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的风卷着干燥的沙尘,掠过荒原,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
枪声、炮声、呐喊与哀嚎,在旷野中扭曲成团,蒸腾起一片令人窒息的硝烟。
信仰与药力,能暂时遮蔽恐惧,却无法改变血肉之躯的本质。
夏军的阵地,静默如一头盘踞的铁刺猬。
几十辆辎重车以铁链、粗绳死死相连。粮袋、货捆被奋力填塞进缝隙,垒成了简陋的胸墙与炮位。
一门门黑黢黢的火炮,从这临时工事的孔隙中探出。
阵地前五十米到两百米的土地,已是血肉屠场。
泥土早被踏成烂泥,复又被热血一遍遍浸泡,化成一片暗红、饱和的泥淖,胶着粘稠。
当那些头缠白布、眼底血红的信众,挥舞着大刀、长矛、草叉,如决堤洪水般嘶嚎涌来时。
这头铁刺猬,骤然舒展开了它致命的尖刺。
“霰弹——装填!”炮长的吼声撕裂空气。
“放!”
“轰——!”
数炮齐鸣,烈焰与浓烟从炮口喷薄而出。
成千上万的炮子泼洒出去,宛如死亡的暴雨。
冲在最前方的人们,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顷刻间倒伏一片。
人体在如此近的距离被霰弹撕扯,炸开团团血雾,碎肉与骨屑四溅。
而这,仅仅是地狱的开启。
装备着德莱塞后装步枪的夏军步兵,以冰冷而精确的节奏,轮番齐射。
军官立于队列侧后,目光扫过汹涌而来的人潮。
“第一排,预备——放!”
“砰!”
前排士兵射击后,迅速后撤,动作机械地装填。
“第二排,上前!预备——放!”
“砰!”
排枪的声响不如火炮慑人,却更为绵密、持久,如同死神操控的织机,循环往复,编织着一张无法逾越的死亡之网。
子弹咻咻地掠过低空,钻进血肉之躯,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中弹者有的一声不吭便扑倒在地,有的则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在染红的地面上翻滚,徒劳地扩大着那片暗红。
还有那些黑黝黝的手榴弹,被臂力强健的士兵奋力掷出,划出弧线,落向人群最密集处。
“轰隆!”
爆炸的气浪,将人与泥土一同掀飞,残肢断臂在空中做最后无力的舞动,又沉重地落下。
空气中,硝烟刺鼻,血腥味浓得几乎化不开,混杂着人体内脏破裂后,那股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气。
这混合的气息,构成了战场独有的味道,足以让任何初历者,瞬间腿肚发软、牙关打颤。
在这片由钢铁、火焰与血肉构成的死亡地带,凭借信念与药力支撑起来的勇气,正被迅速而残酷地磨蚀、剥落。
马化隆的族弟马雄英,是兴庆府出了名的悍勇汉子。
他眼睁睁看着亲信与信众,如割倒的麦子般层层倒下,双目尽赤,猛地举起那柄镶银的弯刀,喉咙里迸出野兽般的嘶吼:
“顶住!天门开了!冲过去!劈了这群卡非尔!”
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身先士卒,领着一批最狂热的信徒,竟硬生生顶着泼水般的弹雨,连滚带爬,冲到了离夏军车阵不足二十步的地方。
他甚至能看清对面那些年轻士兵帽檐下冰冷的眼神,以及他们脸上被硝烟熏黑的痕迹。
希望,仿佛触手可及。
只要再冲几步,就能跃入车阵,展开他们赖以成名的近身肉搏。
然而,迎接他们的,并非预想中的白刃相向。
早已严阵以待的夏军军官、士官和老兵,几乎同时拔出了转轮手枪。
这近战利器,在此时露出了最狰狞的獠牙。
“自由射击!打!”
“砰!砰!砰!砰——!”
如此近的距离,手枪既准又狠,几乎无需瞄准。
马雄英身躯猛地一震,胸前、腹部瞬间绽开几个血洞。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温热的血汩汩涌出,又艰难地抬起眼,望向近在咫尺的敌人。
那柄镶银弯刀“当啷”一声脱手落地,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一圈尘土。
他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片灰白、毫无暖意的天空,以及几只早已盘旋良久、伺机而下的秃鹫。
最勇敢的人倒下,那鼓胀的气球,彻底破了。
当“圣茶”带来的亢奋与麻木如潮水般退去,理智与痛感,便疯狂地反扑回来。
鲜血、创伤,以及对死亡最原始的本能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心神。
望着眼前层层叠叠、死状各异的同伴尸首,看着那片被鲜血与碎肉浸润、几乎成为肉糜沼泽的土地。
后续跟上的信众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彻底停滞不前。
他们在拥挤夏军车阵四五百米开外,如同受惊的羊群,进退失据,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天堂之门依旧虚无缥缈,眼前的修罗场,却真实得让人魂飞魄散。
夏军的火炮,适时换上了射程更远的榴弹。
黄铜弹丸带着刺耳的呼啸,越过前方堆积的尸骸,精准地落入了这群拥挤而茫然的人堆中。
“轰!”
“轰!”
每一声爆炸,都激起新一轮的惨叫与混乱。
破碎的弹片四下横飞,无情地收割着,这些曾被狂热驱动的生命。
有人被气浪掀翻,还未爬起就被后来者践踏而过;有人捂着炸开的肚腹嘶声惨嚎,声音却迅速淹没在更多的哭喊与爆炸声中。
一发炮弹不偏不倚,正中人群最密集处。
刹那间,肢体横飞,血泥四溅,原本勉强维持的阵列,彻底分崩离析。
勇气,随着这一声声爆炸,一寸寸碎裂殆尽。
全军崩溃,已不可避免。
恰在此时,夏军阵中,响起了新近配备的冲锋铜号声。
“嘀嘀哒——嘀——!”
那声音尖锐、嘹亮,带着一种催人心魄的激越韵律。
这号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信众心底最后一丝抵抗意志,彻底碾碎。
“杀——!”
环形阵地内,夏军士兵如出柙猛虎,爆发出震天的怒吼,纷纷跃出工事。
雪亮的刺刀,在昏黄的日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汇聚成一片流动的、令人胆寒的钢铁森林。
他们以娴熟的散兵线展开,发起了坚决果敢的反冲锋。
他们的目标,并非那些已然溃散的信众。
而是战场后阵仍保有最后一丝组织、装备着老旧燧发枪的马化隆亲卫队。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几乎在同一时刻,预先埋伏在侧翼缓坡之后的夏军侦察骑兵营,也从马家军混乱不堪的侧后方,猛然杀出。
马蹄声如滚雷般撼动大地,进一步加剧了这全线崩溃的态势。
“主啊!救救我们!”
“败了!全败了!”
“跑!快跑啊!”
恐惧如同最剧烈的瘟疫,在人群中疯狂传染,引发连锁反应。
残存的信众,那最后一点支撑他们的信念,彻底崩塌。
他们丢弃手中五花八门的兵器,发出绝望的哭喊与尖叫。
如同炸窝的蚂蚁,失去了所有秩序,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向着辽阔而荒凉的原野,四散奔逃。
军官与师傅们声嘶力竭的呵斥、最恶毒的咒骂,甚至挥刀砍杀身边溃逃者的行为,都无法阻挡这股求生的洪流。
他们的阻拦,反而引发了更多的踩踏与自相残杀。
兵败如山倒,再无挽回之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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