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看着黑鸦。
黑鸦也看着他。
三人进了屋子里。
山风从屋顶的缺口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灰尘打着旋。
“你问李家后来如何。”李镇开口,声音很平,“后来,李家没了。”
黑鸦的乌鸦脑袋歪了歪。
“我知道。”他说,“我……应当看见了。”
“那你应该也看见了,”李镇说,“李长福抱着那个孩子,进了秘道。”
黑鸦沉默。
乌鸦眼睛在昏暗里闪着微弱的光。
“看见了。”他说,“所以呢?”
“所以,”李镇慢慢地说,“那孩子活下来了。”
黑鸦没接话。
李镇也没继续说。
屋外里只剩风声。
过了很久,黑鸦忽然扇了扇翅膀。
“你想说什么?”
“那孩子,”李镇看着他,“应当是活着的。”
黑鸦的翅膀停在半空。
“ 我不晓得……”他喃喃,“既然六门和朝廷要对李家赶尽杀绝……李长福不过是断江仙,应当撑不了太久的。”
“那孩子,叫李镇,如今便站在你面前。”李镇说。
黑鸦猛地抬头。
乌鸦眼睛死死盯着李镇的脸。
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睛,到鼻梁,到嘴唇。
一寸一寸地看。
看了很久。
“像。”黑鸦终于说,声音有些发颤,“刚才还没觉得……现在细看,眼睛像李龛,下巴像唐晚……有七八分像。”
“也许吧。”李镇说,“毕竟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黑鸦又沉默了。
李镇两世为人,差不多都算是孤儿了。
黑鸦,也便是潘安,这次他沉默更久。
“证据呢?”他问。
“我是李龛的儿子,还需要证据?”李镇反问。
“当然需要。”黑鸦说,“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很多。李家的仇人也很多。万一你是假的……”
“假的又如何?”李镇打断他,“假的,你就奈何得了我了?”
黑鸦噎住。
还真是。
自己不过血池里一道受尽刑罚的孤魂。
如今阴差阳错来了人间,也只能在一具扁嘴飞禽的身子里苟延残喘。
这身子是真的废啊……
潘安在内心吐槽道。
还好李失真没听到,否则真得气晕过去。
鸠占鹊巢,还嫌人家身子?
良久,潘安沉沉吐了口气,看向李镇。
“你长大了。”他说,声音里忽然有了很多情绪。
“嗯。”
“道行如何?”
“断江……吧。”
“断江?!”潘安声音拔高,“你才这般年岁!”
“我爹二十岁时,也能斩食祟。”李镇说。
“那不一样。”潘安说,“你爹是妖孽。你……”
他停住了。
李镇等他说下去。
“你也是妖孽。”潘安叹道,“到底是李家人,果然都非凡俗啊……”
“接下来你要去哪?”他问。
“中州。”李镇说。
“复仇?”
李镇不答。
“那就是了。”潘安说,“但你现在的样子,进中州就是送死。七门虽然伤了元气,但根基还在。起码掏出几尊食祟仙不是问题,他们还有与白玉京联络的法子……
当年李家遭合围时候,他们都能请来上面的解仙……”
“知道。”
“知道还去?”
“有些事,不得不做。”
潘安又不说话了。
一个断江仙,怎么和六门乃至朝廷对抗?
潘安想不通……
李镇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
“你这乌鸦身子,撑不了多久。”他说。
“我知道。”潘安声音平淡,“这黑鸦的身子也实在孱弱,我也不想待。”
一旁的李失真灵魂:“……”
“我能帮你。”李镇说。
“怎么帮?”
李镇看向旁边一直沉默的李失真。
黑鸦李失真叹了口气。
“材料齐备的话,”李失真开口,“可以捏一具暂时的肉身。”
“暂时?”潘安问。
“最多三年。”李失真说,“三年后,肉身会腐败,需要换新的。”
“三年够了。”潘安说,“总比当乌鸦强。”
李失真:“你再骂!”
“要什么材料?”李镇问。
李失真报了几样。
坟头土,要三年内的新坟。
无根水,半夜檐头露。
百年槐木心,这个在郡城里的商行有卖。
活畜心头血,最好是黑山羊。
还有引魂香。
“不难。”李镇说。
“对你可能不难。”李失真说。
“我去附近郡城里买。”李镇说,“你们在这等我。”
“等等……”潘安叫住他,“为什么要帮我?我本就是一血池亡魂,还是该死的。”
李镇回头,“别跟我客套,难道你真想死?”
“……不想。”
“行。”潘安顿了顿,“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你帮过我爹,和我阿公。”他说。
“就这?”
“还有,”李镇顿了顿,“你这乌鸦身子,说话费劲。换了肉身,有些事,好问你。”
潘安懂了。
李镇走了。
李失真看着他背影消失,转头看黑鸦。
“你就这么相信,他是李仙君的儿子?”
“信。”潘安说,“眼睛骗不了人。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他说话那德行,跟李龛一个模子刻的。”潘安说,“噎死人不偿命。”
李失真咧开鸟嘴,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
“等他回来吧。”他说。
……
……
三天后,李镇回来了。
背着一个粗布囊。
走进小破屋子,把布囊往地上一扔。
哐当几声。
李失真上前打开。
几个陶罐,一截乌黑木头,一包油纸裹的香料。
还有一个竹筒,筒口封着蜡。
“坟头土。”李镇指着一个罐子,“城外乱葬岗,最新那座坟,我差人挖了三尺。”
“无根水。”指了指竹筒,“接了三夜露水,够用。”
“百年槐木心,郡城赵家祠堂有棵老槐,我砍了一枝。”
“活畜心头血,黑山羊,现宰的。”
“引魂香。”李镇拿起那油纸包,“香铺里最好的,全买了。”
李失真一一检查。
土是新土,带着阴气。
水是露水,清澈见底。
槐木心纹理细密,确实有百年。
血还温着。
香是好香。
“都对。”李失真说,“不过这百年槐木心……人家祠堂边儿上的,你怎么弄到的?”
“要的。”李镇说。
“他们会给?”
“不会。”李镇说,“不过我自赊刀人那里讨了把刀,杀气很重,那家里人看了看刀,又看了看我,就给了。”
李失真想象了一下那画面。
郡城赵家,是盘州大族。
祠堂的老槐,是祖传的风水树。
李镇提着刀上门,说要砍一枝树心。
赵家人肯定不答应。
然后李镇大概会做点什么。
比如一刀劈开祠堂前的石狮子。
或者一脚踩碎青砖铺的院子。
总之,赵家人最后答应了。
“没杀人吧?”潘安问。
“没。”李镇说,“只拆了半扇大门。”
“那就好。”潘安松了口气,“现在不宜结仇。”
李失真开始准备。
在破庙中央清出一块地。
用碎石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阵。
把坟头土倒进阵中,浇上无根水,和成泥。
槐木心削成人形骨架,插进泥里。
活羊血淋上去,泥顿时变成暗红色。
引魂香点燃,插在阵眼。
青烟袅袅升起,却不散,在阵中盘旋。
“需要十二个时辰。”李失真说,“期间不能被打扰。”
“行。”李镇说。
李失真盘腿坐下,双手结印。
开始念咒。
咒语低哑古怪,像夜枭哭泣。
不得不说,这位曾经的参州医圣,到底还是有两把刷子。
阵中的泥开始蠕动。
慢慢包裹住槐木骨架。
渐渐有了人形轮廓。
粗糙,但能看出头、躯干、四肢。
潘安停在供桌上,静静看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
屋子外天色暗了。
中间有几波诡祟,似乎嗅到了这里几件阴物的味儿,便想进来蹭一口吃食。
李镇站在门口,抱着胳膊。
只是淡淡释放生气。
这些诡祟便吓得六神无主,再也不敢扰。
天亮时,李失真停了咒。
阵中多了一具泥塑。
有鼻子有眼,手脚俱全。
“好了。”李失真喘了口气,“现在,需要魂魄入主。”
他看向黑鸦。
“你想清楚了?这肉身只能用三年。三年后,会慢慢腐败,烂成泥。到时候如果无人帮你置换,可是件麻烦事儿……”
“三年够了。”潘安说,“总比当乌鸦强。”
“你再骂?”
李失真咬了咬牙,要不是看在大王的面子上,他早就和这潘安拼命了。
“你进去吧。”
潘安闭上鸦眼。
乌鸦身体一僵。
一道淡淡的灰影,从鸟头飘出。
飘飘荡荡,落入泥塑眉心。
泥塑猛地一颤。
表面的泥壳开始龟裂。
一片片脱落。
露出下面鲜红的肌肉,白皙的皮肤。
血管在皮肤下显现,微微跳动。
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
一个完整的人形,渐渐成型。
李失真递过一件准备好的粗布衣服。
那人接过,慢慢穿上。
动作有些僵硬,但确实是人的动作。
他抬起头。
李镇看着那张脸。
黑,瘦。
皱纹深刻得像刀刻。
眼睛一大一小。
嘴唇厚,鼻子塌。
丑。
和潘安生前一模一样。
那人抬手,摸自己的脸。
手指颤抖。
“回来了……”他喃喃。
声音沙哑,干涩,但确确实实是人声。
他看向李镇,咧嘴笑了。
还是丑。
李失真在旁边问:“为什么不捏张好看的脸?材料够,我可以把你捏成真正的潘安。”
潘安摇头。
“就这张脸。”他说,“等李龛兄弟见到了,能认出我。”
李镇眼神动了动。
“我爹他……”
“可能还活着。”潘安说,“也可能死了。不过我没亲眼看见他死,就不信他死了。
我这人认死理。”
他活动了一下新身体。
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
“不太习惯。”他说。
“道行还在?”李镇问。
“怕是得恢复一段时间。”潘安苦笑,“泡血池的反噬还在,道基损毁。”
他看着李镇。
“你要去中州,我帮不了你什么。但如果你需要个带路的,我对中州熟。
哪条巷子能藏人,哪个城门查得严,我都知道。”
“七门的人也认识你。”李镇说。
“所以我不能跟你一起走。”潘安说,“但可以告诉你哪些路能走,哪些地方要避开,一个地界儿有地界的规矩,中州也是。”
李镇想了想。
“也好。”
“什么时候动身?”潘安问。
“再过几天。”李镇说,“我先回一趟灰土郡。”
“那边有朋友?”
“算是。”
潘安点头。
“小心点。”他说,“你现在是李家唯一的种,可千万不能死了。”
李镇没说话。
他开始收拾东西。
“等等。”潘安叫住他。
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牌子。
递给李镇。
“这是什么?”
“当年镇抚司的腰牌。”潘安说,“我杀督主的时候顺来的。虽然现在镇抚司废了,但这牌子在某些地方还有点用。你拿着,说不定能用上。”
“你都沉到冥府血池了,怎么还能藏东西?”李镇狐疑。
潘安笑了笑,“当初就恨这玩意,给这牌子炼进我魂儿里了。”
李镇接过。
牌子沉甸甸的,冰凉。
一面刻着“镇抚”,一面刻着“巡查”。
边缘磨损得厉害。
“谢了。”
如今有没有镇抚司都不知晓,但李镇是个懂礼貌的。
“客气什么。”潘安摆摆手,“快走吧。我也得找个地方躲躲,这肉身太招眼。”
李镇走了。
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子的晨雾里。
潘安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李失真在旁边收拾残阵。
“你不跟去?”他问。
“跟去拖后腿吗?”潘安自嘲,“我现在就是个累赘。”
“确实……他也不需要人帮。”
“是不需要。”潘安说,“但他需要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记得李龛,记得李家。”
他转身,看向破屋外渐亮的天。
“老李啊,你儿子长大了。”
“你可别真死了。”
……
……
盘州,灰土郡。
悦来客栈。
粗眉方蹲在门槛上,嗑瓜子。
嗑一个,吐一个皮。
吐得满地都是。
崔心雨在屋里擦剑。
擦得很仔细。
剑身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们已经等了李镇数天。
“李镇这小子不会背着我先去了中州吧……”粗眉方吐掉瓜子皮。
“不会。”崔心雨说。
“这么肯定?”
“直觉,女人的直觉,向来都很准。”崔心雨说。
粗眉方点了点头,
“也对。”
他继续嗑瓜子。
街上人来人往。
卖菜的,赶车的,遛鸟的。
还有几个穿黑衣的,牵着马走过。
粗眉方没在意。
崔心雨擦完了剑。
把剑插回鞘。
“你嗑了多少了?”她问。
“十五斤吧。”粗眉方说。
“你跟饭桶有的一拼,我说的是驴子。”崔心雨咋舌。
“那不能,我驴哥还是比我狠的。”
“那是。”
正说着,街上来了一队人。
黑衣,黑马,腰佩长刀。
有七八个。
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
脸上有道疤,从左额划到右下巴。
很深,像条蜈蚣。
他们在客栈前停下。
独眼汉子下马。
马靴踩在青石板上,嗒嗒响。
他走进客栈。
新来的掌柜连忙迎上。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找人。”独眼汉子声音粗哑。
他目光扫过客栈大堂。
扫过吃饭的客人。
扫过擦桌的小二。
最后落在门槛上的粗眉方身上。
“你,过来。”
粗眉方指了指自己。
“我?”
“对。”
粗眉方拍拍手,站起来。
手上还沾着瓜子屑。
“什么事?”
独眼汉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展开。
是一张画像。
画的是个少女。
眉眼冷峻,嘴唇抿着,面容八分姣好。
正是崔心雨。
粗眉方心里一咯噔。
脸上却不动声色。
“没见过。”他说,“这谁啊?”
独眼汉子盯着他。
“真没见过?”
“真没有。”粗眉方说,“我天天在这嗑瓜子,进来出去的人都见过。没这人。”
独眼汉子收起画像。
“那打扰了。”
他转身要走。
忽然又停住。
崔心雨抱着剑,已经堵住了门。
“崔小姐,真是让我们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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