏的背影消失在廊外的拐弯处，芫花很是感慨：“娘子，你说……她当真对冯大公子无情了么？”
“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盛娇平静道，“她舍弃了这份情，选择了对自己更好的那条路，这本就是人之常情；至于她如何对冯天护，那是她为求心安，有个了断，咱们这些旁观者又能说什么？”
芫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倒是你，我还以为你会跟着她去。”
“娘子又取笑我！我可是要回碧川堂的，对了，桃香姐姐在哪儿呢，我还没正式见过这位姐姐，往后咱们在碧川堂可要常常打交道的。”芫花又兴奋起来。
“瞧你这个急性子，明日你就去碧川堂帮忙吧，免得你心痒难耐的，根本待不住。”
“好，听娘子的。”芫花喜笑颜开。
芫花是很舍不得金小俏。
但她也有自己的选择。
人生何处不相逢，离别也是处处生机。
从官衙出来，金小俏又去了一趟钱庄，将身边一部分贵重物品都折成了银票存起来，准备到了下一个州县再凭印鉴取出去。
一只船停靠在码头。
金小俏花了半两银子，终于买到了一个位置。
坐在船舱中，任凭船身随着水波摇晃，听着船夫吆喝，她的心一片平静。
从窗棱的缝隙望去，远处夕阳如金，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像是碎开的金粉，像是那一夜夜跳动的红烛。
一缕金光落在她的脸庞上，温暖让她逼退了眼底的泪意，重又转过脸去。
此刻，冯天护刚刚得到消息。
金小俏已经从官府办了全新的身份户籍，看样子是要离京。
他再也忍不住，策马狂奔。
后悔，不舍，挽回……他也说不清这一刻是什么感觉，他只想见到那个女人，拦住她，好好问她当真忍心与自己一刀两断么？
一直奔向京郊外二三十里，也不见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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