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浸了水的蓝布，沉沉地压在许前进家的屋顶上。许前进刚把串门的邻居送出门，院门外的石板路上还留着竹篓拖过的浅痕，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茶香和泥土味，白天那场风波的余绪，像杯冷掉的茶，涩味还黏在舌尖。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许前进回头，就见二懒叔手里拎着个玻璃瓶，周美丽跟在旁边，手里还端着个搪瓷盆，两人踩着月光走进来。
“怎么了？二懒叔，美丽姐，你们咋来了？”许前进赶紧迎上去，眼角的疲惫还没散去，语气里却透着热乎。
二懒叔把玻璃瓶往石桌上一放，瓶底“当啷”响了一声，是散装的高粱酒。“哎呦，白天那档子事，村里谁不知道？”他往竹椅上一坐，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我们不能不来，过来跟你坐坐嘛。”
周美丽把搪瓷盆搁在旁边，揭开盖子，里头是切好的酱牛肉，油光锃亮的。“是啊，前进。”她擦了擦手，声音温和却有力，“有些事别一个人扛着。咱们左邻右舍，谁不知道谁的底细？怕啥呀？”
许前进给两人倒了杯凉茶，自己也拉了把椅子坐下，望着院墙外的茶树影，轻轻叹了口气。“哎，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三人续了水，“有些人就巴不得咱们合作社栽个跟头，可咱们这群人，倔得像小溪里的石头，就是不给他们留空子。再怎么搅和，咱自个儿心里清楚，两袖清风，对得起村里的老少爷们，对不对？”
二懒叔猛吸了口烟，烟圈在月光里慢慢散开。“可不是嘛。”他往地上磕了磕烟灰，“想想咱们刚搞合作社那会儿，哪回吃饭不是轮流出钱？有时候就在田埂上，啃着干馍就着咸菜，商量着怎么把果树栽得更齐整些。现在日子好点了，倒有人眼红了。”
“这些人啊，就是不念及人的好。”周美丽拿起块酱牛肉，递到许前进手里，“就记着自个儿那点不如意，一门心思琢磨着怎么整咱们。”
旁边帮忙收拾的香玲端着洗好的碗筷过来，插了句嘴：“就那几个搅屎棍，没办法，忍忍就过去了。”
二懒叔眼睛一亮，抓起石桌上的玻璃瓶晃了晃，酒液在里面荡出圈圈：“忍啥？要不，前进啊，咱爷俩喝两杯？压压火。”
许前进看了看瓶身上的标签，笑了：“好啊。不过先说好了，别喝多，明天还得去蔬菜基地看看。对了，美丽姐，你晚上这是做了啥菜？闻着就香。”
周美丽指了指院门口，香玲正往屋里端菜，搪瓷盘里冒着热气。“自个做的酱牛肉，拿来给你们尝尝。快看啊，香玲大厨的菜端来了。”她笑着摆手，“西红柿炒鸡蛋、辣子鸡，还有你爱吃的干巴鱼、土豆丝，凑个四菜一汤，好厉害啊？”
“这还叫厉害？”许前进眼睛瞪圆了，“行啊，这生活可以啊。我家那口子，晚上顿顿就给我做俩菜，跟你这比，我这档次差远了。”二懒不好意思的说道。
“谦虚了吧你。”周美丽拍了他一下，“你家蛮子那是心疼你，怕你吃多了胖。”她说着，拿起个酒杯，给自己也倒了半杯，“前进，美丽姐也陪你喝一口。”
“既然大家都这么痛痛快快的，咱就喝一杯。”许前进举起杯子，跟两人碰了碰，酒液入喉，辣得喉咙发烫，心里那点堵得慌的劲儿，好像顺着热气散了些。他转头看向正往桌上摆菜的香菱：“香玲，你也过来喝一点。”
香玲连连摆手，手里还拿着个小勺子，正往汤碗里撒葱花。“我就不喝了，待会还得回去照顾小叶呢。”小叶可是快要生的大孕妇，怠慢不得，“和平工作忙，顾不上家里，还得我多盯着点。”
“那行，咱就不勉强你了。”许前进点点头，夹了块辣子鸡，辣得直吸气，“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
香玲笑着应了，转身进了厨房。石桌上，高粱酒的烈香混着菜香，在晚风里缠成一团，倒比白天的火药味舒坦多了。
喝到半酣，周美丽放下酒杯，表情认真起来：“前进啊，我琢磨着，这个事要不明天咱们开个会研究一下？”
二懒叔也跟着点头，烟袋锅在桌上轻轻敲着：“是啊。别让纪检组的同志再在群里东问西问的，本来没事，问得多了，村里难免有人瞎猜，到时候没事也能整出事来。”
许前进夹菜的手顿了顿，眉头又皱了起来。“可是，那是人家的工作呀。”他放下筷子，语气里带着无奈，“咱能有啥办法？总不能去妨碍他们吧？那要是被扣个‘妨碍行使职权’的帽子，事可就大了。”
周美丽往他碗里夹了块干巴鱼：“那咋办？总不能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爱咋咋地吧？”
“不然还能咋地？”许前进喝了口酒，喉结动了动，“反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们要查，就让他们查个彻底。账本、凭证都在那儿，每一分钱花在哪儿，谁签字谁经手，清清楚楚。等他们查明白了，自然就消停了。”
二懒叔没说话，只是猛灌了口酒，酒瓶底的酒晃得更厉害了。月光透过茶树叶子，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话是这么说，”他闷声闷气地说，“可人心这东西，经不住折腾。合作社里的社员，有的胆小，被这么一闹，怕是心里该打退堂鼓了。”
“所以更得稳住。”许前进放下酒杯，眼神亮了些，“明天开会的时候，我把账本给大家伙念念，每一笔开销都讲清楚。让他们知道，咱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至于那些瞎猜的，咱管不了别人的嘴，但能管住自个儿的脚，把咱们合作社侍弄好，把游客招待好，比啥都强。”
周美丽看着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咱把日子过好了，就是最好的证明。”她拿起酒瓶，又给许前进倒了半杯，“来，再喝一口。喝完了，这事就翻篇，明天该干啥干啥。”
许前进举起杯子，跟两人重重碰了一下，酒液洒出来几滴，落在石桌上，很快被晚风舔干了。“对，翻篇。”他仰头喝干，辣意从喉咙一直烧到心里，却烧得踏实。
院墙外，茶溪的水“哗哗”地流着，夜里听着格外清亮。石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酒瓶里的酒渐渐见了底，月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茶溪里扎得很深的茶树根，紧紧地攥着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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