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的闫埠贵，此刻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腿儿，慢悠悠地开口了。
带着他特有的、教书先生分析问题的腔调：“老王同志，易师傅和刘师傅的话，话糙理不糙啊。这八级工制度，其核心要义，在于‘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国家制定统一的技术标准，就是为了公平、公正、公开！避免了过去那种‘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的弊端。这是工业化的基石，是进步的体现！从长远看，它激励的是整个工人队伍钻研技术、提升技能的积极性！于国于民，都是大好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面带忧色的人，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实用主义”：“当然，眼下对某些同志而言，可能会有些阵痛。但与其忧虑，不如行动。所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厂里不是说了吗？接下来要组织学习，统一培训。这就是机会！把基础打牢，把标准吃透，考核的时候才能心中有数。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只要肯下功夫，定级的结果，未必就不如人意。”
平常不受人待见的闫埠贵，这一刻在众人眼里仿佛要发光一样。
虽然，他的话里还有很多东西听不懂，但是，还是得称赞一番。
毕竟人家说的是符合政策的，是引人向善的。
“三大爷说得对啊！培训！学习！这才是正道儿！” 有人立刻附和。
“就是就是，光发愁顶什么用？还得看真本事！”
就在这时，刚才一直没说话，而是盯着自己手里一张手绘了很多线条的纸片的贾东旭，突然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动作太猛，差点带翻了凳子，脸上那点“开山大弟子”的沉稳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巨大难题逼到墙角的焦躁和慌乱。
“师父！师父！” 贾东旭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点变调，他顾不上周围还有那么多人看着，直接把手里那张画着复杂线条和标注着密密麻麻数字、符号的小纸片举到易中海眼前；
手指头用力地点着其中一个位置，“您……您快给我讲讲！就这儿！这个基准面标注的公差，还有这个形位公差符号……它们俩……它们俩到底啥关系？我……我看了半天了，越看越糊涂！脑袋瓜子嗡嗡的，跟灌满了浆糊一样！这公差配合……它咋就这么绕人啊！”
“你看看人家东旭，怪不得年纪轻轻就技术那么好，这时候还学着呢。你再看看你们几个，我都不惜的说你们。”
“对，就该着人家东旭技术进步。你们光会发愁，每天回家了不是躺着喊累就是不知道晃悠到哪去了。”
这下子，让院子里的妇女们抓住机会了。
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机关枪似的扫射着自家男人。
句句在理，字字诛心。那点平时积攒的对丈夫懒散、不顾家的不满，借着八级工这个由头，借着贾东旭这个现成的正面榜样，彻底爆发了出来。
她们的语言带着胡同里特有的泼辣和生动，夹杂着“甩手掌柜”、“油瓶子倒了不扶”、“跟大爷似的”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比喻，又准又狠，听得那些被点名的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王被自己媳妇数落得抬不起头，只能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手里的烟早就灭了。
老赵讪讪地收起烟袋锅，眼神飘忽，不敢看自己媳妇喷火的眼睛。
刚才抱怨的车工，更是臊得满脸通红，嘴里嘟囔着：“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声音却小的像蚊子哼哼。
被喷的男人们，这时候彻底没了话说。还能怎么说？贾东旭就活生生地杵在那儿呢！人家也在厂里干一天活，人家也累，可人家就是能静下心来啃那硬骨头一样的图纸和公差！人家媳妇脸上那点骄傲和心疼，瞎子都看得出来！
自己呢？媳妇嘴里的“甩手掌柜”、“懒汉”，可不就是自己的真实写照？这事啊，真就怕对比。没对比的时候，大家都差不多，还能找借口。这一对比，高下立判！谁是真心想学技术，想奔个好前程；谁是光会发愁抱怨，混吃等死，一目了然。不是笨，是懒！是心里那股劲儿没用在正道上！
院子里一时间只剩下妇女们义愤填膺的数落声，和男人们尴尬的沉默。
易中海看着这场面，心里反而踏实了些。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让妇女们的声浪小了下去。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 他看向贾东旭，眼神里带着赞许和鼓励，“东旭，不懂就问，这是好事！说明你上心，想把活儿干明白！来，”
他接过贾东旭手里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边角的图纸，就着还未完全落下的太阳，指着那个让徒弟抓狂的标注点，“你看这儿，这个基准面，它是整个零件的‘根儿’，所有的位置都得围着它转。这个形位公差符号，意思是要求这个面相对于基准面的平行度，不能超过后面这个数……”
易中海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他用最朴实直白的语言，把复杂的公差配合关系，掰开了揉碎了讲。
易中海，技术是真的牛。以前是不用心教。
可是自从改了心思，办了学习小组之后，这‘敝帚自珍’的毛病也基本上没有了。
粗糙手指在图纸上移动，点着关键的位置，解释着符号的含义和相互之间的约束关系。贾东旭立刻凑近了，全神贯注地听着，脸上的焦躁渐渐被专注取代，时不时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或者指着另一处提出新的疑问。师徒俩的脑袋几乎凑到了一起，完全沉浸在技术问题的世界里。
刘海忠也凑了过来，胖脸上满是认真，偶尔插一句自己的理解：“老易说得对，关键是找准这个‘根儿’！基准错了，后面全白搭！就跟咱们干活一样，第一步得把稳！”
闫埠贵推了推眼镜，看着这专注教学的师徒三人组，再看看那些被媳妇数落得蔫头耷脑、此刻也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听的男人们，还有那些虽然停止了“批斗”、但眼神里依旧带着期盼和一丝扬眉吐气的妇女们，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小院：
“诸位，都看见了吧？技术之难，难在用心。制度之新，新在激励。贾东旭同志这不懂就问、刻苦钻研的精神，正是应对这八级工制度最好的态度！这才是正道！”
“三大爷说得对！” 老王媳妇第一个响应，语气坚定，“听见没？学东旭！从今天起，回家少躺会儿，多看两眼书！我就不信了，别人能学会，你学不会？”
“对！学！” 李家媳妇也给自己男人下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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