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章
堂内的笑闹声一阵阵传来，慈文在卧房中都能听得少许。她想着那壶姜汤，在一番犹豫后，还是决定起身正大光明地去瞅一眼。
“承炩，什么事儿笑得这么开心？”她笑盈盈地走去，一言问出，便听得二人即刻噤了声。
进忠格外庆幸自己此时并非身形扭曲地瘫坐于软榻，或是肆意与公主相牵，他赶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向慈文行礼道：“奴才给魏佳主子请安。”
“额娘，您…您来得还真是时候。”嬿婉相当怀疑额娘是听了进忠如何称呼自己而刻意调侃，她扭捏着立到进忠身畔，向他微微一扬首。进忠当即看懂了，顺从地立直身子。
“这不是听见你们二人笑得出奇地‘猖獗’，特意来瞧瞧有什么稀罕事儿么？”慈文倒不是想揪着进忠的目无尊卑取笑，她只是不太好断定女儿有未与其交换小字，所以才改唤了最稳妥不会出错的大名。她的笑意更浓，目光始终扫视在二人身上。
“能有什么稀罕事，我和进忠说说闲话而已。”嬿婉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心中猜测额娘必不是想要为难进忠，但与他说上两句话还是少不了的。
“进忠公公有什么想辩解纠正的？”正当进忠盘想措辞，预备着对慈文严阵以待时，忽而见她侧首眨了眨眼，似在思考公主一言搪塞她的可能性，后又向他肯定地引袖示意。
额娘定是当作自己强行留了进忠颇久，又强硬地要求他与自己一个劲儿地说笑了，嬿婉愕然一瞬，紧接着便有了这番猜想。她暗道不得不承认额娘对自己的心思琢磨得较为透彻，但今日还确非如此。
“奴才没…”他本能地欲否认，嬿婉向他使了个眼色，勾着唇角道：“进忠，你向我额娘说实话，方才咱俩在讨论什么。”
公主都主动发话了，他自然无法不遵从。他目视着慈文，从她的眼神中未看出一丝一毫的不满，若说有使他惊异的，也只能是疑似的赞许和鼓励了。
公主将他迎至宫中，她额娘不默许是办不成的，如今怕是要再次验看他的谈吐是否够格与公主往来。他如此想着，恭敬作答道：“一刻钟前公主出了一句诗，令奴才作对。奴才对罢后，公主兴致高涨，又接了后句。这首诗既已完工，公主与奴才都觉着甚好，故皆笑了许久。”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却不忘在额娘面前一本正经地暗暗揶揄自己。嬿婉抿紧了嘴唇，心下又想笑，又想以脚尖轻踹他。
“承炩的诗词什么时候如此长进了？”那女儿便是对出了令人喷饭的歪诗，慈文一听便想笑，已是真切地想调侃进忠了，故意认真问道。
“公主的诗词一直都好，极赋有鲜活的情感和…”他编不下去了，因为他见得公主花盆底鞋的鞋跟在地上拧扭着碾动，他转睛重新望向慈文，见她的唇角也在颤抖，他不管不顾了，信口胡说道：“和别具一格的趣味性。”
慈文当即明了他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受，也不忘瞟了一眼流露出怨念眼神的嬿婉，竭力正色问进忠：“是公公个人认为承炩的诗词好吧？”
他下意识想说自己才疏学浅，懂得不多，故觉得公主的词句上佳，可转念一想慈文已知自己不是睁眼瞎的文盲，再如此狡辩就成了嘲笑公主的文采。
他尴尬一讪，又灵光乍现，微微躬身谦逊地答道：“奴才于公主诗词的看法，与您是一样的。”
额娘似笑非笑，他本人则有些无所适从地垂目，嬿婉后知后觉地从他这句话中品出了些令她内心立时闪出火树银花的绝妙比拟。
“额娘，时辰不早了，让进忠回去歇息吧。”原先的隐隐羞愤一扫而空，她乖巧地向慈文一语。
“我备了些姜汤，原想让你们喝了驱驱寒，结果一时没能想起，后来怎么寻思都觉得浪费了太可惜，”慈文说着，往里间边走边道：“我去取来。”
嬿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额娘说的是“你们”，转过头去见着神情呆滞的进忠，她嗔道：“我额娘要给你吃姜汤，你怎么既不婉拒也不道谢？”
“您额娘给奴才吃姜汤做什么？”他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慌忙问道。
“见你没穿平时的蟒袍，怕是猜到你淋雨送我又更过衣了。”嬿婉直截了当将自己的猜想与他说了，见他手足无措，她登时窃笑起来。
“我额娘人很好，但你一定要顺着她，拒绝的话她反而会对你有偏见的。”紧接着便是明目张胆地蒙骗他，嬿婉凑近他的耳畔对他轻语，见他的耳根霎时发红，她奸计得逞般狂喜。
“好，奴才知道了。”他浑身像煮沸的姜汤似的又烫又辣，恍惚着答应了公主的要求。
正说话间，慈文持壶信步走来，引他们随自己去往桌边，倒了两碗姜汤，手一拂正要开口唤他们喝，就见进忠大梦方醒地跪下去，谢恩道：“谢魏佳主子的恩典，奴才感激不尽。”
“公公太客气了，平日你肯照拂承炩，该是我谢你才对。”慈文此刻也说不清自己于进忠的情绪包含了哪些分支，或有爱屋及乌，或有诚挚的感谢，又或有女儿对其死缠烂打终于迫使其折腰就范的一丁点歉意。
但这份歉意并不会太深，尽管慈文相信他刚直清高的文人风骨在逐渐被女儿瓦解。或者说，对他一切的关照和礼待，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能使女儿笑口常开，也很难真正影响到女儿的将来，所以慈文并不太在意，也暂未打算遏止。
“起来吧，再不喝就凉了。”一起身，汤碗就被公主递到他手中。他不假思索仰首喝下，又端正地将空碗放回。
“奴才告退。”舌尖针刺一般的辛辣伴着层见叠出的苦涩，他丝毫顾不上，懵怔着道了别，跌跌撞撞地旋身取伞出门。
直到平躺在自己那张简陋的木床上，熄了烛火，睁目瞪向虚空，他才渐渐意识到今日自己与公主的亲密远超了从前任何一次预想过的界限。
口中的苦涩如洇开的墨，圈漪着漫淌于他的咽喉，可再往下落时便被无穷无尽的甘甜生生截断。这甘甜由心而起，铺天卷地地冲涌至他的通身上下，令他感到无以言喻的幸福。
他无声大笑，又在薄被中辗转翻滚。待精疲力竭之后，他也久久无法入睡，索性起身跣足翻找，好不容易寻出那册尘封多时都不曾观阅过的《孤城闭》，信手翻开，打算走马观花以消磨时间。
才读了开头，他心中就隐有异样，此书与话本毫无关联尚且还勉勉强强在他的意料之内，可这男角分明就不是他看话本时猜想过的任何一人。
跳过插叙干脆往后读，他蓦然反应过来书中的“我”确确实实就是一名北宋时的内侍。
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他无法克制地开始在细枝末节处比较自己与书中主角，又难免思量起自己若遇到书中各事会作何举动。
毫无疑问，自己会装傻充愣地沉默下去，莫说接下生人的琉璃盏帮忙递送，连红面窘然称憋不住要遗小解并即刻逃遁都有可能。他生性就是个涎脸无赖的老阉人，与书中这端方内侍的言行完全背道而驰，哪怕佯装得再逼真，都成不了真。
即使是这样，他仍是不太敢再继续看下去了，将书一阖，两眼望向房梁，几近鸡鸣才渐渐入睡。
“额娘，您这姜汤放红糖了么？怎是苦的？”嬿婉小口啜饮姜汤，觉着不对，有些怀疑自己的嘴，又抱着姜汤只该辣不该苦的信念，干脆喝下一大口，结果被苦得蹙眉皱脸。
慈文虽以为她是在打趣自己，但见她面上一丝笑都挤不出来，多少也添了些许疑惑，取过碗尝了一口。
“煮糊了，”慈文恍然大悟，连忙阻止正闻嗅着的嬿婉：“快别喝了，额娘失手了。”
“进忠他结结实实喝了一大碗，还是一口闷的，他怎会这么倒霉。”嬿婉瞠目结舌，又倒吸一口凉气，掩面大笑。
“嬿婉，要不…你下回见他时替额娘辩解几句吧，额娘绝没有令他吃糊汤的本意。”慈文到底面子上挂不住了，哂笑着向嬿婉提议道。
“好，不过他自己也傻，喝到苦的还能一声不吭。”嬿婉越想越是忍俊不禁。
其实也怪自己误导了他，让他没敢拒绝。她还是有些理亏的，不过在额娘面前不好表现出来，她就当作不知了。
这一夜，她在刚入眠时睡得无比安好，春婵在她睡熟后悄悄来看过一趟，不见她面色有异，又轻手轻脚地出去。
公主与进忠一再私会的事如巨石般压在春婵心头，无端地让她既困倦又难以真正入睡。她思及自己前几日或晚睡或早起地潜入公主的卧房候她梦魇都未能如愿，干脆打算拣日不如撞日地再待一个多时辰后去瞅一眼。
已过宵分，春婵睡意朦胧地起身，再次悄摸往公主的卧房行去。
公主将衾被完全蹬开，双手掐攥身下垫着的薄褥，手背暴起青筋。她侧着首，身躯痉挛而拧扭异常，大颗的汗珠自她的额角、脖颈等处扑簌而落，中衣因浸润大片的汗湿而完全绷缚在她身上。
春婵只消一眼就唬得几乎要尖叫，掩着口心急忙慌跪至公主的床缘，本能地想伸手推她醒转。
可梦魇中的人似乎不可贸然唤醒，春婵刚伸出手就猛然想到了这一层。她对梦魇一事既无经历也无经验，正斟酌间，忽而听得公主开口呻吟。
“凌云彻。”公主反复地唤这个名字，一开始春婵很难分辨清楚，但到后来已是彻底的口齿清晰，她无需任何的推敲都能笃定字音。
可在自己的记忆中根本无此人，春婵惊恐万状地回想，一直追溯到自己刚被分至永寿宫的那会儿，都对这名字没有丝毫的印象。
也不该是公主在她还未入宫前接触到了此人又印象深刻，因为公主这几年一声都未提到过，她连进忠的事都瞒不住，若是极为在意怎能做到对她瞒天过海。
“公主，快醒醒吧。”她所幸自己随身携了一方手绢，连忙取出，轻轻为公主擦拭额头，又极小声地唤了一句。
“凌云彻！凌云彻来了！”公主的面容扭曲狰狞，唤得比此前更为大声，猝然又将面孔埋在枕间呜咽着哭泣。
公主将口鼻都闷住定是更糟的，春婵虽不知该如何缓解她正经历着的痛苦，但当即决定先将她的脖颈尽可能轻巧地拨转回来，至少让她呼吸通畅些。
公主满面皆是泪水，春婵的手触及她时，她陡然发了狠，捶打踢蹬不止。
好不容易将她的身子拨正，春婵大汗淋漓，尽管躲避了不少但挨了三两下拳脚。不等她暂且缓一缓，就听得公主嘶叫着唤出了更多她绝无一丝印象的人。
“豫妃、舒妃…”公主气喘吁吁，忽又拧眉咬牙恨声叫起来：“金玉妍，一死便宜你了，你该十倍偿还本宫受过的罪！还有你，你这条佛口蛇心的狗，和乌拉那拉氏蛇鼠一窝…”
春婵被吓去了半条命，什么也顾不得了，甚至不敢再听公主接着说了些什么，语无伦次地唤她：“公主，快醒醒啊，您在永寿宫好好的，您见到的都是假的。”
“赵九霄也来了…”公主的声音沉下去，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正当春婵以为她总该醒来了时，她再度呢喃了多遍凌云彻的名字，又尖锐地叫嚷：“你动他做什么？放手！”
春婵不得不疑心这所谓的“凌云彻”是公主的阴桃花，她不能放任公主被其纠缠不休，急中生智附在公主耳边低声念道：“凌云彻是假的，全是假的。”
公主陷入了沉睡，气息趋于平稳，春婵以为是自己的驱逐奏了效，缓缓起身，踉跄着立回床边，想再候一会儿看她后续的状况。
公主的面容间或轮转着愁苦、惊慌、喜悦、焦灼、愤恨、悲戚，像是观得了许多她现实中不曾遇过的奇景，不知不觉间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的迥异人生。春婵怔怔地望着，心底只祈祷她勿再被邪祟魇住。
“进…”公主像是意识到了这是个不可唤出的名字，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又无力地垂下手，笑容恬淡安适得犹如婴孩，眼角却落下一行清泪。
春婵再度被吓得几乎要魔怔了，暗想只要不是确有其人，公主唤什么都不成问题。可偏偏她在梦中还记得自己现实里最心仪的人，这要是今后添了其他宫人，被窃听到还怎么了得。
“云彻哥哥，我来找你了，咱们还要永生永世作伴呢。”公主的低喃乍听极尽柔婉，但春婵了解她极深，分辨得出她的语气暗藏掩饰不住的阴恻针芒。
此时她倒宁可在梦中纠缠公主的是进忠了，至少公主会真正地喜笑颜开，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被阴桃花折磨得气息奄奄。
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将公主唤醒，于是上手拍打她的肩侧，见一时无效，又抚住她的面颊来回轻移使她不住地晃动。
“公主，您该醒了，多想想进忠公公好不好？进忠才是您最喜欢的人。”公主仍在念叨凌云彻，春婵没了主意，又想着好歹现今没有旁人在场，病急乱投医地叙说以求影响她的潜意识。
公主害怕地缩作一团，抖如筛糠，让春婵苦闷地确认了自己委婉的言语对她不起作用。她只好加大力气去摇晃她，并翻来覆去地高声对她提进忠。
“澜翠…本宫对不住澜翠的忠心…”春婵完全不知自己怎就稀里糊涂地对公主火上浇油了，她嘶哑地哭着认错，又好似正面对着澜翠一般呓语道：“本宫鬼迷心窍害了你的性命，实在对不起你。”
馊圆子还没送去，一切的计划都还未实施，公主竟因唯恐害了澜翠而开始打退堂鼓了。春婵懵住了，但旋即又猜想难不成公主下意识认为圆子根本馊不了或是澜翠畏畏缩缩不敢换甚至反被人一把捉住，头一步就难以悄无声息地加害余常在。
“公主，圆子都备好了，哦不，是备馊了，今日入了夜奴婢就送去。澜翠也不至于这么胆小，而且哪怕一次换不成，三五次下来总能被她逮到一次掩人耳目的时机啊，只需一回都够余常在喝一壶了。”春婵不知公主能否听见，但还是以寻常说话的语气向她劝解道。
公主猛然睁开双眼，惊骇地瞪她，又尖叫着一把将她推开，滚爬着缩进床榻的最里侧，颤抖不止而蜷曲起了身子。
春婵后悔不迭，心想早知就该硬着头皮去请主子来唤她了。可事到如今，她甚至不知自己于何处触怒了公主，但想起公主喉咙的嘶哑，她结结巴巴地问道：“公主，您…您好一点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她的询问当即遭到了公主极为剧烈的反抗，只见公主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连声叫着不愿喝。
“不喝就不喝吧，公主若是好些了的话可以再睡一会儿，现在约才至丑时。”春婵见状，以为她精神恍惚，需要安静，故打算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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