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魏府大门,一股与苏府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如果说苏府是精心修剪、一丝不苟的园林,处处透着克制与秩序,那么魏府便是疏朗开阔、带着野性生机的演武场。
甫一进门,并非精致的影壁或繁复的游廊,而是一片极为开阔的青石铺就的广场。
广场两侧矗立着各式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寒光凛冽,擦拭得锃亮,在午后偏斜的日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土腥气、皮革味以及一种属于金属和汗水的独特气息,与苏府那清冷的檀香、书卷气形成鲜明对比。
远处隐约传来呼喝声、兵器交击的铿锵声,以及沉重的、像是石锁砸地的闷响,显示着即使在府邸之内,武风的锤炼也未曾停歇。
这与文臣世家那种“入府即静”、“笑语不闻”的规矩大相径庭。
引路的也不再是表情刻板的管家,而是几名身形矫健、步履生风、穿着利落短打的部曲家将。
他们眼神锐利,扫视过来时带着审视,但见到魏崇武父子亲自作陪,便立刻收敛目光,躬身行礼,动作干脆,透着行伍之人的利落。
魏崇武一边引着众人向内走,一边洪声笑道,声音在开阔的前院回荡:
“殿下,欧阳先生,周小兄弟,寒舍简陋,比不得那些书香门第的雅致,就是地方还算宽敞,让儿郎们有个活动筋骨的地儿,免得生了锈!”
他这话说得直白坦荡,带着武将特有的自豪,丝毫不以府中缺乏风雅景致为忤。
穿过前院广场,是格局更为宏大的主体建筑。
厅堂建在高台之上,廊柱粗犷,飞檐斗拱的线条也更为硬朗有力,少了几分雕琢,多了几分实用性的坚固。
厅堂匾额上书“忠烈堂”三个大字,铁画银钩,霸气凛然,据说是开国太祖御笔亲题,彰显着魏家世代簪缨、军功起家的底蕴。
厅内陈设也与文臣府邸迥异。
没有那么多精巧的古玩字画,取而代之的是悬挂于正壁的巨幅大顺疆域图,以及两侧墙壁上悬挂的猛虎下山、骏马奔腾等气势雄浑的画卷。
家具多是厚重的红木或铁力木所制,造型古朴,不尚雕饰,追求实用与稳固。角落里甚至摆放着几个半人高的箭靶和几套保养良好的明光铠,如同沉默的卫士。
魏崇武将众人引入忠烈堂旁的一间宽敞暖阁作为客房。
这里同样陈设简单,但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与屋外的寒意形成对比。
几张宽大的太师椅围着一方厚重的檀木茶几,茶几上早已摆好了几只粗瓷海碗,而非苏府那种精致的白玉盏。
众人落座,魏琰告了声罪,便风风火火地亲自出去督促下人备茶了。
魏崇武与沈怀民坐在上首,闲聊起来。周桐坐在欧阳羽下首,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对魏崇武的地位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这位老将军是当今陛下沈渊潜邸时的旧部,曾多次随驾出征,在军中威望极高。
沈怀民年少时,武艺根基便是由魏崇武亲手打下的,虽然后来因种种原因并未走纯粹的武将路子,但这份师徒情谊却始终存在。而文采方面的启蒙,则多赖宰相孔庆之。
可以说,沈怀民是文武两大巨擘共同培养出来的继承人。
周桐正听着,忽然想起一事,微微俯身,凑到欧阳羽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师兄,你之前提过,当年在长阳时,也曾在一大将军府上任过门客……可是这魏府?”
欧阳羽端着粗瓷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缓缓摇头,目光依旧落在碗中打着旋的茶沫上,声音低得只有周桐能听见:
“非是魏府。此事……容后回府再细说。”
周桐立刻会意,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自然明白师兄的顾虑。
欧阳羽的那段往事,涉及他那蒙冤惨死的师弟,以及他自己被打断腿、削职发配的惨痛经历,还有他那至今下落不明的妻女……这一切的根源,都与他当年任职的那座将军府脱不开干系。
那是一座与他们有着血海深仇的府邸,绝无可能是眼前这气氛相对融洽的魏府。
自己来长阳这些时日,忙于应对各种新局面,若非此次拜访武将世家,一时还真没想起这茬。
这仇,迟早是要报的。两人似乎都想到了沉重的心事,一时间沉默下来,暖阁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沈怀民与魏崇武的交谈声。
这时,魏琰带着几名下人端着茶盘回来了。
他先是恭敬地给沈怀民奉上一碗热气腾腾、茶香浓郁的茶汤:“殿下,请用茶。” 沈怀民含笑接过。
随后,魏琰的视线便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定在了周桐身上。
他几步走到周桐面前,亲自从茶盘里端起一碗茶,双手递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热情与佩服:
“周大人!请用茶!哎呀,我可真是……早就想见见您了!”
周桐被他这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起身双手接过:
“魏小将军太客气了,周某愧不敢当。”
“欸!有什么不敢当的!”
魏琰声音洪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
“钰门关那一仗,我听了之后,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您和欧阳太傅,带着那一万守军和民夫,硬生生顶住了金人大军十四天的猛攻!那是何等的壮举!”
周桐谦逊地笑了笑,将功劳推给大家:
“小将军过誉了。守关之功,首在赵宇将军调度有方,其次在那三千守军同仇敌忾,再次在那七千民夫不畏生死。
周某当时不过一小小参军,恰逢其会,尽了为将者守土安民的本分而已。正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们能守住,靠的是上下用命,非一人之功。”
一直在与沈怀民交谈,实则也分神关注着这边的魏崇武,听到周桐这番话,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忍不住洪声赞道:
“说得好!‘兵者,国之大事’!不居功,不自傲,时刻谨记为将者的责任,怀瑾小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难得!难得啊!”
他感慨着,随即语气又转为铿锵,
“红城那场围剿,老夫未能亲自参与,实在遗憾!让那些嚣张跋扈的金狗终于尝到了灭顶之灾的滋味,杀得痛快!真是大快人心!”
提到红城之战,周桐的思绪也不由得飘回了那个血腥与烈火交织的战场。
他想起了那支在钰门关关键时刻出现,接应他们突围的军队。
自己从桃城来到长阳后,还未曾好好去登门拜谢那位领兵的将军。
他记得欧阳羽提过,那是统领一部分御林军的秦羽将军。
这份人情,是必须要还的。
他发现自己来长阳后,待办事项是越列越长了。
周桐收敛心神,接口道:
“老将军谬赞。当时若非秦羽将军及时率军接应,我等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魏崇武大手一挥:
“秦羽那小子,是不错!说起来,你们钰门关报捷的军报,还是他帮着润色递上去的。是个知兵、也会来事的。”
这时,魏琰在一旁已是蠢蠢欲动,搓着手,脸上写满了期待,他看向周桐,又看看自己父亲和沈怀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周大人,那个……您看,今日难得有机会,不知……不知能否请教几手?也让小子开开眼界!”
他眼中闪烁着对实战高手纯粹的向往和跃跃欲试的兴奋。
魏崇武立刻把眼一瞪,呵斥道:
“胡闹!周大人是殿下和欧阳先生的贵客,登门是来叙话的,哪有甫一见面就拉着人切磋的道理?没规矩!”
沈怀民却笑了笑,摆摆手道:
“老将军不必苛责,魏小将军也是性情中人,武人相见,以武会友亦是佳话。”
他转而看向周桐,语气温和,
“怀瑾,你若不觉疲累,活动活动筋骨也无妨,全当消遣。”
周桐见沈怀民都发了话,而且看魏琰那期盼的眼神,知道自己推脱不过,便笑着点头应承:
“殿下有命,敢不从尔。正好坐得久了,活动一下也好。只是在下武艺粗浅,还望魏小将军手下留情。”
魏琰闻言大喜过望,连声道:
“周大人太谦虚了!您请!演武场就在后面!”
一行人便又起身,由魏琰引路,前往魏府的演武场。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冬日的阳光显得有气无力。
演武场位于魏府的后院,面积足有前院广场两个大小,地面是特意用三合土夯实过的,平整而坚硬。
场边依旧林立着兵器架,种类比前院更为齐全。场地的另一头设有箭靶、石锁、木桩等各式练功设施。
他们到来时,演武场上正有数十名魏府的家将、部曲以及一些看起来像是魏琰亲兵的年轻人在操练。
有的在捉对厮杀,木制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
有的在练习射箭,箭矢破空之声咻咻作响
还有的在举石锁、打熬气力,呼喝之声此起彼伏,充满了阳刚炽烈的气息。
见到魏崇武等人到来,负责操练的教头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刻停止动作,迅速而有序地退到场边,让出中间大片空地,然后整齐列队,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场中,既有对大殿下的恭敬,也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比试的好奇与兴奋。
整个场面肃杀而有序,展现出魏家治军般的严谨。
很快,便有下人捧着几套皮制护甲和几柄木制长枪、长刀小跑过来。
周桐看了看,摆手道:
“护甲就不必了,活动不开。我用刀便可。”
魏琰闻言,也将拿起的木枪放回架上,爽朗道:
“巧了,我也用刀!那咱们就比比刀法!”
立刻有人递上两柄未开刃、但分量十足的制式腰刀。
魏崇武站起身,走到场边,洪声道:
“既如此,老夫就来当个裁判!规矩简单,点到为止,以刀尖触及对方要害衣衫或击落对方兵器为胜!不得故意伤人,都听明白了?”
“明白!”
周桐与魏琰齐声应道。
两人各自持刀,走到场地中央,相隔数步站定。
周桐随手挽了个刀花,感受了一下刀身的重量和平衡,便垂手而立,气息沉静,目光平静地看着对手。
而魏琰则显得兴奋许多,他深吸一口气,摆开一个起手式,身体微微下沉,目光锐利,周身气势勃发,引得周围围观的家将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喝彩,显然对他充满信心。
“开始!”
魏崇武一声令下。
魏琰率先发动,他脚步一错,身形窜出,手中腰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直劈周桐左肩,口中喝道:
“周大人,小心了!”
这一刀势大力沉,速度极快,带着破风声,显示出他扎实的功底和充沛的力量。
若在寻常比武中,已属上乘。
然而,在周桐眼中,这一刀虽然凶猛,但意图过于明显,发力也略显僵硬,缺乏在生死瞬间磨砺出的那种圆转如意的变通。
周桐不闪不避,直到刀锋即将临体,脚下才看似随意地向侧后方滑开半步,同时手中腰刀向上轻轻一撩,并非硬架,而是用刀背精准地磕在魏琰刀身发力最薄弱之处。
“铛!”
一声脆响,魏琰只觉得一股巧劲传来,手臂微麻,那势在必得的一刀不由自主地被带偏了方向,从他身侧滑过,砍在了空处。
他心中一惊,反应倒也不慢,立刻借势旋身,刀随身转,一记横扫斩向周桐腰腹。
周桐依旧从容,身体如同柳絮般随着刀锋来势微微后仰,同时手腕翻转,刀尖下指,精准地刺向魏琰因旋身而露出的持刀手腕。
魏琰吓得连忙缩手变招,刀势再次落空。
他接连两招被轻易化解,心中那股争胜之心更盛,开始将家传刀法中那些精妙的招式一一使出,
什么“迎风掸尘”、“顺水推舟”、“魁星点斗”,刀光霍霍,将自己周身护得密不透风,时而如狂风暴雨般猛攻,时而又如灵蛇出洞般诡谲。
场下的家将们看得眼花缭乱,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
在他们看来,少将军刀法精湛,攻势如潮,已然占据了上风。
唯有魏崇武和沈怀民、欧阳羽等明眼人看得清楚。
魏琰的刀法固然漂亮,招式衔接也流畅,但过于追求招式的完整和美观,许多动作华而不实,在真正的生死搏杀中纯属多余,反而浪费了体力,露出了破绽。
而周桐的应对,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
周桐的刀法毫无花哨可言,甚至可以说有些“难看”。
他几乎没有主动进攻,每一次移动、每一次出刀,都简洁到了极致。
格挡、闪避、突刺、撩砍……所有的动作都围绕着如何最快、最省力地化解对方的攻势,并寻找那一闪即逝的反击机会。
他的脚步移动幅度很小,却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锋芒
他的刀往往后发先至,总是出现在最让魏琰难受的地方,逼得他不断变招,节奏被打得七零八落。
这完全是战场上用血与火淬炼出来的杀人技,追求的是效率,是结果,与魏琰那表演性质更强的家传刀法高下立判。
魏琰越打越是心惊,也越打越是憋屈。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和一个滑不留手的泥鳅搏斗,空有一身力气和精妙招式,却总是打在空处,或者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引开。
对方的刀锋如同毒蛇的信子,总是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悄无声息地探向他招式转换间的空隙
咽喉、心口、手腕、肋下……每一次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不得不回防自救。
他引以为傲的刀法,在对方这种近乎本能般的实战反应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和无力。
终于,在魏琰一招力道用老,试图以一招华丽的“苏秦背剑”格开周桐刺向他肋下的一刀时,周桐手腕猛地一沉,刀身贴着魏琰的刀脊顺势下滑,刀背重重地敲击在魏琰的刀镡(刀柄与刀身连接处)附近。
“啪!”
一声闷响,魏琰只觉得虎口剧震,再也握不住刀柄,那柄腰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落在几步远的地面上。
场下的喝彩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住了。
魏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了看地上那柄刀,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但随即涌上的却不是恼怒,而是一种豁然开朗的钦佩。
他甩了甩发麻的手腕,抱拳道:
“周大人,佩服!我输了!心服口服!”
他看向周桐的眼神,比之前更加炽热,“不知周大人使枪如何?定然也极为高明吧?”
周桐连忙将刀交还旁边侍立的家将,摆手笑道:
“魏小将军抬举了,周某于枪法一道,实在粗浅得很,就不献丑了。”
他这话倒是实话,他更擅长刀和近身格斗,长兵器并非所长。
主要是老王那小子没教啊....
这时,魏崇武大步走了过来,先是对周桐抱拳道:
“周小兄弟,多谢指点,让这小子开了眼界!”
随即他转过身,对着还有些发懵的魏琰,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笑骂道:
“臭小子!现在知道天高地厚了吧?成天就知道练那些花架子,觉得自己了不得了?跟你说了多少遍,战场搏杀,不是你平时跟门客喂招,人家会让着你!
真正的敌人,只会像周大人这样,专找你换气的空子,发力时露出的破绽下手!你那招‘苏秦背剑’,耍起来是好看,中门大开给谁看呢?啊?现在长记性了没有?!”
魏琰被老子打得一缩脖子,却丝毫没有不服,反而挠着头,嘿嘿笑道:
“长了,爹,这回真长了!周大人这打法……太实用了!比我平时练的,狠多了!”
魏崇武哼了一声,语气却缓和下来:
“知道就好!以后练功,多想想怎么杀人,少想着怎么好看!周小兄弟这可是用命换来的经验,你小子今天算是捡着大便宜了!”
周桐看着这对父子,心中莞尔。
这魏府的气氛,虽然粗犷,却透着真诚与爽直,比那规矩森严的苏府,确实让人感觉舒服自在多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好好好再打压我就真造反给你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