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章
他僵直着腿脚欲转身出去，嬿婉当即轻牵他的袖边：“进忠，你稍等下。”
他顿住脚步，心襟一漾，眼望着公主似翩飞的新燕般灵巧遁形，片刻后又笑吟吟而出，手捧两只硕大的白馍。
“进忠，相当抱歉，你得与僵白馍馍杠上了，”她口中言表歉意，神情却显露着掩不住的理直气壮，他一壁接馍一壁笑得身子颤抖，她越发郑重道：“你肯定没有用过晚膳，但本宫这儿一时没有可宴请你的速食佳肴，又怕误了你的时辰，只得出此下策了。”
“奴才谢承炩的好意，”他将白馍揣在怀里，对公主施以一个啼笑皆非的眼神，又道：“您还别说，照您这种赏法，往后定有哪一日奴才将这硬馍馍吃顺口了，一日吃不上就牙齿发痒，想得慌。”
“那本宫就日日赏你吃，几个馍而已，总不至于短了你，”嬿婉被他戏谑的模样气得发笑，情不自禁地抱怨：“本宫也想赏些金银细软，偏偏这仙君不肯要，非要吃的喝的，还好意思反过来调侃本宫，这般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讨厌极了。”
“奴才怎么又成仙君了？”上一个“伞仙”就够他哑口无言了，他心里极想夸赞公主将拍须溜马学得出神入化，但无可避免地还是先感到了一阵脸烫。
“什么‘又成’？你分明一直都是，快回天庭吧，”公主白了他一眼，见他的愣状，侧首掩口直笑：“天子所居的养心殿，不就是天庭？在天庭里办差的自然是仙君。”
“好，那奴才就羽化而登仙去了。”她笑意漾动的神色让他舒眉展颜，他打了个千儿，施施然退去，隐约听得公主轻轻地“呸”了一声。
两个白馍在疾行的路上被他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上值也并未晚至。他刚侍立了一会儿就见钱常在入内觐见，可想而知皇上今日难得翻了她的牌子。
钱常在的年纪不是很轻了，但保养还算得当，因而一袭水红色的绸褂和两把头上坠着的粉白络子不太突兀。进忠目视着她的容色，估摸出她青葱岁月时大抵是个娇俏女子，倒与其女承敏截然不同。
她与皇上说了些体己话，约是看着皇上有了兴致，她渐渐将话题转向自己的女儿。
“阿敏这些日子一直缩在闺阁里不肯出去，嫔妾鼓励她去与妹妹们说说话，解个闷儿，她也不大愿意。”
“承敏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小女儿心事？”
“这倒不是，阿敏虽然性子娴静，但并不会藏心事。只是最近天气又炎热了起来，她不知是贪了凉还是吃冰果子吃坏了肚子，断断续续好几日都反复腹痛腹泻了，太医诊了也就稍好一些而已。嫔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着她多半是怕去了别处腹中不适会不大方便，才不肯外出的吧。”
怎么承敏也泻肚了，进忠无由地想起了澜翠口中泻成天女散花状一窜上房梁的余常在。腹泻竟会隔空“蔓延”，他略垂下头抿唇，虽难免有些许同情承敏，但也无法遏制地想笑。
“那朕下令多召几位太医一同配合着诊治吧，这样拖下去确实不好。”皇上思虑了一会儿，露出了疑似担忧的神色。
“哎，阿敏的小毛小病，可能也无需万岁爷这么操心。而且诊她的也不止一两位太医了，都说她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弱，好生调养着才能稍微缓解些，要根治是很难的。都怪嫔妾，没把阿敏生养好。”钱常在一滞，马上又恢复了赔笑的面孔。进忠斜在一侧以余光瞥她，心下总觉古怪。
“你诞育公主有功，朕怎么能怪你呢？现如今太医有开方子么？”
“开了开了，太医院给的方子，御药房抓的药，日日熬好了，嫔妾从不忘记叮嘱阿敏吃。”
“如此就好。”
“太医们还说了，阿敏的饮食得注意些，多吃热腾腾的素食、羹汤，免得荤腥或硬冷的吃下去伤着肠胃。”
“承敏有你这样上心的额娘，身子定会好起来的。”
如若自己没猜错的话，钱常在之意已是昭然若揭，生性狡诈的皇上又岂能丝毫不知。进忠微微蹙起了眉头，继续听其与皇上诉说。皇上自始至终和颜悦色，钱常在甚至都不觉不寒而栗。
草原上无论是医者还是衣食住行皆不如京城，可旁敲侧击告诉皇上承敏的身子只得留在京中婚配的前提得是皇上着实在乎这个女儿。他不管不顾已成既定事实，那便是说破了嘴皮子都无用的。进忠见她迂回着说了许久都不曾放弃，心下嗤之以鼻与对她走投无路的少许理解异样地交汇在一起，干脆不再屏神细听她的絮叨了。
待皇上和钱常在一同歇下，他坐在值更的墙角百无聊赖地仰头望天。
若嫔妃自身的品阶高一些，恩宠多一些，大概率其女的婚配会相对得到更多重视。但慈文明显是不愿意争宠的，他想去劝一劝，又不知能以何种身份去劝动她。
但话说回来，这到底也只出于他的揣测，没有实据表明慈文挣上个常在、贵人一定能给公主的婚配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他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耳畔隐有钱常在与皇上的嬉闹声，他心下愈发烦躁不安。
承敏腹泻一事不能白白浪费，他虽下不了决心与慈文交涉，但眼前总有他能做的小动作。从承敏而起，下回再引至余常在那一头，在大彘目中应是不会太突兀了。明日上午是留给他补觉的间歇，他打算下了值就去会会孙财。
夤夜，嬿婉揣上那五瓶头油，又携了铁铲，瞒着额娘和春婵，悄摸溜去了寿康宫的后墙处。
她将砖块顶开钻入，手脚麻利地把头油埋在了附近，本想迅速离开，但不知怎么忽生了胆气，蹑手蹑脚行去窗格间张望。
凭着上回送圆子时的模糊记忆，她绕了半圈，还是估出了余常在居住的那间卧房大致所对应的窗子，偷眼往里一瞧，窗外上的木石摆件确实与印象相同。
心里有了底，嬿婉悄无声息地离去，预备着明日与春婵说一声，请她借着送澜翠些日需小物的幌子，知会其去墙角挖出头油。
孙财简直像候着他一般，进忠一踏入内务府，就迎面碰上了那颗大若银盆的彘头。
他默默地把一声嗤笑吞进喉咙，热络道：“孙爷您吉祥，我遛弯儿过来，顺道坐坐。”
“忠爷来得正好，和咱家一道用早膳吧。”孙财的圆肚中霹出了轰然的饥肠雷鸣，又耸动了几下。进忠一愣，颔首后死死咬着下唇随他入了座。
偶有办差的太监从边上经过，但大体来看还算是安宁，进忠对付着吃了几口后就假模假样地与他东拉西扯了近一刻钟，说出的自然都是无关紧要的闲事。
孙财本就没对他设防，见状更是确认了他此行并无目的，于是大喇喇地瘫坐在圈椅上，时不时地捧哏接话。
“昨日钱常在觐见万岁爷，提到五公主近日腹泻得厉害，真是可怜见的，让人心疼。”待周遭绝无行经的太监后，他不动声色地假作调笑。
“哟，忠爷又心疼五公主了，”孙财心里早把他当作了与自己、与先前的胡贵福别无二致的同道中人，不由得咧嘴眯眼，凑近他低声道：“九公主不好得手，五公主就不同了，她顶多两个月之内必会出降，又是个绵羊一般的懦性子，你趁机偷个香，她一来没胆子声张，二来也没时日、没机会声张了。”
“我一个去了子孙根的太监偷什么香，孙爷您莫说笑了，”他当即给孙财丢了个模棱两可又挑不出错的回应，见其邪笑，他接着似是非是地说：“我只是觉着大热天里泻肚不好受，得仔细查查病因，好生伺候着才是，别小病不医拖成了大病。”
孙财嬉皮笑脸，他忙不迭将话题扯向别处，心中暗想这段铺垫该是足够了，下回再牵出那一头浸在金汁里的疯妇就成。
“忠爷，你咋光吃白面馍馍啊？咱家备了这么多煎饺、蒸包、小菜、粥品呢。”大彘一声叫唤把他的心神拽了回来，他垂首一望，自己手中捻着的果然是个只剩个边角的白馍。
“平日里着急上差，早膳总来不及吃，习惯了啃个馍垫饥了。”他急中生智扯了个谎，一口将白馍吃完。
“充饥？那得是硬馍馍更合适，扛饿。”孙财真正是就事论事，但传到他耳中就变了味，他仿佛意外被扒去了伪装，心间瞬时一咯噔。
“也是，硬的比软的好些。”公主灵动的美靥浮现，他面上哂笑，胡乱地接口。
“哦？”孙财拿腔拿调地惊叹，又涎着脸笑得污秽。当他明白过来自己被孙财钻了何等淫邪的空子肆意戏谑后，气得额角的青筋都突突地跳了几下。
不过也罢，越类及大彘者，大彘必然越乐意交好。他秉持着这个信念，勉强正色道：“说到馍馍，确实还是这类东西吃着安心。天气热，人的脾胃也虚弱些，大鱼大肉吃多了容易肚里不舒服。”
“那你去找五公主劝一劝嘛。”孙财油腔滑调地继续调笑，进忠将头稍微偏过去一些，以免刚好与这张彘脸对望，又要忍不住笑得将刚喝下的凉水尽数喷出。
与其别去时，他还刻意留心了大彘的眼神，此彘像是笃定了他会去延禧宫瞧五公主似的，延颈伸头似要盯清楚自己离去的方向，他心下越发好笑了。
得知公主夜半三更偷潜去埋了头油，春婵大惊失色，又无可奈何，跺着脚道：“公主，您要是被人捉住了怎么办？”
“我这不是没被捉么，春婵姐姐净乌鸦嘴，”嬿婉笑得开朗，毫无惧色，甚至诚恳地分说道：“我去一趟，被捉住顶多就是十公主贪玩偷钻狗洞，被皇阿玛传去训诫一通就完了，若请你去，被捉住多半是要挨板子的。”
“行，奴婢现在去替您给澜翠递消息。”春婵错愕了一瞬，无端又想起从前公主为其额娘求药之事，只得软下声音投降。
“快去快回，把这个揣上送给澜翠。”嬿婉取出了预备好的一只枕席。
“公主为何要送块席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春婵提在手里，好奇地问道。
“别让人以为咱们与澜翠私相授受，目标物更大不是显得更坦荡么？而且还是个既不相干，又能让澜翠摆在明面上日日用着的物件，多合适。”敢情是个障眼法，春婵抿唇一笑，匆匆出门去了。
此行相当顺利，约两刻钟后见春婵迈着大步笑眉笑眼地回来，嬿婉就知一切妥当了。
进忠当然未去延禧宫，他回他坦补了会儿觉，就一直凝神读书习字到了晌午。啃了几口干粮后，转眼功夫又到了去上差的时辰。
因全寿有其他差事，所以他实际上是去替下全寿的班的。他行到养心殿外时刚好见全寿立在门口，红答应在与其交谈。
“万岁爷近日召红小主您召得勤，但毕竟这大热天的，小主您也可以试着稍稍走得慢上少许，以免动了胎气。”
“谢过全公公好意，但不碍事的，而且我怕万岁爷等急了要怪罪。”
进忠放缓了脚步，听得红答应应答得十分直率，与他印象中的性子全然相符。
若是在从前那座紫禁城里，她怕是活不长，但在此地或许还能试一试，他心中蓦然起了这样的怪念头。
“万岁爷相当看重小主您这一胎，依奴才的愚见，应是不会随意怪罪小主您的，小主尽管放心。”
“我还是得谨慎一些的，往后月份大了有软轿子坐就好了。”
全寿没有再说什么，微笑着告了退。红答应面上的笑意还未敛去，正要迈步时忽然发现了候在一旁的进忠。
“奴才给红小主请安。”他适时地恭敬行礼，余光瞥见红答应似要从袖中取出些什么，又悄悄缩了手。
“进忠公公，我原本想送些碎银给你的，但是突然想起你从不收主子的赏赐。”起身后他不由得打量了一眼，结果红答应竟满面窘然地不打自招了。
“红小主的好意奴才心领了，不过奴才胆小，的确不敢收任何主子的赏赐，还请小主谅解。”对付这样的直性子，实是无需弯弯绕绕，他直接认下了自己的传言。
“我也是心急了，”红答应似乎还欲再解释几句，以免坏了她在自己眼中的形象，进忠不卑不亢地恭候，她接着道：“贵妃娘娘教导我要厚待宫人，尤其是御前的大公公们，我就一时忘了，不是有意要冒犯公公你的。”
德贵妃怎还教了红答应这一出，也亏红答应敢直言说出来，他瞅其神色不像在撒谎，便草草地结了：“小主您折煞奴才了，快进殿吧，万岁爷可要等急了。”
待红答应与皇上并坐于软榻，开始絮絮地闲聊后，进忠立在角落难免百无聊赖了起来，偶尔竖耳细听他们二人的谈笑，左不过也就是皇上对红答应腹中之子流露出的万分期许而已。
“不知几个月才可断得出是男是女。”红答应抚着平坦的小腹，喃喃地问。
“你这肚子还小得可怜呢，只管安心养着，别这么早就先思量是阿哥还是公主。”
“嫔妾知道万岁爷更想要阿哥，所以盼着太医诊脉诊出来了，给万岁爷报喜呢。”
“朕没这么在意，而且就算这一胎是个公主，你年岁还轻，过两年也定会有阿哥的。”
“可嫔妾自个儿也更喜欢阿哥，要是头一胎直接如愿就好了。”
若说红答应心口如一祈祷一举得男是大概率事件，那么皇上巴巴地盼阿哥就是必然事件了，偏生他还要拐弯抹角地表露出不在意。进忠闻之都觉皇上的虚伪渗透到了方方面面，但他一向也是见怪不怪了。
“朕让内务府提早些给你备下孩子的小衣裳小包被，平日里有什么短的缺的尽管向朕提。”
“那嫔妾就替小阿哥谢过万岁爷的慈父之心了。”
红答应起身轻轻一行礼，皇上捋须笑了笑，抚着她的肩侧让她坐下了。
“你吃酸吃得多还是吃辣吃得多？要不要额外备些开胃的小菜？”
“嫔妾的饮食上没怎么变化，从前爱吃什么，现如今还是爱吃什么，净是老三篇。”
“朕记得你一向爱吃糖醋排骨。”
“万岁爷好记性，嫔妾三四日必得吃上一回。”
“你顿顿必吃都成，朕一会儿派人去御膳房传个话，让他们往后多备些送你那儿去。”
眼见红答应又要起身谢恩，皇上大喇喇地免了她的礼，侧首一思量，补充道：“糖醋排骨是偏酸口的菜，或许还是酸味儿于你而言更适宜些，朕顺道让内务府再多添些酸梅子酸杏干给你，等月份大了要是干呕的话，吃下去可能会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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