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老爷子的灵堂设在老宅的堂屋,三间低矮的老屋被白色的孝布层层围起,像一座临时搭建的雪屋,肃穆而沉重。供桌上,老爷子的遗像被擦得锃亮,黑白照片里的他依旧眼神温和,嘴角微扬,仿佛只是打了个盹,随时会睁开眼,唤一声“明远”“琦泽”。照片前摆着五碗米饭、五双筷子,中间是一盘刚蒸好的枣馍馍,热气早已散尽,只余下一层薄薄的凉意。香炉里,三炷香袅袅升起青烟,盘旋在屋梁间,与屋外飘来的寒风交织成一片肃穆的寂静。
冬日的阳光从破旧的窗棂间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灵堂中央那口透明的冰棺上,棺内老爷子面容安详,眉目间仍带着生前的慈和。柳琦鎏站在灵堂一侧,披着孝衣,双手插在黑色呢子大衣的口袋里,眼神阴沉,像压着一场未落的雪。他三十出头,眉目间有父亲的影子,却多了几分被生活磨砺出的锋利。他盯着那口冰棺,仿佛在看一段无法挽回的过去——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歉意,那些来不及弥补的陪伴,都随着父亲的离去,凝固在了这冰冷的玻璃之后。
“琦鎏,别太僵着身子,站久了累。”妻子沈佳轻步走来,将一件厚实的棉袄披在他肩上。她穿着素净的黑衣,发髻挽得一丝不苟,脸上未施脂粉,却自有几分温润的坚韧。
柳琦鎏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低哑:“我不累。爸走得太急,我心疼啊!”
“你已经尽力了。”沈佳轻声说,“从接到消息就赶回来,守了三天三夜,乡亲们都说你是个孝子。”
“孝子?”柳琦鎏冷笑一声,目光扫过灵堂外那群交头接耳的乡亲,“他们眼里,孝不孝,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钱,是遗产,是那点能分到手的利益。”
沈佳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她知道丈夫心里的结,不是几句安慰就能解开的。柳家这摊子事,从今年春天老太太走时就埋下了祸根——父母一辈子省吃俭用,据说存下了一笔不小的积蓄,可临终前,账本不见了,存折也无影无踪。五兄妹为此争执不休,最终闹得面红耳赤,连母亲的葬礼都差点没办成。那场风波之后,兄弟姐妹之间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谁也不愿先伸手。
“大哥那边有消息了吗?”柳琦鎏忽然问。
“刚打来电话,说明早的车,下午能到。”沈佳答,“大姐也从省城出发了,二姐……还没联系上。”
“二姐?”柳琦鎏眉头一皱,“她又在耍什么花样?爸走了三天,她连个电话都没有,守灵也不来,真当自己是外人?”
“也许是有事耽搁了……”沈佳欲言又止。
“耽搁?”柳琦鎏声音陡然提高,又急忙压低,“有什么事能大过给父亲守灵?现在爸走了,她有脸说‘耽搁’?”
灵堂外,几位年长的乡亲正围在灶台边,一边喝着粗茶,一边低声议论。
“你说这柳家,怎么就这么不消停呢?”一位拄着拐杖的老汉咂了咂嘴,“老爷子走得好好的,可这兄弟姐妹几个,怕是要再闹一场。”
“可不是嘛!”另一人接过话,“上回为存款的事,柳琦鎏和柳琦泽在灵堂前都动起手来了,要不是大伙儿拉得快,非打出人命不可。”
“大哥大姐二姐三个抱团,琦鎏和琦泽两个光杆司令,谁也不服谁。这回老爷子走了,遗产怎么分?怕是要撕破脸了。”
“唉,可怜了老爷子,一辈子勤勤恳恳,到头来,连个安生的葬礼都不得清净。”
这些话像细小的针,一根根扎进柳琦鎏的耳朵里。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不是怕争,他是怕这个家,彻底散了。可偏偏,每个人都像在等着一场风暴,而不是一场告别。
这时,灵堂的帘子一掀,柳琦泽走了进来。他比柳琦鎏小两岁,身形瘦削,脸色有些发青,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他手里提着一袋香烛纸钱,轻轻放在供桌旁,然后在老爷子的遗像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下都压着千斤的愧疚。
“你来了。”柳琦鎏开口,语气里没有温度。
柳琦泽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我来了。爸走了,我总得来送他一程。”
“送?”柳琦鎏冷笑,“送堵吗?你上次送妈的时候,可没这么积极。”
柳琦泽脸色一沉,站起身来:“你什么意思?我忙,抽不开身,难道就不孝顺了?”
“忙?”柳琦鎏往前一步,声音压得低却字字如刀,“你忙着拿了五千元钱就没了动静。忙着说话如同放屁?现在爸走了,你没有半夜心疼吗?”
“你少拿这个压我!”柳琦泽声音也高了起来,“我走街串巷揽活苦干,养家糊口,我容易吗?你守在家里,有地有房,我呢?一大家子要养。”
“所以你就用这个当借口,”柳琦鎏逼近一步,“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爸吗?”
两人越靠越近,气氛剑拔弩张,灵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就在这时,一位年长的老人缓缓走入,也是柳琦鎏的一位老哥哥。他白发苍苍,背微驼,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都给我住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爹刚走,你们就要在他灵前动手?你们对得起他吗?对得起这身孝衣吗?”
两人顿时噤声,低头不语。
老哥哥叹了口气,走到供桌前,点燃三炷香,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柳琦鎏和柳琦泽:“你们爹生前最怕什么?最怕你们兄弟不和。他常说,‘家和万事兴’,可你们呢?为了几个钱,把亲情当草纸踩!”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你们知道老爷子早前说了什么吗?年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大侄子,我走后,别让孩子们为难。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还能坐在一起,吃顿热饭。’”
柳琦鎏眼眶一热,别过头去。那句话,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了他心中最硬的那层壳。
柳琦泽也低下头,手指微微颤抖,仿佛被那句“吃顿热饭”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可那笔钱……”柳琦泽忍不住开口,“总得有个说法吧?我们五个子女,总不能就这么糊弄过去。”
“钱可以查,账可以算。”老哥哥打断他,语气坚定,“但人情,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你们想想,你们小时候,兄弟几个挤在一张炕上,盖一床被子,吃一锅饭,那时候,谁在乎过钱?”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香烛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屋外风穿过树梢的呜咽。那声音像极了父亲临终前的喘息,断续而沉重。
沈佳轻轻走到柳琦鎏身边,握住他的手:“琦鎏,爸总说,你性子刚,容易吃亏。可他知道你心善,只是被伤得太深。”
柳琦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牵着他的手去赶集,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想起父亲在灯下教他写名字,手把手地教;想起父亲曾经握着他的手说,不走了,我儿子说让我不再搬家了。我可以安心了。”
那些画面,像老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他忽然明白,自己争的,从来不是钱,而是那份被忽视的委屈,是那份渴望被理解的孤独。
他缓缓走到父亲的遗像前,深深鞠了一躬:“爸,我懂了。您不是留下钱,是留下一句话——家和,才是福分。”
柳琦泽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那不是理解,而是宣战;不是和解,而是决裂。
灵堂外,雪,不知何时开始飘落。一片一片,轻柔地覆盖在屋顶、院落、冰棺之上,像一层洁白的纱,温柔地裹住这个曾充满争吵与伤痛的家。
沈佳走到柳琦鎏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反手握住她,抬头望向窗外。
雪中,一缕晨光正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柳家老宅的屋檐上,映出一片微弱却坚定的光。
冬天来了,可春天,也不会太远。
停灵的第四天夜晚,柳家小院被一层清冷的月光笼罩,如同撒上了一层薄霜。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灵堂的白布帘上,随风轻轻晃动,仿佛一只无声的手,在抚摸着这方被哀伤浸透的土地。灵堂内,烛火在纸钱燃烧的余烬旁微微摇曳,火光在供桌上的香炉、遗像与冰棺之间跳跃,映出几张沉默而沉重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纸灰与冬夜寒气混合的气息,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夜风穿过门缝,带起几片枯叶,在灵堂中央打了个旋,又悄然落下,仿佛连风也在为这位一生勤恳的老人低低叹息。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沉寂。灵堂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寒气裹挟着三人闯入——是大哥柳明远、大姐柳明芳和二姐柳荣儿。他们风尘仆仆,衣领上还沾着夜路的霜雪,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悲恸。
柳明远一进门,目光便直直落在冰棺上。他脚步一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击中,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灵前,额头重重磕在蒲团上。压抑了数日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低沉而压抑,像从地底深处涌出的闷雷,在寂静的灵堂里回荡不息。他的双肩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攥住蒲团的边缘,指节泛白,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抓住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爸……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啊……”他哽咽着,声音破碎,“您走得太急,连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上……我……我对不起您……”
那哭声里,有自责,有悔恨,更有无法弥补的遗憾。他常年在外奔波,为生计所困,父亲病重时未能归家侍疾,连最后一程都险些错过。此刻,所有的愧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彻底淹没。
大姐柳萍轻轻走进来,眼眶通红,脚步却异常轻缓。她没有立刻跪拜,而是先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在灵堂角落看到了柳琦鎏。她快步上前,两人四目相对,无需言语,便已泪如雨下。她一把抱住弟弟,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搂住,仿佛怕一松手,他也会消失。
“琦鎏……琦鎏……”她泣不成声,声音颤抖,“爸他……真的走了……”
柳琦鎏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沙哑却温柔:“大姐,您别太难过了。父亲走得很突然,但他走的时候没遭罪,很安详。我守着他,他最后是笑着的。”
“笑着的……”大姐喃喃重复,泪水却流得更凶,“爸一辈子苦,临了,总算能歇一歇了。”
一旁的小姑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大姐的肩:“萍儿啊,别太伤心。你爹走得有福气,琦鎏和沈佳都尽了心,尤其是沈佳,端屎端尿,守了整整七天,没怎么合过眼。”
沈佳站在一旁,微微低头,脸颊泛起一丝红晕,轻声道:“这是我应该做的。爸很不易,我只恨没能多陪他几天。”
“好孩子,好孩子……”大姐拉着她的手,眼中满是感激,“我们柳家能有你这样的媳妇,是福气。”
二姐柳荣儿是最后一个走进灵堂的。她走路一瘸一拐,右脚明显不便,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头发用一根旧皮筋随意扎着,脸上有风霜刻下的痕迹。她默默走到灵堂角落的一张旧木床边,缓缓坐下,眼神空茫地望着跳动的烛火,仿佛在看一段遥远的往事。
小姑姑注意到了她,急忙走过去,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荣儿,你的腿怎么了?疼不疼?”
二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没事,路上赶得太急,不小心崴了下,不碍事。”
“唉,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小姑姑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心疼,“这次过来,还伤了脚,真是难为你了。”
柳琦鎏终于从与大姐的交谈中回过神,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二姐身上。他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问:“二姐,你的腿怎么了?严重吗?”
二姐抬眼看他,笑了笑:“没事,就是崴了一下,过几天就好了。你别担心。”
柳琦鎏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二姐,你这都伤成这样了,终于还是赶过来了,真是辛苦你了。你离得最近,十几里路,来得可真不容易。”
二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低却坚定:“这是咱爹,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再远的路,也挡不住我见他最后一面。”
这时,柳琦泽也走了过来,站在二姐面前,低头看着她受伤的脚,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二姐,对不起,之前把父亲推给你养,你受苦了。”
二姐抬头看他,微微一笑:“你这话就见外了。爸是我们的父亲,谁养不是养?你在外头打拼,也不容易。咱们兄弟姐妹,不说这些。”
柳琦泽鼻子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没说话。他忽然觉得,这些年自己执着于“公平”“责任”,却忽略了最珍贵的东西——亲情本就不该用斤两衡量。
灵堂外,院中站满了村里的乡亲。他们本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听闻柳家五个子女今日齐聚,都揣着心思赶来,想看看会不会再上演一场“分家大戏”。毕竟,柳家父母的存款去向成谜,兄弟姐妹之间早已暗流涌动,上回母亲葬礼就差点打起来。
“我还以为能有好戏看呢,”一个大妈撇了撇嘴,失望地说,“这都半个钟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是,”旁边的大爷附和,“白等这么久了,连句重话都没听见,真没劲。”
“唉,柳家这几个孩子,看着都挺硬气的,怎么到了节骨眼上,反倒安静了?”
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灵堂内除了偶尔传来的抽泣声、香烛爆裂的轻响,竟真的没有一丝争吵。乡亲们等得不耐烦,纷纷摇头叹息,三三两两地散去。
“没意思,白来一趟。”
“算了,人家终究是一家人,哪能真为了钱翻脸?”
“可那笔钱……真就这么算了?”
最后,院中只剩下一地脚印和几片被踩碎的纸钱,在风中轻轻翻动。
灵堂内,气氛却悄然变化。柳琦鎏走到灵前,再次跪下,点燃三炷香,恭敬地插进香炉。他望着父亲的遗像,轻声说道:“爸,我们会好好送您最后一程,让您走得安心。您一辈子没享过福,下辈子,愿您能轻松些,不再为儿女操心。”
沈佳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琦鎏,我们一起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爸他会为我们感到骄傲的。”
小姑姑站在一旁,眼眶湿润,感慨道:“孩子们,你们长大了,知道承担责任了。爸在天上也会为你们骄傲。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你们不和。现在你们能这样,他走得也安心了。”
柳琦泽忽然开口:“大姐,大哥,二姐,我想……我们该谈谈了。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以后。”
众人一静,目光汇聚在他身上。
柳琦泽深吸一口气:“爸走了,家还在。我们五个,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以前的事,我也有错。我不该怀疑你们,不该把亲情当筹码。现在我想明白了——家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情的地方。”
大姐点点头,轻声说:“是啊,咱们都老了,父母走了,剩下的,就只有彼此了。”
柳明远擦干眼泪,站起身,声音沉稳:“明天出殡。等爸入土为安,我们开个家庭会。把账算清,把话说明,把心捂热。好不好?”
“好。”柳琦鎏第一个应声。
“好。”二姐也轻轻点头。
“好。”柳琦泽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希望。
灵堂内,烛光依旧摇曳,映照着五张面孔。他们曾因误解而疏远,因利益而争执,而今,在父亲的灵前,终于重新靠近。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从屋檐飘落,轻轻覆盖在灵堂的白布上,像一层温柔的纱。
在这个夜晚,柳家的儿女们在灵堂里聚首,没有争吵,只有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和无尽的哀伤。那摇曳的烛光,仿佛在诉说着他们曾经破碎的亲情,正在这寂静的夜里,一点点重新燃起,显得格外温暖而又珍贵。
柳琦鎏望着父亲的遗像,轻声说道:“爸,你安心走吧,我们会好好生活下去,也会好好守护这个家。”
沈佳握紧他的手,坚定地点了点头。
雪落无声,灵堂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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