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登时眼前一黑。完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黛玉看他的模样，便越发冷笑，“你们不都是认定了藕官扮了起来，便像极了我？却怎地只许她给贵妃娘娘唱《牡丹亭》，倒不许我看《西厢记》了？是你与那云丫头挤眉弄眼地认定了我们两个长得相似，你这会子怎么就又要区别对待了？”
贾宝玉这会子已经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功，只好讨饶，“好妹妹，咱们不提这件旧事了，就叫它过去了，好不？”
黛玉便是冷笑，“又不是你被当众取笑，你当然不在意了！若当日是你被那般取笑，我就不信你能这么轻轻松松说‘过去了’！”
黛玉说这件事时，眼底又是盈盈泛起泪光。贾宝玉这算彻底知道，自己今儿想得瑟一回的，却完完全全是拍在了马蹄子上。
他便赶忙换上笑脸来，“今日千错万错自然都是我的错。当日的千错万错，同样也都怪我……好妹妹，咱们不说这个了，咱们说点旁的好玩儿的，好不好？”
黛玉却是冷然起身，“你若想与我说话，那咱们就好好说说这《西厢记》，回头再细细回顾一番龄官唱的《牡丹亭》；若你既捧了书来，却不想与我说这书中的事，那我便又没什么想与你说的了！”
贾宝玉紧咬嘴唇，“我倒不明白你为何忽然又生我的气。若说是当日那场旧官司，我们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今日又非要翻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当日算我亏欠了你，今日却绝非是我本意！”
黛玉听了，便更发噱：“那你倒说说，你今日这又是安的什么心？”
贾宝玉用力凝视黛玉。
他已是身子成熟了的男子，与袭人等丫头有过身子的接触之后，如今算是心灵也觉醒，既然今日他私看这《会真记》被黛玉撞见，他心下情思涌动难以按捺，这便想趁机向黛玉以书来表白一番。
他便痴痴望住黛玉，喃喃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这两句正是戏本子《西厢记》里的经典台词。
黛玉听见，忙不迭举手捂住了双耳，“快闭嘴！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正经的理由，却原来要与我说这浑话！”
贾宝玉心急辩白，“这就是我的正经理由，也是我一心一意要与你说的话！”
黛玉倒退两步，摇头冷笑：“你这都是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敢说这些混账话给我听。你这便是有意欺负我，看我不告诉舅舅、舅母去！”
贾宝玉一听黛玉要把他看这书的事儿告诉给贾政、王夫人去，登时更慌了，上前伸手拦着，“好妹妹，我怎是欺负你？我与你说的全都是我的真情实意……”
黛玉掐腰冷笑，“今儿你将这书给我看了，对我这样说了，是真情实意；明儿你说不定又捧着这书给别人看，同样也这样说起来，然后也还是要赌咒发誓，再说一遍是真情实意！”
贾宝玉有些尴尬，却还是强力自辩：“好妹妹，你休要误会我。除了你，我又怎会对旁人说这样的话？”
黛玉却是摇头，伸手点指着贾宝玉，“咱们好歹也是在老太太跟前一起长大的，你跟谁赌咒发愿过，当真以为我从未听见过，什么都不知道么？你那宝姐姐、云妹妹的也就罢了，便单说你房里的「小嫂子」，才与你吵完了几日，你竟都忘了？你当日怎么跟人家赌咒发愿的，竟扭头就忘了？”
“这究竟是你忘性大，还是说你当日与人家赌咒发愿得时候，原本就没怀着真心，只是哄骗人家玩儿的？”
“我……”贾宝玉被黛玉问得哑口无言。
当日他跟袭人那一顿大吵，又答应袭人这个，应承袭人说的那个的，这些自然也都是赌咒发愿，可他自己却也是当真说过就忘了。
他当时没怀真心么？他自己倒是不承认的。他觉得他当时全都是出于真心，是真情实意向袭人承诺了的。
至于他为什么会忘了呢……或许是因为，那承诺便意味着责任，若是记着承诺，便又要去扛起那责任。他更喜欢赌咒发愿本身，他也能是由真心而发；可是他不喜欢那些责任，更觉得有些誓言后来回头想想，其实是与自己的想法儿相悖的，于是索性就丢在脑后，忘了就可以不必履行了。
若是被她们事后问起来，横竖不过就是回答说「忘了」。总归只是忘了，又不是不真心，想来也没人忍心当真要向他追责不是？毕竟他还是老太太跟前的凤凰蛋，他年纪还小，怎么会有人非要强迫他去履行责任呢？
黛玉看他如此，便就一声冷笑，“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你高兴起来，对谁都能赌咒发愿，什么都能应承；可是一旦与你较起真儿来，你便又犯了这样的「痴病」，叫人没法儿与你正经说话。”
黛玉荷起花锄，转身就走，“你自己痴着吧，我先走了。”
黛玉走半晌了，贾宝玉方回过神来一般，抬步就要去撵，“林妹妹，你等等我！”
贾琏勾着手臂，这才不慌不忙从树后绕出来，横截在贾宝玉面前，似笑非笑觑着他：“宝兄弟，这是要奔哪儿啊？”
贾宝玉一见是贾琏，就像大白天撞见鬼了似的。
他下意识将手里的那书抱紧，藏在身后，退后两步，防备地问：“琏二哥？你，你这是从哪儿来？”
这琏二哥出现得未免有些太巧了，于是他需要试探一下琏二哥，看琏二哥刚刚是否就在附近，看没看见他手里的书！
贾琏知道贾宝玉这是干嘛呢，于是笑眯眯直接戳穿贾宝玉的意图：“好兄弟，不必跟你哥哥我兜圈子了。我直截了当告诉你，我刚刚就在这课大树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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