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四章
“十公主的性子外显风趣跳脱,内里却十分细腻敏感,对待侍奉自己的宫人从不细究尊卑。倘若你真有一日去了永寿宫当差,那自会明白我此言不假。”他轻描淡写地对王蟾道,一时激起了王蟾更重的好奇心。
“又是跳脱又是敏感,公公您确定她不会很难伺候…”王蟾说了半句,意识到不大对,挠着头补充道:“奴才并不是疑虑她主观上爱好折辱下人,而是她这样的性子,想必对侍奉自己的要求不会太低吧…奴才笨手笨脚,怕无意间惹了她不高兴。”
“不会的,她的本性比她自己所认为的还要更良善些,不仅会体恤他人,更会设身处地地站在弱者的立场为其图谋,无论此人是低微的宫人还是与她地位相仿者,她都是一样对待的。”王蟾的错愕神色让他有些误解,加之少眠的困顿下他本就不太清醒,不知不觉就对王蟾坦言道:“兴许你乍一看她,会觉得她稍有些刁蛮,言辞还有些不经意的辛辣,但千万不要被表象欺骗了眼睛。她通透早慧但心思一直都纯净似水,遇到不平之事甚至不顾及自己的身份都会伸出援手以求心安,更不必提对待本就忠心于她之人的态度。与她相处的时日久了,就会令人越来越深刻地感悟出她是世间最完美无瑕的女子。”
进忠对十公主评价所站的全然不是副总管太监能对寻常一位帝女所站的角度,他的凿凿言辞甚至都不像奴才对主子性情的揣度。王蟾虽憨,但遇到这般令他怎么想都不合情理的怪事,他还是骇然了。绞尽脑汁之下,他终于在最短时间内寻思出了问题所在,进忠如此怪异的评语极像是在向自己暗暗提及他心悦而珍视的姑娘。
可再如何也仅是猜测而已,并无真凭实据,而且他心目中进忠绝不可能是这般的下作人,所以王蟾只好开始拼命麻痹自己,反复自劝着勿要想多了。
“进忠公公,谢谢您的告知,若有机会,奴才一定在十公主跟前好好表现。”王蟾作出摩拳擦掌的企盼样儿,却感觉到进忠又是一蹙眉。
“在她跟前你还是安分守己些吧,仔细她忍无可忍逐你这活宝出去。”横竖我是不会替你求情的,进忠酸得一顶腮,心下默默思忖着,但未说出最后半句。既是怕吓着王蟾,也是觉着此时不能将话讲得太露骨。
见得进忠闭目以被掩面打算再次入睡,王蟾也没再缠他,讷讷地应了句是,缩在床的边缘睡熟了。
第二日清早,进忠醒来时发现王蟾已悄然离开了,被子叠得齐齐整整,连屋内也清扫了一遍。
还算是个懂事的,他轻笑一声,旋即去剃了须拾掇好自己的仪容进养心殿上值。
皇上没提查案进展,倒是给他安排了一项新任务,命他在闲暇的时辰督促各宫宫人备足吉祥缸、唧筒等救火用具并监管内务府对这些物件的分发,甚至还要教导、演练一众宫人,争取要做到下回若有火情尽可能无一死伤。
这绝不是个小工程,他应下“嗻”的那一刻心下就乱如缠麻了,无奈地腹诽着自己惹出的事怎的还真要自己偿还。
靠着进忠送来的金创药,嬿婉坚持日日反复涂抹,指尖的烫伤处已好了不少,而且她一直担心的旁人造访也未真正发生。她除去夜间还是屡屡惊梦外,白日里的神色已不再有任何异样。
头一个登门的宫眷还是她五姐,正当她以长袖藏着指头在前院观花漫步时,承敏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她本能地抬首与五姐寒暄,此刻才恍然想起先前五姐是病得需卧床静养的状态,自己因纵火一案的穿插,惊惧之下难以顾及旁的闲事,早已将五姐抛诸了脑后。
五姐依旧虚弱至极,她忙不迭将其引回客堂,不曾想五姐主动对她道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些天我一直胡思乱想妹妹是不是也病倒了,见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嬿婉下意识地将指头一缩,面上却赧然摇首道:“不,这几日我只是感到有些疲累,所以几乎没怎么出门,倒让姐姐白白担心了一场。”
“疲累?要不要请位太医来给妹妹瞧瞧?无端的疲累或许不是好事。”五姐一愣,又有些急切了。
她这状态如何能请太医,一请来便全完了,嬿婉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扯谎道:“其实是有原因的,我额娘觉着我不学无术,前几日都逼着我多念了好些时辰的书。许是积攒下了劳累吧,所以我就有些浑浑噩噩了,好在额娘现如今放弃了。”
“你额娘从前待你不是很…哎,她为了你好,到底也命你做了你不太情愿的事,天下父母心皆是一样的。”五姐并未猜疑,只垂首轻叹了一声,但嬿婉的心越拎越悬,极度生怕自己说多错多。
“是啊,父母看我们的角度与我们自己是不大一样的,他们只会希望我们更完美些。”如若是往常,她是很愿意与五姐说话的,但如今她手上的伤和她随时可能会触发紧张的心态实在不允许她多言,她只能顺着五姐的意思随意接了一句。
此后的片刻闲谈中,她一直是精神高度紧绷的,却又不能让五姐看出端倪。好在承敏的身子撑不了她在这里逗留太久,她很快便唤了随侍的宫女搀自己回宫。
嬿婉送她往外行,承敏似迟疑思虑了一会儿,示意宫女暂避,凑近她的身边附耳轻言道:“我向太医打听了下,四姐的情况不大好,已过了预产的时日,但一直毫无动静,太医们鉴于她的身子实在弱不禁风,所以连催产的药都不敢给她开。我昨日出门略微走了走,正遇上李常在行色匆匆地赶路,听得她宫女提了句她是又要去宝华殿祈福。”
若能求得皇阿玛准许李常在再度探望其女就好了,但自己的手未好,绝不能冒险去养心殿觐见皇阿玛。嬿婉虽暗暗心急,但还算冷静理智,对五姐低声宽慰道:“再略等一等,若过些日子四姐还是生不下来,说明事儿就有些严重了,咱们可以想办法去向皇阿玛提一嘴,看能不能去四姐府里探望她一两回,即便李常在去不了,但咱俩或许可以呢。”
“也只能这样了,皇阿玛他…往好里想,成事的可能性或有十之一二吧。”这番对话在五姐的叹息声中结束。嬿婉回到殿内,摊开双手,细细地观察指尖的好转情况。
许是因愣神的缘故,额娘外出归来,从她身后走过她也不知不觉。见得额娘的身影时,她已绕至了自己侧方好几步处,像是在尽力避过亲眼目睹自己的手。
对欺瞒额娘的愧疚瞬时漫上嬿婉的心头,而且她也知究其根本自己就从未能瞒下过,只不过额娘是在有意地给她留足面子,所以才并不选择主动问起。
“额娘,我做错了一桩大事,我因一己之私把寿康宫烧了。”春婵也在不远处站着,全然听得见,她挣扎着说服了自己,终究缓步走到慈文身边坦白道。
“额娘猜到了,没事的,你别太担心。”她躲闪的目光迎上了额娘柔和的眼神,头顶也落下一只轻柔的手,原是额娘在抚触她。
“我烧死了无辜的人,我手上留下了罪证,我怕皇阿玛查到了会责罚。”她并非悔恨,却意识到眼泪在眼眶中转了一瞬,口中喃喃地语无伦次道。
“还有…还有我怕额娘您会骂我,会非常怜悯被我任性一举波及到以至丢了性命的人,甚至会觉得余常在罪不至死,我的行为太过狠辣不近人情…”额娘引她去软榻上坐下,她哽咽着尽数说出了自己的惊惧。
“嬿婉,首先我们不要再回想那一夜事情发生的经过了,额娘也不会问你任何细节,这一点你要放心。”再问无异于逼女儿更痛苦地困入其中,慈文安抚着她温声道。
“至于这件事本身,如果额娘是在发生之前就得知了你的想法,那多半会选择迂回地劝你谨慎,劝你想一个只惩罚余常在的法子,或者将计划排布得周密,要烧就只烧余常在一人。”额娘比自己预想中要好不少,没有委婉地为死伤者鸣不平,但也不排除她是因事情无可挽回才如此言说的,嬿婉仍是苦闷地垂首。
“但现在既已到了这一步,就没什么可反悔或是反复纠结于‘如果’的了,咱们得把力往一处使,确保你皇阿玛别查到咱们永寿宫来。寿康宫的众人命数就当如此,再多想也是无益,咱们唯一要做的就是顾好自己。”
“额娘,您能否隔几日去一趟养心殿?别让皇阿玛长时间不见您,就开始有了想往永寿宫来的念头…”她不敢再在这件事上多描,遂改而支吾着说出了进忠的提议。
“额娘也是这么打算的,你所看到的额娘不在宫中的这些时候,额娘除了去其他宫里转悠,就是去养心殿或是御花园伴御驾了。”
所以其实额娘早已做了打算,不必由她再踌躇于告知或是不告知的,而且不用想也知额娘这几日的焦灼绝不会亚于自己。额娘仍在温柔地宽慰她,可她却几乎听不进去了,瑟缩在软榻上,任由清泪默默地滴淌。
也正是这样的时刻,脑中最易闪出火场里的记忆,她忍着再度袭来的愧疚和恐惧,竭力对额娘露出些许带泪的笑容。
这几日又要侍奉皇上并委婉阻止他去往永寿宫,又要趁空闲时奉旨奔走于各处,进忠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才碰上了一回慈文来觐见。
慈文仍对他漠然相待,虽说按理这才是他俩最适宜的相处方式,但经过公主烧宫一事,他心里一直悬着把将坠未坠的刀,面见慈文时心绪也全然转变了,根本抑制不住地会去思索她是否对自己真有了满腔的恨意,又是否会寻得某一时机严肃勒令自己别再与公主交往。
下了值后,他还得去视察好几处宫室的防火用具是否置放妥当。行走在吉祥缸边,听得管事太监絮絮叨叨地向自己汇报何时对本宫的宫人安排过了使用这些器具的演练,他莫名地烦躁不已,甚至有了些难以言说的尴尬滋味,总觉得他们每报一遍就是对自己为公主的纵火推波助澜而鞭笞他一遍。
他虽不要脸皮,但三番五次之后“火”越发笃重地扎根进了他的脑海,加深了他本就铭刻于心的印象,也叫他深陷其中、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地忧虑此事的发展。
还有王蟾那一头需要打点,但不能太急功近利,否则就成了要收王蟾为徒的意味。他抽空去了两趟膳房,话里话外皆暗示了自己觉着王蟾人还不错、有意略微照拂他,又给管事的几名太监递了些吃茶钱。大伙儿乐呵呵地接下,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往后不能再责打王蟾。
至于公主那儿,他内心相当地想登门,但每每独自行经永寿宫门前,大都已是夜深人静之时。他一来不敢再赌慈文的态度,二来就连夜间巡视的宫人也添了不少,更遑论青天白日之下了,他总是轻叹一声,又匆匆离去。
咬牙熬到了休班的日子,他以为自己总该有些真正的闲时了。可事与愿违,不断地有人找上门来,不是上报从前的防火器具因老化而需更换,就是直接提出新拨下来的器具短缺不足。
来者的频率其实算不上太高,但无疑的是他脱不开身了。外出采买东西不现实,就连偷摸去一趟永寿宫都显得格外冒险和为难。
一笔一笔地记下,直攒到傍晚,进忠动身去了内务府寻孙财。除了据实上报以外,他还一本正经地提及了自己屋内的一些用品过于老旧,要花些银子请人重新采买回来更换。
孙财自然不知他实则是嫌脏臭,一口应得毫不犹豫,连银子都说不要了。
“不,亲兄弟明算账,这些银钱是我应该给孙爷的,”可进忠不知孙财的真心实意,他满脑子皆是不想欠孙财的情,也不想与他扯上更多的联络来往,他把银子往前一推,故意嬉皮笑脸道:“孙爷,忘了说了,我还想要一只大柜和几只木箱子,我以后杂物多了更便于存放些。这银两哪怕不算作购置钱,也得算作人力钱呐。”
“这一锭就够了,旁的多了,你拿回去吧,事儿咱家定给你办得妥妥的。”最终孙财随意拿了一锭,将剩余的塞回给进忠手里,说什么都不肯要了。
可供公主直接藏身的大柜和搁置在床底可供她掩护的箱子不出几日便会送来了,他三两口扒拉完了晚膳回到他坦里,稍微看了会儿书,就听得大门咚咚轻响。
他本能地以为是小蟾蜍爬过来了,无奈地一嗤,旋即快步去开门。
来者居然是喜禄,门一打开,他不免错愕住了。喜禄眼神中闪着丝丝局促,手里还揣着一样什么东西,脚下连步往他的他坦里窜,一眨眼工夫就将门关上,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了他。
“进忠,这个你收好了啊,”喜禄面上的窘迫更甚,见他愣着却执意要他拿住那一盒东西:“我托人去宫外寻郎中买来的,这药膏对治伤有奇效。”
一听治伤他就醒了神,同时也思量到自己今日斟酌许久还是未敢请孙财采买治烧伤的药膏,不知是不是过于谨慎了,再定睛一瞅,自己手上那只喜禄塞来的锡盒外观簇新,凿刻着“伤药”二字。
“进忠,你别不好意思了,”许是他迟疑的神色给了喜禄错解,喜禄压低声音苦口婆心道:“就是你想的那样,这药是为你治身下受刑之处的。残漏多半是因创口愈合不好、伤疤不平造成的,这药很是对症。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下面抹了这个药也不见好,那也不妨把它留着治其他伤用,磕着碰着甚至是被杖责了被烫破皮了都能拿它治的。还有你尽管放心,我没和采买的人说是给你用的,肯定不会有人拿异样的眼光看你。”
“这么好的药,看着就价值不菲,我给你拿些银子。”他反应过来了,这正是误打误撞能解公主燃眉之急的东西,他顾不得刻意佯装羞愤,也无丝毫的推脱之意,转身就取了一大块银锭塞进喜禄手里。
“太感谢你了,喜禄,你一定要收下。”他目光中含着由衷的诚意,喜禄自然分辨不出他的感激由何而起,只当作他是想通了要忍去羞怯治疗难以启齿的伤处,不由得真心为他心绪的转变而高兴起来,收了银子又叮嘱他若还有需要尽可向自己开口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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