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缓缓前行，风势渐转，雪粒如盐，碎成细屑，飘在甲板上即落即融。
连日不见岸影，四下里唯有灰白的天与水，界限模糊，不辨方向。
船腹在潮涌中微微浮沉。舱内，诸葛玄与张太岳正于棋盘前对坐。黑白子于楸枰上交错，落子声细碎，掺着风声与水响。炭火盆跳动的红光，将二人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
墨沧溟抱臂立于一侧，目光似是落在纵横十九道上，眼神却早已涣散空洞。
那棋局竟像一道引子，倏然牵他回到往昔，药老尚在，笑语盈室。
而今，唯余二老对坐，棋局半残，风声竟盖过了落子声。
他袖口无意识地一颤，仿佛要拂去那不存在的雪粒与回忆，旋即转身，推门而出。
甲板上积雪尚浅，风雪已悄然停歇。
前方传来一阵清凌凌的笑声，青菀追着一团黑影掠过船舷，衣袂带起清冷的雪气。
那黑猫自缆绳间轻盈跃起，尾尖扫过稀薄的天光，倏忽间，仿佛带起一缕青金色的弧。
“别跑！”她笑着伸手去够。
猫影一闪，却灵巧地撞入甫从舱内走出的南星怀中。她袖口一拂，接得极稳。那猫儿便蜷在她掌中，毛色顺滑，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雪儿。”邬灵儿的声音随风传来，柔而不散。
青菀转身，笑着应道：“姐姐，猫在这儿呢。”
邬灵儿缓步上前，神情恬淡，唯有衣袖被风悄然掀起。
南星仍低着头，指尖顺着猫背的毛纹，语气平静：“好轻啊……过了这么久，它竟一点都没变，竟还是我先前见到的模样。”
邬灵儿接过猫，唇角含着一缕浅淡的笑意：“七年前，从金万两那儿买回来时，它就这般大小。说来也怪，这些年来，吃食不缺，身形却不长，分量也轻得异乎寻常。”
“金万两？”南星抬眼，神色未动，只语声低了些，“这名字……听着耳熟。”
“金老板是京城买办商会的会首。”邬灵儿抚了抚猫耳，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南星的脸，“这猫儿说起来，他还是从你们镇子里得来的呢！”
青菀顺着猫毛，轻声插话：“这就是那天那只……引来天雷的猫儿么？”
邬灵儿嗤地一笑，语气淡然：“巧合罢了！雨天雷电交加，舟船水上本就是险处，遭雷击不过是天地常理，恰巧叫这畜生撞了个巧，抢了风头而已。”
南星侧过身，目光投向甲板上零落的雪影，声音平稳地接过话：“其实那会，你们的眼睛都跟着那猫儿转，却忽略了婆婆的手段。”
邬灵儿指尖掠过猫背，忽地一停。那一瞬，她的目光与南星正面相触，笑意在唇角生又灭。
青菀不明缘由，只觉气息一紧，下意识地出声：“奶奶？”
南星点了点头，目光掠过邬灵儿怀中的黑猫：“婆婆在空中所撒的香灰，并非无的放矢。那香灰是草木之精燃后的纯阳灵骸。”
她收回视线，望向空中翻卷的阴云，语气渐沉：“寻常雷电，自是循天地之气，击高耸之物。然则婆婆以香灰为媒，散于空中，便如在阴云与海面之间，布下无数肉眼难见的‘引子’。此物最易沾染、传导空中游离的 ‘火精之气’ 。”
她抬手，在海天之间划出一道弧线，像示意那气脉的流向：“那时，这猫儿受惊炸毛，其皮毛摩擦，正生出微弱的‘火精’。这点星火之于天地于雷霆，原微不足道，却恰如在满布引子的引线上，递了一盏灯烛。香灰所布之气脉，瞬间将猫儿身上那点微末火精，与云中磅礴天雷勾连一体！”
邬灵儿低下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猫温暖的头顶，再抬起脸时，眼底已是一片了然。
“原来如此……所以那雷落下，并非是这猫儿，而是婆婆以香灰为引，以它为枢机，借势导引，方使天雷循迹而下。”
她啧了一声，莞尔一笑：“真是好深的算计。”
风从她肩侧掠过，雪声簌簌，如同时光的低语。
岳清澄自船舱另一侧行出，恰听到末句，目光微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前些日子还像冤家似的，今儿倒能这般熟络地谈天说起地来了？”
南星转眸看她，脸上笑意清浅，却不达眼底：“那时我晕倒后，多亏了灵儿为我送药、更衣。这份实在的关怀，总比有些人……口上温热，心里却冷硬得多，要来得真切。”
岳清澄面色一寒，冷笑道：“我口热心冷？若不是我将你从塔摩撒的绝地带出，你如今早成了那岛上的又一缕怨魂！此刻倒反咬一口，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
“若非郡主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步步紧逼，”南星迎着她的目光，分毫不让，“我们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这般境地？”
岳清澄眸色骤然沉下，声音压低，带着审慎的意味：“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你这般口才，这般眼力，又通晓这许多非常之理……当真只是一个寻常的农家女？”
南星目光倏然一冷，与她对视片刻，旋即别开脸，语气疏离：“我是谁，不劳郡主挂心。”
说罢便欲转身离开。
岳清澄怔了下，随即胸口一阵燥热。那句“不劳挂心”，像针似的，直刺进她心里。
她的手指在袖口里紧了紧，脚步几乎要追出去。
“澄姐。”
青菀轻轻拉住她的衣袖，力道虽轻，却不容忽视。
岳清澄猛然回头，眉间的锋意未敛，目光凌厉。
青菀被那目光一震，却仍未松手。声音柔和，却带着一丝忧虑，“从离开那岛之后，你似乎就……有些不一样了。”
岳清澄微微一怔，声音还带着余温未散的烦躁：“哪里不一样？”
青菀飞快地瞥向邬灵儿。邬灵儿会意，抱着猫，神情若无其事，向舱内走去。
青菀回眸，语气轻缓：“以前的澄姐，待人说话要温和得多。可方才对南星姐姐……每句话都像带着刺。”
岳清澄神情一滞，唇瓣微动，似想辩解，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未有出声。
这时，黎若从舱尾疾步奔来，气息未定，神色焦急：“郡主！阑珊郡主忽然倒地抽搐，婆婆让我立刻来寻您！” 她缓了口气，又转向青菀，“婆婆说，请菀儿姑娘也一同过去。”
风猛地掀起船帆，零星的雪片打在船舷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岳清澄与青菀对视一眼，未曾多言，便一同转身快步向舱内走去。
内舱里，暖意裹着淡淡的香气，空气却紧绷得令人窒息。
虞春花立在阑珊榻旁，神色冷凝。
榻上的岳阑珊身躯痛苦地微弓着，手指死死绞着被褥边缘，唇色苍白如纸。
婆婆见她们进来，沉沉叹息一声，声音里满是疲惫与不赞同：“那入梦之法，万不可如此粗暴施用。强行将人拉出，无异于撕裂神魂……后患无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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