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

清风随竹影

首页 >> 古典白话合集 >> 古典白话合集最新章节(目录)
大家在看抗日之全能兵王云霄之君临天下回到宋朝当暴君神医魔妃特种兵:开局签到漫威系统宋吹从零开始开荒,打造最强部落契约娇妻:王爷的宠妃天道天骄我,大明皇子,拉上皇帝一起造反!
古典白话合集 清风随竹影 - 古典白话合集全文阅读 - 古典白话合集txt下载 - 古典白话合集最新章节 - 好看的历史军事小说

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到第三十五回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阅读记录

第三十四回屏纨袴稳步试云程破寂寥闲心谈月夜

话说安公子从去年就开始埋头刻苦用功读书,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又到了今年秋天。岁考已经顺利考过,马步箭也经过了检验,眼看着乡试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这一天是七月二十五日,第二天二十六日就是他写文课的日子。晚饭后没什么别的事,安公子便到父亲面前,请求父亲给出明日文课的题目。安老爷吩咐道:“明天这一堂文课可不能像往常那样写。你最近学习很有进步,不过你这次是头一回参加乡试,考场里虽说有三天的时间限制,可实际上除了进场和出场的时间,再去掉吃饭和睡觉的时间,真正能用的时间不过一天半罢了。在这一天半的时间里,你要写出三篇文章、一首诗,再加上补录草稿,仔细斟酌修改,要是下笔慢了,就没办法从容完成。你平时写文章速度不算慢,但从来没有按照考场的规矩练习过。明天这堂文课我要考验考验你,一到寅初(凌晨三点)你就起床,我也陪你起个早,你跟我吃点东西,等到寅正(凌晨四点)的时候,我把题目发给你,你就在我讲学的地方写文章。我限你不许点蜡烛熬夜,必须在天黑前把三篇文章和一首诗写完。吃过晚饭后你再把文章誊抄工整交卷,可不能敷衍了事、写得潦草。我就在旁边当监试官,看着你写。经过这样一次练习,不但我能放心,你自己心里也能有点把握。”说完,安老爷又对太太说:“太太,明天给我们准备些吃的。”太太自然为儿子能有这样的练习机会感到高兴,但又忍不住为公子担心,便说道:“老爷何必起那么早呢?有他师傅在,还是让他把题目拿到书房里去写吧。当着老爷的面,万一孩子紧张得写不出来,老爷到时候又该生气了。”

太太这番话,不仅两位少奶奶觉得这样安排更好,就连那不必为公子担心的“司马长卿”(这里可能是个特定的人物或指代,根据上下文推测是关心公子的人)也眼巴巴地望着老爷,希望老爷能答应太太的提议。没想到安老爷立刻沉下脸,严肃地回答道:“那到了考场上,在一万多人面前,他写不写呢?更何况考场里还有主考和房官,到时候要拿这三篇文章、一首诗去和那一万多人比试,又该怎么办呢?”太太听了老爷的话,知道无法反驳,只好吩咐公子道:“既然这样,那你快回去睡觉吧。”

公子从父母房里退出来,完全没想到老人家居然还要亲自面试,一进屋子,就急忙脱衣睡觉,准备养足精神应对明天的文课。

金、玉姐妹俩生怕公子明天起床晚了,赶在老爷后面,于是两个人轮流熬夜守着。还没到寅初,她们就把公子叫醒,帮他梳洗穿衣,然后一起去见老爷。幸好老爷还没出堂屋。不一会儿,老爷出来了,连太太也跟着起来了,太太便说:“你们俩是来送公子考试的吧?”当下,公子跟着老爷美美地吃了一顿早饭。到了外面,笔墨纸砚、灯烛等书写工具早已准备得整整齐齐。安老爷出来坐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封着口的红纸包儿,交给公子,说道:“就在这屋里写文章吧。”说完,自己便到对面那间屋子坐下,拿起一本《朱子大全》,在灯下看了起来。同时,安老爷还派了华忠在一旁伺候公子茶水。

公子领了题目,拆开红纸包儿一看,只见第一道题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第二道题是“达巷党人曰”一章;第三道题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四句;诗题是“赋得‘讲《易》见天心’”,下面旁边还写着“得‘心’字五言六韵”。

且慢!让我说书的来插个话。这诗文方面的学问,我说书的实在是没怎么接触过,不过也曾看到那些刻本上,一般都刻的是五言八韵,怎么安老爷这里只限定了六韵呢?我就怀疑这个地方是不是写错了,于是提起笔来就把它改成了“八”字,也是怕在说这回书的时候,被哪个精通诗文的行家听见,笑话我是个外行。没想到这天还真来了个行家听我说书,他听到这里,便说道:“说书的,你这书可说错了。这《儿女英雄传》讲的是康熙、雍正年间的事,那时候不但还没有接到圣旨,规定试帖诗要增加到八韵,也没有规定文章只能写七百字,就连乡试的第二场还是专门研习一部经书,第三场还有论判呢。怎么安水心(安老爷)在几十年前就叫他公子写八韵诗了呢?”我这才明白,在诗文这方面,可不是认得几个字就能随便开口乱说、动手乱写的!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不懂装懂了。

闲话不多说,还是言归正传。安公子看了这些诗文题目后,心里暗自琢磨:“老人家出的这三个题目,到底有什么用意呢?”他反复思考了半天,终于明白了,心想:“这第一道题正是教导人要孝顺父母、忠于君主的根本宗旨;第三道题是要我明白,做人要坚守自己的性情;第二个题目,大概是老人家以达巷党人自比,表达自己的心境了。至于那诗题,老人家对《周易》研究颇深,其中的意思也就不用多说了。”想清楚后,公子便把那题目条儿高高地粘在墙上,对着题目,构思文章的结构、立意,挑选合适的词语、雕琢句子,一边把墨研得浓浓的,把笔蘸得饱饱的,开始起草文章。等到安老爷那边准备吃早饭的时候,公子的头一篇文章和一首诗已经写完了,第二篇文章的大致思路也有了。这时,安老爷早已把程师爷请过来一起吃早饭。公子跟着一起吃饭的时候,老爷也没有问他文章写到什么程度了。不一会儿吃完饭,公子出来活动了一下,便又动手写那第二、三篇文章。还没到需要点蜡烛的时间,大约在申正(下午四点)的时候,三篇文章和一首诗就已经全部脱稿了。公子又仔细地斟酌修改了一番,这一番下来,累得他全身是汗。因为要过去先见见父亲,告诉父亲稿子已经写好了,可又觉得自己累得红头涨脸的,就这样过去不太好,便叫华忠进去拿了个小铜旋子出来,沾湿了手巾擦脸。

华忠进到里面,正好碰上舅太太在那里和两位少奶奶聊天,那个长姐儿也在旁边。大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长姐儿一见到华忠,便抢先问道:“华大爷,大爷的文章写了几篇了?”华忠答道:“几篇?只怕全都写完了,这会儿擦完脸就要拿给老爷看了。”

舅太太便对长姐儿说道:“你这孩子,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又懂得什么叫几篇儿是几篇儿?”长姐儿自己一想,确实觉得这话问得有点多余,一时觉得不好意思,便说道:“奴才哪里懂得这些事啊!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记着,想先回去告诉奴才太太一声。”

说完,她梳着两把儿头,飞快地跑走了。

话不多说。公子擦完脸后过来,看到程师爷正在那里和老爷议论,今年还不知道是哪一班人进去主持乡试呢,莫、吴两位大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参与。正说着,老爷看见公子拿着稿子过来,便问道:“你都写完了吗?”接着又说:“既然这样,我们早点吃饭,你吃了饭好把文章誊抄出来。”公子此时饭也顾不上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来,我吃了不少,现在可以不吃饭了。不如我早点把文章誊出来,免得父亲和师傅等着。”安老爷说:“你能这样发愤忘食,努力学习也好,那就随你吧。”

不一会儿,饭就端上来了,老爷便和程师爷喝了两杯酒。饭后,老爷又和程师爷下了一盘棋。程师爷让了九个棋子给老爷,可老爷最后还是输了九十着。程师爷撇着京腔笑道:“老翁,你的本事我各个方面都佩服,只有这盘棋你是真下不过我。不如你和他下一盘吧。”老爷问道:“谁?”抬头一看,才发现叶通站在那里。老爷因为叶通这次核算地册的工作做得非常精细,还考了考他,发现他肚子里居然零零碎碎懂一些知识,觉得他有点出息。一时高兴,便换了白子儿,和叶通下了一盘棋。

程师爷为了让老爷能赢,苦苦地先给老爷摆上五个子儿,叶通下棋的时候也尽力让着老爷。可下着下着,到了打劫的关键时候,老爷依然大败亏输,棋盘上的白子儿差不多都快没了,老爷说道:“没想到在阴沟里也会翻船!”程师爷便笑着说:“老翁,你这盘棋就算是在阴沟里,这船也还是翻了呢!”老爷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道:“真是不可思议。这下棋的事我总是不太擅长,这大概也和我的性情有关。还记得小时候,漫长的夏日里做完功课,先生也曾教过我下棋,可我就是不肯学。先生还说:‘你怎么连“博弈犹贤”这句书也不记得?你不肯学,那就作一道“无所用心”的诗给我看看。’先生这是在打趣我,可这首诗哪有那么好作呢?你们不知道我小时候有多浑,当时就随口占了一首七言绝句,对先生说:‘平生事物总关情,雅谢纷纷局一枰;不是畏难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这话都快过去四十年了,如今我年过五十,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想起幼年时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真是感到惭愧后悔啊!”

说话间,公子早已把诗文誊抄清楚,过来交卷了。安老爷接过头一篇文章看了起来,便把第二篇文章递给程师爷看。老爷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说道:“这个小讲写得还真难为你了。”程师爷听了,便放下手中的那篇文章,过来看老爷正在看的这篇。只见文章的起讲部分写道:……而且《孝经》这本书,“士章”只有十二句话,没有另外专门讲忠,这不是省略不讲;而是因为侍奉父亲的道理,就是侍奉君主的基础,要找忠臣必定要从孝子当中去寻找。自从近世以来,人们空谈为国家做贡献,喜欢争着追求事功,把儿子和臣子看作是两种不同的人,于是就不得不把家和国看成是两件不同的事。仔细追究起来,如今各种言论还没有统一,自己内心审视,也会感到惭愧,然后才感叹《孝经》这本书所包含的道理,虽然简约但却非常广泛啊。……

程师爷看完后,称赞道:“妙!”又说:“就这前八行,已经能吸引阅卷人的目光,让他不得不圈点称赞了。”说完,便回到座位上,去看另一篇文章。

不一会儿,大家都看完了自己手中的文章,又彼此交换着看。程师爷便对老爷说:“老翁,你看那第二篇文章的结尾转折得怎么样?”安老爷接过来,一边看,一边点头。等到看到结尾的一段,只见上面写道:……这大概就是孔子听到达巷党人说的那些话后,对门下弟子表达的意思吧?不然的话,如果达巷党人真的了解孔子,孔子听到达巷党人的话,就会像听到鲁国太宰的话一样(坦然接受);如果达巷党人不了解孔子,孔子听到这些话,就会像听到陈国司败的话一样(加以解释)。何况按照礼仪,君主的车由卿来驾驭,卿的车由大夫来驾驭,驾驭这件事在《周官》中是非常重要的;孔子到卫国的时候,冉有给他驾车,在鲁国的时候,樊迟给他驾车,驾车这件事也是我们这些弟子经常听说的;驾车本来就不是地位低下的人做的事,孔子又怎么会每况愈下,用他所做的更低下的事来讽刺自己呢?唉!这正是学者们应该放下书本,再三感叹思考的啊!

安老爷仔细读完公子的文章,连连点头,不自觉地拈着胡须,翻起白眼,望着虚空长叹一声,感慨道:“这说法还真没人提过!”程师爷见状,接着说道:“他这段文字,全靠着破题的‘惟大圣以学御世,宜非执名以求者所知也’这两句发力。所以小讲里才有‘圣人达而在上,执所学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穷而在下,执所学以师天下,而天下亦仰之’这样精妙的句子,早早为后股中‘执以居鲁适周,之齐、楚,之宋、卫,之陈、蔡’和‘执以订《礼》,正《乐》,删《诗》《书》,赞《周易》,修《春秋》’这两个核心观点埋下伏笔。从博学成名的角度,把这个‘御’字融会贯通,怎能不催生出后面这段新颖独到的好文字呢?”

不一会儿,程师爷把三篇文章都看完,兴奋地大声喊道:“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单看这第三篇的结尾,就是绝佳的征兆。”安老爷笑着问:“怎么说?”程师爷便高声朗读起来:“此中庸之极诣,性情之大同;人所难能,亦人所尽能也。故曰:‘其动也中。’”读完,他又开始看那首诗。

安老爷想让程师爷给文章和诗加墨圈点,程师爷推辞道:“不行,今天这堂课是您特意要看看公子的真实水平,我要是圈点,出于鼓励的心思,难免会放宽标准,还是您亲自来吧。”于是,安老爷看头两篇文章,把三篇文章和诗交给程师爷圈点。很快,圈点都完成了。安老爷发现诗里“一轮探月窟,数点透梅岑”这两句,程师爷只画了两个单圈,便问道:“大哥,这么好的两句诗,你怎么没看出妙处?”程师爷解释道:“我总觉得这种题目用花月之类的字眼,离题有点远。”安老爷反驳道:“不是这样。你看他用的‘月窟’‘梅岑’,化用的是‘月到天心处’和‘数点梅花天地心’这两句的典故;‘探’字、‘透’字又紧扣‘讲’字,把‘讲《易》见天心’这个题目扣得非常精准、工整。”

程师爷听后,拍案叫绝:“哎呀!您这眼光太厉害了!”说着,拿起笔又加了好几个密圈,还在诗文后面写了一个总批。他的批语不过是些常见的称赞套话,安老爷看了,在批语后面提笔写道:“三艺亦无他长,只读书有得,便说理无障,动中肯綮。诗变熨贴工稳。持此与多士争衡,庶不为持衡者齿冷。秋风日劲,企予望之!”

公子看到父亲这几句既有奖励又有期望的教诲,感觉父亲很认可自己的文章,心里十分得意。这时,程师爷便请安老爷带公子进去休息,还笑着说:“今天您肯定得给点奖赏,这样公子以后才更有动力学习。”安老爷答道:“那是自然。”说完,程师爷拿着他的毛竹烟管、蓝布烟口袋离开了。

公子跟着安老爷进了屋,安太太迎上来就问:“没出什么岔子吧?”安老爷说:“何止没岔子,今天他真的很争气。”安太太见老爷一脸喜色,坐下便笑着问:“老爷,您看咱玉格这次去考,有把握吗?”安老爷还没开口,先发起了牢骚:“这事儿真不好说。关于科举这事儿,有两句千古不变的话,叫‘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按前一句说,文章确实是考试的依据;但说到后一句,最终还是得看命运安排。单论他的文章,最近确实很靠谱;但能不能中,就只能看命了!而且他这是第一次参加乡试,哪能就指望侥幸中举?只要考完后文章拿得出手,就算晚些时候中举,也没什么。只希望他别像我当年那样就好。”

说完,安老爷转头吩咐公子:“你今天做完这堂课,从明天起就不用写文章了。考试前这段时间,第一要注意作息,控制饮食;早上起来,看看字帖,收收心;晚上静坐一会儿,养养神。白天可以四处走走,找人聊聊;或者看看云,听听流水,放松放松心情。这样到了考场上,写起文章才能文思泉涌,不会卡壳。我这儿还留着件东西,我亲自去拿来给你。”说着,安老爷起身,让人拿着灯去西屋。

公子见父亲亲自去拿东西,以为是师傅说的奖赏,肯定是个珍贵的器皿。不一会儿,只见安老爷从西屋单手挎出一个考篮。这考篮用荆条编成,经过三十多年的风吹雨打、烟熏火燎,已经黑黄黯淡,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好在是老物件,质量结实,布带子还是当年安太太亲手缠缝的,依然完好无损。

各位,您可能纳闷,安老爷夫妇盼着儿子读书考科举,怎么连套新考具都不给他置办?其实安太太早就想给儿子从头到脚置办一套精致的考具,可安老爷坚决不同意,非要用这个旧考篮,说这才符合“弓冶箕裘”(比喻子承父业)的道理。他逼着安太太把考篮收拾出来,还要亲自交给儿子,所以才亲自去取。安老爷挎着考篮,满脸笑容地对公子说:“这是我三十年前考试用的东西,里头的物件也都是我的旧物。如今把这份‘衣钵’传给你,也算是咱们家的‘十六字心传’了。”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公子见父亲赏赐了这份东西,听了这番话,比得到珍宝还开心,连忙跪下,双手接过考篮放在桌上。安太太和安老爷向来相敬如宾,刚才见老爷起身,她就没再坐下;等老爷拿来考篮,她便站在桌前,揭开篮盖,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交给公子,金、玉姐妹也过来帮忙整理。只见里面有号顶、号围、号帘,装米面饽饽的口袋,都洗得干干净净;卷袋、笔袋,还有包菜包蜡的油纸,也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底下放着饭碗、茶盅,还有一套匙箸筒,以及铜锅、铫子、蜡签儿、蜡剪儿、风炉儿、板凳儿、钉子锤子之类的东西,都被安太太提前打点好了。安太太对公子说:“其他你要用的纸笔墨砚,还有擦脸漱口的用品,我都跟俩媳妇说了。带的干粮、菜,你舅母和丈母娘会准备。米、茶叶、蜡烛,还有香料、药品这些,临考试前,都来上屋拿。”

何小姐向来热心,听婆婆这么说,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对张姑娘说:“婆婆想得真是太周到了!”安太太笑着说:“孩子,不是我周到,跟你说实话,算上恩科和这次考试,我准备这些东西都准备十九回了。”安老爷在一旁掰着手指算了算,从自己当年乡试,到现在看着儿子乡试,一晃三十多年,还真是十九回,不禁也长叹一声。

东西收拾完,安太太又叫长姐儿:“把新絮的小马褥子、包袱、褐衫、雨伞这些东西都拿来,交给大奶奶。”这时,安老爷又说:“对了,我还有话嘱咐。”他对公子说:“你考试那天,别打扮得太花哨。看天气,穿你平时的棉夹袄,外面套上那件旧石青卧龙袋。最重要的是戴上大帽子。你想想,朝廷开科取士,是为国家选拔人才,这是多么隆重的大事!去考试的人随便戴个小帽子,像什么话!”

公子只能句句答应。可他毕竟才二十岁,哪能像安老爷那样稳重老成?而且他刚磨着母亲做了件崭新的洋蓝绉绸三朵菊薄棉袄,还有一件泥金摹本缎子耕织图花样的半袖闷葫芦儿,舅母又给做了个绛色平金长字儿帽头儿,两位媳妇也准备了精致的针线活,他正想着考试那天好好打扮一番。现在听父亲这么说,心里一时还舍不得放下这些新衣服。安太太心疼儿子,说道:“孩子爱穿什么戴什么,随他吧,老爷何必操心!”安老爷严肃地说:“这不行。太太你问问玉格,我上次考试进出场,他都看见了,我是什么样子?”他又转头问公子:“那年考场门口的那些世家子弟,我也指给你看过。他们一个个肚子里没学问,只知道在外表上穿金戴银,这不就像‘金漆马桶’,徒有其表吗?再看他们说话狂妄,举止轻佻,哪像有家教的样子?有什么好学的!”

安太太和金、玉姐妹听了这番话,才明白老爷的良苦用心。公子也意识到,父亲这番严厉的教导,正好指出了自己以前的毛病,再也不敢有打扮花哨的念头。只有长姐儿不太认同,心里嘀咕:“太太说得对,老爷总爱跟太太对着干,两位少奶奶也不劝劝。听说考场里成千上万的人,要是这几天换了季节还好,要不换季节,一只手挎着筐子,头上戴着大纬帽,多好笑啊,少爷的面子往哪儿搁?”唉!这丫头哪里知道,公子有这样严正的父亲、仁厚的母亲、贤能的妻子,不知道修了多少辈子的福分,就算挎着筐子、戴着纬帽去考试,又有什么关系呢?

闲话不多说。当下公子领走考篮,两位媳妇又帮忙把包袱等物品送过去。过了两天,各路亲友纷纷前来为公子送行,还送来了状元糕、太史饼、枣儿、桂圆等东西,无非是讨个高中的好兆头。这一年,安老爷的学生们,除了已经科举中第的,其余都要参加这次乡试。安老爷也一一派人送礼问候,家境困难的,还会资助几两银子作为考试费用。公子和这些年轻学子在考试前,也会互相往来,交流文章,讨论考试风气。

这一年七月是小月,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八月。此时,乌大爷早已从通州查完南粮归来。此前安老爷就拜托过他,一旦有考试相关的消息,立刻送来主考和房官的名单,打算等确定消息后,再送公子进城赴考。大家商量好,公子进城后不住客栈,就住在步量桥的宅子里。安老爷还特意安排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人随行照顾,张亲家老爷也主动提出一同前往,方便在考场附近接送、照料公子,这让安老爷和安太太安心不少。考试前两天,家里就开始忙碌起来,派人提前去打扫屋子、搬运行李、安置厨房,一直忙到八月初六早饭时分,乌大爷派来的人送来了写有主考房官信息的单子,单子装在红封套里。

安老爷拆开单子一看,发现上面竟没有一个熟人。正主考姓方,副主考中也有一位姓方。另一位虽是旗人,但平日里并无交情。安老爷看后,心里顿时有些闷闷不乐。

您可能会问,安老爷这样正直的人,难道还想托熟人给儿子走后门吗?当然不是!只是这两位方公虽是本朝有名的文人,还刊刻文集流传于世,但安老爷平日读过他们的文章,风格清奇、艰涩,带着像贾岛、孟郊诗作那样寒瘦孤峭的韵味,与公子华丽大气的文风截然不同。而且那位满族副主考按惯例要回避旗人试卷,这正应了那句“不愿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的俗语,安老爷担心公子这次考试,能否中举实在不好说,因此心中多了一桩心事,只是不便表露出来。

此时的公子却满怀信心,觉得考取功名就像弯腰捡草芥一样容易,哪里还会去考虑主考官的喜好。这时,安太太拉着他反复叮嘱:“考场里没人时刻守着,夜里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舅太太也说:“不管有没有菜,包子和饭一定要热透了再吃。”张太太则说:“要不熬锅小米粥,卧几个鸡蛋,吃着也管饱。”金、玉姐妹俩是第一次经历家人赴考,虽然分别时间不长,但心里总觉得好像落下了什么东西,又像是还有话没交代完,只是不好像婆婆那样,当着众人的面,一样一样细细嘱咐。

大家正说着,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家人前来禀报:“张亲家老爷让我们回禀老爷、太太,他就不进来了,和程师爷先去城里做准备了。”又说:“大爷的车马已经准备好了。”随后便上来领取公子随身的包袱、马褥子。仆妇们也忙着把要带的东西交给他们。公子向父母跪下请安,又与舅母、岳母见礼。舅太太先向他道喜,笑着说:“下个月这几天,就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啦!我们家的老少两位姑爷,可都是我眼看着成长起来的,这么一算,我也算是个老古董了。”张亲家太太接着说:“姑爷,你只管考个状元回来,咱就圆满了!”

安老爷和安太太听了,都笑着点头。安太太又叮嘱:“刚刚说的话,可千万别忘了。”安老爷也吩咐道:“你一考完出来,家里自然会派人去看你,到时候把第一场考试的草稿带回来给我看。不用重新誊抄,也不许请师傅改动一个字。”说完,又点了点头,说:“那就出发吧。”

公子满脸笑容地答应着,刚要走,安太太说:“好歹也得见见两位媳妇再走啊!”公子连忙转身,规规矩矩地站在两位媳妇面前,金、玉姐妹也郑重地回礼。四人对视了一会儿,却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还是公子想起一件自认为重要的事,说道:“我昨晚叮嘱你们的,过节给父亲母亲做月饼,馅儿里可记得多放些糖。”说完,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兴冲冲地转身离开。金、玉姐妹俩借着回应的机会,也跟着送他出了屋门。

公子走下台阶,一众家人立刻围拢过来,跟着他出发。安老爷和安太太隔着玻璃窗,一直扭头看着,直到公子出了二门,还站在那里张望。没想到这时,身后突然“当啷”一声响,老两口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丫鬟长姐儿胳膊上的一副包金镯子突然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镯子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一阵,一直滚到屋门槛前才停下。安老爷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安太太最疼这个丫鬟,生怕她被责怪,连忙说:“都怪老爷府上的银匠,镯子圈口打得太大了,怎么能不脱落呢?”长姐儿说:“等有空了,再拿去重新打造吧。”

何小姐说:“先别拿去改,我给你调整一下就好。”说着接过镯子,把圈口掐紧,又调整了一下形状,亲自给长姐儿戴上,还小声笑着说:“你看,调整一下就好了吧?要是觉得紧,咱们再放宽。这么好的镯子,何必重新打呢?”何小姐说得平平淡淡,不知长姐儿想到了什么,顿时羞得紫膛色的脸蛋像小茄包似的,连忙给何小姐请安,又低垂着眼皮,笑嘻嘻地说:“要不是奶奶帮忙,谁能有这么巧的手呀!”当时大家看到长姐儿的反应,都觉得她到底年纪大些,懂得礼数。

这段当时没人在意的小插曲,如今写进故事里。从人情天理的角度来看,不禁让人想起王实甫笔下“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这两句,这不仅是绝妙的文句,更道出了人之常情。要是诸位不信,这里还有个对比。就拿《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来说,同样是风度翩翩的公子,论家世背景,安龙媒是七品县官的儿子,贾宝玉则是世袭国公的孙子,按常理,上天似乎更该眷顾贾宝玉。可为什么贾宝玉参加乡试时那么狼狈,最后还落得生离死别?而安龙媒这次乡试却顺风顺水,从此功成名就?上天对待万物向来公平,难道其中还有什么玄机?

其实,安公子的父亲和贾公子的父亲看似都是道学之人,实则大不相同。安老爷实实在在地钻研学问、修养心性,从不荒废正事;而贾政却抛开正经学问,整日与善于钻营的单聘仁、见风使舵的程日兴在梦坡斋里做些不切实际的事,自己先成了个不伦不类的人,又拿什么去教导儿子?

安公子的母亲和贾公子的母亲看似同样慈祥,可安太太一心呵护孩子的纯真天性,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王夫人却一门心思在贾府里结党营私,只想着把娘家的外甥女娶来做媳妇,全然不顾儿子和其他姑娘的感受,导致家庭关系疏离。她自己先成了个侥幸逃过指责的人,又怎么能好好抚养儿子?

再看安公子的两位妻子何玉凤、张金凤,与贾宝玉身边的薛宝钗、林黛玉一样聪慧美丽,但何玉凤和张金凤时刻珍惜与安公子的感情,一心一意地辅佐他;薛宝钗为了自己的“金玉良缘”,暗中耍些手段,林黛玉则嫉妒别人的姻缘,尖酸刻薄。到最后,林黛玉在潇湘馆含恨而逝,正如判词所说“玉带林中挂”;薛宝钗独守空闺,好似“金钗雪里埋”,她们又如何能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

就连安家的长姐儿和贾府的花袭人相比,同样从小服侍公子,同样比公子大两岁,但从没听说长姐儿像花袭人那样,和安公子有过不当关系。她见安公子出门,只是像崔莺莺在长亭送别时那样,流露出不舍之情,虽然有些多愁善感,但也算是“发乎情,止乎礼”,怎么能不算人之常情呢?

再说安公子本就性情端正,又有这样和睦的家庭,最后自然能成为儿女英雄。只是世人往往喜欢猎奇,喜新厌旧,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朴实的《儿女英雄传》,不如看曹雪芹香艳的《红楼梦》。可他们不知道,曹雪芹写《红楼梦》,不知对书中贾府有多大怨气,才把里面的人物写得没有一个完美的,也没一句好话。而燕北闲人写这部书,心中坦坦荡荡,又怎么会编造那些伤天害理的情节呢?

闲话暂且说到这里。回头再讲安公子回到城里的住宅,张亲家老爷已经带着家人把屋子收拾得妥妥当当,程师爷则去考场门口看考生名单了。没过多久,程师爷回来,说公子的名字排在头牌的末尾,还提醒:“看这情况,明天得早点去等着点名。你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养养神。”说完,便带着叶通亲自帮公子检查考具。公子见一切都不用自己操心,回想起父亲当年赴考的情形,越发觉得今时不同往日,心中感慨万千。紧接着,一些亲友和本家也陆续前来探望。

到了第二天凌晨,家人们早早起来准备饭食,伺候公子洗漱、用餐。公子穿戴整齐后,程师爷和张亲家老爷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考具行李。看房子的家人负责照看门户,一切准备就绪,众人催着车马,陪着公子直奔考场东门。

公子刚走进外砖门,就看见梅公子站在高处,手里拿着两枝入场签,得意地大声喊道:“龙媒,这边来!”公子走过去,梅公子说:“你来得正好,咱们不用等点名了。我刚才看到点名的都老爷是熟人,已经要了两枝签,咱们直接进去,省得一会儿人多拥挤,还能少一次内砖门的搜检。”公子牢记着父亲的教诲,又想着这是自己求取功名的重要时刻,从进考场起就打定主意要循规蹈矩,便拒绝道:“我的名字在头牌后半部分,现在进去也领不到卷子,不如还是等着点名入场吧。”正说着,就听见点名台上开始唱考生的名字。梅公子急着进场,说:“我不等你了。”说完,把手中的签丢给公子,自己先进考场去了。

安公子耐心地等候点名,随后跟着众人依次前行,来到内砖门的头道搜检处。这里的搜检不过是走个形式,负责监视搜检的只有几位散秩大臣、副都统,以及几位在大门当值的侍卫官员。这些侍卫并非皇帝钦点,每逢乡试、会试,只是侍卫处按惯例派几个人来当差,此刻他们正闲散地坐着。

在等候搜检时,公子听见几位侍卫聊得热火朝天。只听一人招呼另一位:“喂!老塔,明天没咱们的事儿,运气不错。东口外头新开了家羊肉馆,他家馅饼可香了,明早咱们去那儿喝两盅?”另一位嘴里斜叼着短烟袋,双手忙着揉搓酱瓜形状的烟荷包取烟,腾不出嘴回应,只“嗯”了一声,摇了摇头。先前说话的人又说:“放心,不用你请客!”这才见对方拿下烟袋,从牙缝里啐出一口唾沫,说道:“不是钱的事儿,我明天有差事。”那人追问:“不是轮到三四班当值吗?”对方抱怨:“我们这班其实不去也不耽误,但新来的章京太较真,你敢不去,他立马向上头报告,撤你的职。”

公子听得一头雾水,往前走了几步,又看见两位侍卫在互敬鼻烟。一人接过鼻烟壶,没急着闻,而是翻来覆去端详,说道:“这是‘独钓寒江’的图案啊。可惜是右钓的,不值钱,要是左钓的可就值钱了!”说着,把鼻烟倒在手心里,用两根手指蘸着抹在鼻翼上。不料一个没留神,真吸进一点儿鼻烟,顿时接连不断地打起喷嚏,涕泪横流。旁边的人见状大笑:“得了吧,这玩意儿呛到肺里,可没地方治!”那人赶忙把鼻烟壶还回去,感叹:“好家伙,这鼻烟肯定一百文一包!”

公子越听越迷糊,正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接受搜检,轮到自己时,正好走到一位干瘪黄瘦的老者面前。只见他面容迂腐迟缓,身形瘦弱,穿着破旧不整的衣服,头戴黯淡无光的亮蓝顶子,那支本该威风的孔雀翎已被虫蛀得只剩光杆,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无人理会。前面的人搜检时都要解开衣裳,公子正准备放下考篮,却听老者说道:“算了,不用解衣裳了。这道门的搜检不过是走个过场,到贡院门还得再搜一次。要是处处都这么严苛,就违背朝廷选拔人才的本意了。趁着人少,快过去吧。”公子连忙答应,快步离开,心里暗自思忖:“怎么这位侍卫说的话我反而能听懂?他难道是从外地调过来的?看他这副模样,和刚才那班趾高气扬的侍卫怎么能合得来?要是真在一起共事,他可有的受了!”

公子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内砖门。还没到贡院门口,就看见门檐下负责搜检的提督衙门差役、顺天府五城衙役,个个捋起袖子,凶神恶煞地在搜检考生。被搜检的士子有的解开衣襟,袒胸露怀;有的被差役上下乱摸。搜检完后,差役们扯着嗓子高喊一声“搜过”,就催促考生快走。那些士子赶忙整理衣襟、系好腰带,背上行李,挎起考篮,手里还得攥着入场签,再加上烟荷包、烟袋,跨过高高的门槛往里走,看上去狼狈不堪。公子见状,心里不免有些发怵。

不一会儿,轮到前面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接受搜检。他刚走上去,旁边一个戴着涅白顶子、蓝翎,长相像回族人的差役大声喝道:“站住!放下筐子,把衣裳解开!”这时,只听东边座位上一位大人说道:“你当差就好好当,何必大喊大叫的?太不懂规矩了!”差役被吓得不敢作声。一番简单搜检后,老者顺利通过,算是免去了不少折腾。公子抬头一看,原来那位大人正是乌克斋。碍于场合,公子不好上前打招呼,只能低下头。乌克斋看到他,微微欠身示意:“别耽误时间了,快进去吧。”

公子进了贡院门,对面就是领卷子的地方。此时他刚进门,身上背着的东西就压得满头大汗,正想找个地方歇歇再去领卷子,却看见梅问羹还在那里等着,乌大爷的兄弟托诚村,还有两三个年轻人,都把考篮放在墙根下,坐在上面闲聊。公子也凑了过去,放下考篮。梅公子先说道:“我刚才真该听你的,急着进来,到现在也没拿到卷子,干着急。不信你跟我去看看。”说着,拉着公子挤到放卷子的杉槁围栏前。只见一群八旗子弟你争我抢,有的要先领,有的要替别人领,吵成一团。上面坐着的那位白发苍苍的都老爷,戴着眼镜,拿着红笔,对照名册,点一个名,发一本卷子,任凭下面吵得不可开交,他依旧不紧不慢地按规矩办事。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人群中有个十八九岁的少爷,穿着土黄色布背心,外搭一件青哦噔绸马褂,腰带系在马褂外,梳着粗辫子,骑在杉槁上,用入场签不停地敲打都老爷的帽子,喊道:“老都,快把我的卷子找出来!”都老爷就算有十年读书养气的功夫,也忍不住了。他放下笔,摘下眼镜问道:“你是哪个旗的秀才?叫什么名字?”那少爷神气地说:“我不是秀才,我爹今年刚给我捐的监生,我叫绷僧额。我哥是世袭阿达哈哈番,九王爷新保的梅楞章京,我这是官卷,你看看,卷子上肯定有标记。”

都老爷果真眯着近视眼找到了他的卷子,拿在手里说道:“卷子是有你的。但国家开科取士是大事,读书人要先重品德,你怎么如此不懂礼法,不遵守学规?你家里就没教过你规矩吗?这本卷子你别领了,我要扣下,上奏参办你!”这场闹剧一直闹到都老爷拿出杀手锏,众人这才安静下来。之后都老爷继续按名册发卷子,叫到绷僧额时,众人又纷纷求情,都老爷才把卷子给他,还说道:“我这是看在大家的面子上。就你这品行,拿了卷子也写不出好文章。”那位少爷这才收敛起来,接过卷子,恭恭敬敬地给都老爷请了个安。公子在一旁看了,不禁叹息,对托诚村说:“诚村,看看这情形,咱们更该体会古人说的‘乐有贤父兄也’这句话的深意了。”

不久,公子他们也领到了卷子,相互一看,发现彼此的考号都不同,便各自把卷子收好放进卷袋,拿起考具,进了二层贡院门,交了入场签。只见两旁公案边坐着许多皇帝钦派的稽查官员,负责监督考生交流、换卷。正巧,公子平日里请教文章的吴侍郎也在当差,他看见公子进来,便问:“进来了?在哪个考号?”

此时,顺天府派来的一群小官员正忙着维持秩序,不停地喊道:“老爷们,东边的往东边走,西边的往西边走!”嘈杂声中,公子一时没听清老师的话。吴侍郎招手把他叫到公案前,又问了一遍,公子才答道:“成字六号。”吴侍郎回头指了指:“这个考号在东边最北边。”他这一回头,正好看见自己的跟班笔政站在身后。原来贡院里面不许带普通跟班,只能由有官职的跟班跟随。这位跟班名叫答哈苏,吴侍郎便说:“答老爷,麻烦你把我的学生送到栅栏那边。”

答哈苏见大人当众交给他这么个美差,心想这可是个表现的好机会,今年的政绩考核说不定能加分。又见安公子是旗人,顿生同乡互助之情,便痛快地答应下来,接过公子的考具,送到东栅栏外,还说:“兄弟,你看,从这儿到北边考号,差不多有一里多地呢。你要觉得累,这儿有水火夫,花点钱雇个人帮忙就行。”说着,他招手叫来一个杂役,同时伸手到衣襟下,摸出腰间的钱褡裢,掏出一把钱准备付给杂役。公子连忙阻拦:“不用破费!考篮里有钱,我自己来。”答哈苏一把按住公子的胳膊:“好兄弟,咱们八旗子弟都是一家人,别客气!”说着,就把钱递给了杂役。公子无奈,只得道谢,答哈苏这才把考具交给杂役,让他带着公子前往考号。

安公子卸下身上沉重的考具行李,顿感浑身轻松,便与雇来帮忙的杂役慢悠悠地朝着北边走去。一路上,他仔细打量着这座贡院:只见大门上方高悬着“龙门”匾额,整个院落深邃幽静。东西两侧的号舍密密麻麻,瓦片相互毗连,到了夜深人静时,仿佛有两道文光直冲北斗;中央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危楼,每当清晨来临,太阳就像从这里升起一般。正前方,便是庄严肃穆、公正无私的至公堂。自科举考试采用八股文制度以来,不知有多少英雄在这里追逐梦想,也不知造就了多少杰出人物。此时秋风初起,只听得明远楼上四角高悬的朱红月蓝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在青天白日之下,整个贡院透着一股被鬼神守护的庄严气息。难怪那些空有文采却品行不端、心中有鬼的人进不来,即便那些一心追求功名、勉强进入的,也往往是白费八斗才学,空受一番辛苦。

闲话不多说。安公子走过一排排号舍,终于看到一所号舍门外的山墙上,用白石灰醒目地写着“成字号”三个大字。本号的号军早已从矮栅栏上方伸出手,接过杂役扛着的考具。杂役离开后,公子还等着号军打开栅栏进去,却发现这栅栏是钉在墙上的,在正式封号之前,进出的人只能抽开中间那根木头,弯腰钻进去。公子无奈,也只能低头弓腰,费力地钻进号筒子。

进了号舍,他四下打量:南边是墙壁,北边勉强可以容身,整个号舍院落南北间距不过三尺,东西两侧密密麻麻排列着上百间号舍,如同蜂房一般。这号舍空间狭窄,人站着直不起腰,躺下伸不开腿,吃喝拉撒、书写答题、睡觉休息,所有的一切都要在这块狭小的地方完成。若不是这里能产出举人、进士这些珍贵的人才,恐怕天下读书人没有谁会不远万里跑来受这份罪!

公子稍作休息,便开始动手布置号舍,把号帷号帘钉好,支起号板,将衣帽铺盖、碗盏家具、吃食柴炭等物品一一归置妥当。这原本就不是一个人能轻松完成的事,更何况他自幼被奶娘丫鬟伺候惯了,做事难免手忙脚乱,最后也只是勉强收拾了一番。幸好负责这几间号舍的老号军经验丰富,见公子出手阔绰,一进来不仅给了赏钱和米面,还额外给了一个五钱重的小银锞儿,乐得他不停地端茶送水,格外殷勤。

这时,号舍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争抢号板,有人为座位争吵,还有人什么都不做,忙着找人聊天或者等人来找;甚至有人聚在一起大吃大喝,就算是相对安静的人,也改不了旗人的习惯,要么喊上几句高腔,要么在对面墙上贴上几个灯谜,等着别人来猜。公子看着这些人,满心疑惑:“真搞不懂,他们到底是来考功名的,还是来玩的?”他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凝神养气。

到了午后,堂上的监临大人见靠近大堂这一带的考生进进出出,又是登明远楼,又是跑小西天,闹得不成样子,便会同查号的御史开始巡查号舍,随后封上了号口的栅栏。这一道栅栏和一张封条看似普通,却是法令所在,一旦封上,就如同画地为牢,再没有人敢随意走动。

公子见周围安静了些,便在心中默默背诵了一遍平日里练习的文章,让号军把饭菜热好,就着熟菜吃了。刚点灯,他便放下号帘,靠着包袱准备睡觉。可墙外梆锣声不断,堂上也人声喧哗,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睡去。渐渐地,各个号舍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准备迎接明日的考试,号军们也抽空在粪坑旁边坐着打盹。

半夜三更,那个老号军起来上厕所,完事回头一看,远远瞧见第六号房檐上挂着一盏碗口大的红灯。老号军吓了一跳,心想:“这位老爷怕是没进过考场,守着油纸号帘点灯,万一睡着了,起风失火可不得了!”他连忙跑过去,想要叫醒考生,可走到跟前,那盏灯却不见了踪影。老号军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睡迷糊了,看花眼了?”

就在这时,公子正好睡醒,一睁眼,屋里漆黑一片,一时间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地喊道:“花铃儿,你看灯都快灭了,也不起来拨一拨。”老号军以为公子在叫他,赶忙应道:“老爷,您放心睡,没灯,是我眼花看错了。”公子也没留意老号军话里的意思,意识到自己误把老号军当成丫鬟,不禁哑然失笑,也不好再解释,便向老号军要了火种,点上灯。他看了看墙上挂的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便要水擦了把脸,又让老号军熬了碗粥。

刚收拾完,号口的值号委员就开始喊着发放题纸。不一会儿,号军给公子送来了一张。公子连忙在灯下查看,只见皇上出的三个题目富丽堂皇,想来肯定是要选拔文采飞扬的文章,而这些题目恰好合他的文风。再看诗题,竟是之前练习过的,就连第一、第三篇文章的题目也似曾相识。他静下心仔细回想,大致还记得以前写过的内容,心中暗喜:“这下可省事多了。”但转念一想:“不行,古人在学习时,师友之间互相切磋都讲究出新题,如今是皇上钦命的题目,我刚刚踏上求功名之路,怎么能这么糊弄,拿以前的习作来应付呢?父亲看了肯定不高兴,不能这样自欺欺人,还是重新写吧。”

于是,公子把题目折起来,提笔开始重新构思起草。才到上午七点左右,头篇文章和诗作就已经完成。他让号军煮了饭,随便吃了一碗,又吃了些杏仁干、粮油糕等点心充饥。接着,他便开始写第二、第三篇文章,到傍晚时分,也都顺利完成。他又仔细修改润色了一遍,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此时天色还早,他吃过晚饭,便开始誊写试卷。他的小楷字写得又快又好,还没到掌灯时分,添注涂改、标点勾画都已完成,连草稿都补全了。点上灯后,他又小声吟诵了一遍自己的文章,确认无误后,才把试卷仔细收好,将草稿也塞进卷袋里。

闲来无事,公子取出白枣、桂圆、炒糖、果脯等零食,大快朵颐,把剩下的食物都赏给了号军。之后,他便靠着包袱休息,一直到第二天清晨。老号军也过来帮忙,一起把东西收拾整齐。公子交上试卷,领了签,随着第一批考生走出了考场。

刚到贡院大门,就看见岳父张老、先生程师爷,还有华忠等人早已挤到门槛边焦急地等候。众人见公子这么早就出来,都欣喜不已。程师爷连忙问道:“考得怎么样?还顺利吗?”公子赶忙回答:“还算稳妥。”张老立刻接过考篮和包袱,递给家丁们,一行人簇拥着公子走出外砖门。

程师爷和公子同坐一辆车,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他的文稿,说道:“头两三个题目你以前都练习过。”公子答道:“诗题也写过,但我都没照搬以前的稿子。”说着,便从卷袋里取出草稿。程师爷一边看,一边点头称赞:“就这前八行,就能看出一股蓬勃的才气。恭喜!恭喜!”看完后,他又评价道:“诗作紧扣题目又不拘泥,这次大有希望!”

很快,安公子回到了住处。他顾不上其他事,马上让叶通拿来一个小红封套,把考试的文稿仔细折好,又亲手写了一封向父母请安的帖子,封好后,派戴勤骑着快马,火速给父亲送去。巧的是,戴勤刚走,安老爷和安太太就派晋升来接公子,舅太太也让赶露儿送来了吃食,两位少奶奶则包好了替换的衣服一并送来。公子向晋升询问父母的身体和生活情况,晋升一一作答,还说:“老爷以为少爷要到下午才考完出来,吩咐奴才说,如果天晚了,就等明天送少爷进二场考试后,再把文章稿子带回去。没想到少爷这么早就出来了,还先派人回去请安。”公子说:“戴勤今天大概回不来了,你还是按老爷说的,明天再回去吧。”

正说着,几位亲友前来探望,他们都很体谅地说:“不打扰你休息了,好好歇着吧。”随后便告辞离开。公子吃饱喝足,活动了一下,就倒头大睡,养精蓄锐,为接下来的二、三场考试做准备。

另一边,安老爷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儿子头场考试的文章,心里既盼着文章出色,又担心他出来得晚,晋升今天肯定赶不回来,急得在院子里背着手,不停地来回踱步。正走着,戴勤回来了,安老爷连忙问:“你怎么回来了?”戴勤先向老爷请安,又替公子请安,接着把送文稿的缘由详细说明。安老爷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拆开封套,坐下后就专注地看起诗文草稿。安太太则拉着戴勤不停地问:“你看大爷的样子,没受累吧?也没着凉吧?”戴勤回答:“少爷状态很好,出来的时候红光满面的,程师爷说肯定能中。”金、玉姐妹听了,也稍稍放下心来。

这时,安太太见老爷看完文章后一直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老爷,文章写得怎么样?”其实安老爷看完后,觉得公子的文章写得精彩充实,诗也清新脱俗,心里是欢喜的。但他又担心儿子的文章太过张扬华丽,不符合两位主考方公的喜好和评判标准,所以心中犹豫不决。听到太太询问,他刚想说出担忧,转念一想,太太和儿媳们肯定和自己一样满心期待,现在说出来,只会让她们徒增烦恼,于是说道:“难为他了,中举应该没问题,就看运气吧!”太太和两个媳妇听了,顿时高兴起来。戴勤退出房间后,两个嬷嬷又在廊檐下拦住他,不停地打听各种细节。长姐儿在一旁进进出出,听了个全,忍不住说道:“老爷和程师爷都说大爷肯定能中,还用得着你们俩问个没完!”

闲话不多说。很快就到了八月初十,中秋节临近,家里又开始忙碌着准备过节的事情。到了八月十五晚上,安老爷和安太太虽然高兴家里多了两个儿媳,可以热热闹闹地庆祝团圆,但儿子却不在身边,不过转念一想,世间事哪能事事圆满呢?

等到月亮升起来,安太太兴致勃勃地带着两个儿媳拜月,把西瓜、月饼等节日食品分发给大家,还特意为老爷准备了些果酒。考虑到舅太太和张亲家太太无处过团圆节,安太太又另外准备了一桌酒席,想亲自作陪。舅太太却再三推辞,说:“今天是团圆节,哪有你们老两口不坐在一起的道理?我陪着亲家太太,让两个丫头在两桌招呼,这样不好吗?”安太太觉得有理,便答应了。

只是安老爷坐在这样的酒桌上,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聊天。恰巧那天后半夜有月食,舅太太问起其中的原理,一下子打开了安老爷的“话匣子”,开始讲起天文知识。他刚要开口,张太太就说:“这我懂,是天狗把月亮吃了。在我们那儿,只要庙里敲一阵子钟,天狗一害怕,就把月亮吐出来了。”安老爷忍不住大笑,解释道:“哪是这样!日月食的原理是,太阳运行在九天的第三重,位置最高;月亮运行在九天的第八重,位置最低。太阳运行速度快,每天只差一度就能走完周天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月亮运行慢,每天比太阳少走十三度多。日月运行速度不同,这就是太阳东升、新月西现的原因。太阳本身发光,月亮不发光,月亮靠反射太阳光才有光亮,所以初一月亮开始有光亮,十五之后月亮开始亏缺,这就是上弦月和下弦月的由来。日月运行速度有快有慢,位置有高有低,当它们运行到特定位置,月亮挡住了太阳射向地球的光,就会发生日食;地球挡住了太阳射向月亮的光,就会发生月食。刚开始遮挡时是初食,遮挡一半时是食既,完全遮挡就是食甚,之后逐渐错开,就开始生光,最后恢复圆满,可不是天狗吃月亮。”

舅太太说:“这么复杂,我可记不住!我就纳闷,钦天监那些西洋人,怎么就能算出来什么时候有日月食呢?”安老爷说:“不只是西洋人,古人也能算出来。只要掌握了其中的规律,就算预测一千年后的节气和日月食,也能轻易做到。”说着,他又要讲解节气变化、岁差、闰月等知识。舅太太没想到自己随便问了一句,引出姑老爷这么多学问,听得直想笑,连忙说:“我不听这些了。我就问姑老爷,咱们拜月时,月光马儿旁边为什么要供一对鸡冠花,还要放两枝藕呢?”这个问题安老爷还真没研究过,一时答不上来。舅太太说:“姑老爷也有不知道的吧!我告诉你,那对鸡冠花,代表月亮旁边的娑罗树;两枝白藕,是兔儿爷的剔牙杖。”

正巧这时安老爷吃了颗嘎嘎枣,枣皮卡在牙缝里,正拿着牙签使劲儿剔,怎么也剔不出来,这场景惹得安太太和儿媳们哈哈大笑。舅太太还追着问:“姑老爷知道这说法出自哪本书吗?”问得安老爷有些尴尬,只好笑着说:“这就是孔子说的‘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也’啊!”

大家聊到快二更才散席。金、玉姐妹俩坚持要请舅太太和张太太到东院等着看月食,舅太太说:“不早了,大家都歇歇吧,明天还得早点起来接少爷呢。”众人散去后,姐妹俩也回了房间。

等到月亮重新变圆,她们又手挽手倚在门边赏月,只见月光皎洁明亮,圆满无瑕,不一会儿,还层层显现出五彩的月华。两人赏了许久的月,才去休息,满心期待着明天迎接公子归来,再补上一个团圆的中秋。

正所谓:未向风云占聚会,先看人月庆双圆。至于安公子接下来出场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何老人示棘闱异兆安公子占桂苑先声

咱们暂且放下金、玉姐妹在家如何准备迎接安公子出场的事儿,回过头来接着说安公子的经历。安公子顺利完成第二场考试,紧接着迎来第三场。此时正值中秋佳节,家里送来了月饼、果品等过节食物,让他带进考场享用;安老爷还另外准备了酒菜,送给一同陪考的程师爷和张亲家老爷。这些琐碎之事,就不详细说了。

到了第三场考试,考场的规矩也渐渐宽松起来。当时的科举制度还比较宽松,按照惯例,中秋之夜会打开号门,让考生们出号舍赏月。那晚,安公子早已完成答卷,和他有些世交关系的梅问羹、托诚村等人也都写完了文章,大家都打算第二天第一批出场。此外,莫声老壬的儿子带着两个人来找安公子,一个是管曰枌的同乡鲍同声,字应珂,和莫公子是表兄弟;另一个是旗人惠来,号远山,也是莫声澜坛隼吹男悴拧d公子之前向他们提起安公子的才学和风度,两人听了很感兴趣,就想和安公子见见面。于是,莫公子顺路拉上梅公子和托二爷,一起找到了安公子的号舍。

那时,号舍里大部分考生都出去游玩了,四周十分安静。这群年轻才俊一见面,立刻觉得志同道合,相谈甚欢。大家坐下后,纷纷表达对彼此的倾慕之情,随后便开始高谈阔论起来。最开始,他们互相背诵头场考试的文章,你夸赞我几句,我谦逊回应一番。梅公子突然说道:“大家现在先别忙着互相夸赞,等出了考场,我带你们去个地方长长见识,到时候就知道谁能中举,谁不能中举了。”鲍应珂问道:“你说的该不会是琉璃厂观音阁新来的那个看相先生吧?”梅公子摇摇头说:“不是他。再说,科举功名哪是那些走江湖看相的人能算出来的?”莫公子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府上设的吕祖坛特别灵验,一定是去扶乩问卦吧?”梅公子又否定道:“我家的吕祖坛不预测吉凶。我要说的这个地方,比纯阳祖师的指示还准。”

安公子笑着说:“别信他瞎扯!这位兄弟人品、才学都不错,就是太爱开玩笑,他说十句话,能信的也就三句。”梅公子不服气:“不信就算了。等出了考场,我们约个日子一起去,你可别忍不住,派人偷偷去打探。”莫、鲍、惠三个人连忙问:“能不能带我们一起去?”梅公子爽快地说:“大家都是有科举缘分的人,有什么不可以!”托二爷迫不及待地说:“既然这样,咱们十六号出场,十七号就去!”梅公子却泼冷水:“你也太着急了!一考完,谁不想先歇歇脚、拜访下亲友?哪有那么快!”

安公子也被梅公子说得心里痒痒,便说:“那你定个日子吧。”梅公子低下头,掐着手指算了半天,嘴里还念叨着:“这天不行,那天也不好。”突然,他抬起头对大家说:“要不,咱们就定在放榜那天吧!”众人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安公子调侃道:“我就说他是在说梦话吧!”梅公子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可不是梦话,你们才在说梦话呢!科举这事儿,除了那些不会写文章,或者写得不成样子的人,其他人都有中举的可能。不过,光靠文章好还不够,还得有福分、命运和德行加持。就算文章、福运、德行都具备了,也还要看机缘时机。难道不等放榜,咱们在这儿互相夸赞一番,就算中举了?”莫公子赞同道:“这话在理。就说今年头场考试,出了好多乱子。除了那个自杀的,还有亲兄弟俩一起发疯的,这可真是报应。另外还有个人,说起来更吓人,这人还是八股文的行家呢。他头场考试,诗文都誊抄工整、补好了草稿,结果突然在卷面上画了颗人头,那笔画深透纸背,你说奇不奇怪!”

托二爷也跟着说:“还有不少人被贴了紫榜呢。那张紫榜我看见了,有的人在诗文后面写自己做过的亏心事,有的人在卷面上画女人的双脚,就连咱们之前见过的那个绷僧额,也在紫榜上面。”安公子好奇地问:“绷僧额名下是怎么写的?”托二爷无奈地说:“那一行看不清楚,估计是他自己抹掉了。”

梅公子接着说:“我早就料到他会被贴榜。他在官号考试,一进去就要拆粪坑的后墙,号军好不容易拦住他。接着,他又叫号军打浆糊,自己拿着锯,把号板锯下一块,在号门上安了半截像皮影戏窗户似的东西,糊上纸,然后钻进去,一个人在里面喊‘掰他得’。”莫公子一头雾水:“‘掰他得’是什么意思?”鲍应珂也摸不着头脑:“他们说的像是满语,咕噜咕噜的,听不懂。”托二爷年轻气盛,解释道:“这是坛庙大祭祀时,赞礼官喊‘执事者各司其事’开头的三个字,祭祀文庙的时候也会用到。你以后要是中了科举,升到祭酒、司业这些官职,可得懂这些。”梅公子打趣道:“不然等你当了清书翰林,也得懂。”

安公子觉得大家只是闲聊,没必要这么较真,便催促梅公子:“你快说说你说的那个地方吧,光聊这些,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被贴榜呢?”梅公子继续说道:“第二天,我正在写卷子,刚写了前八行,他从我面前经过,看了一眼就说:‘你的文章怎么从这边写起呀?’我吓了一跳,忙问:‘那依你该从哪边写?’他说:‘你看我的就知道了。’说完,把他的卷子拿给我看,三道文题和诗题都连着写在补草稿的地方,文章却从卷子末尾一行行往前倒着写。我就说:‘恐怕不是这么个写法吧?’他却坚持说没错,还说他父亲考翻译的时候就是这么练习的。我都不敢再往下说了。”

安公子和托二爷听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安公子感慨道:“那个绷公子是因为不懂规矩、不虚心,才违规被贴榜,也就罢了。我就是不明白,这些人要是心里有鬼,不来参加考试,也还有别的路可走,何苦拿自己的前程冒险?就算侥幸逃过,还要自己把见不得人的事抖出来,被众人指责,这是图什么呢?”梅公子叹气道:“这你就不懂了。他要是真知道‘问心有愧’,就不会做这些事了。既然做了,还落得这样的下场,大概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问心有愧’。”莫公子称赞道:“你这几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比文章还精彩!”安公子摆摆手:“先不管这些了,我在家闷了大半年,这次考完,大家一定要聚一聚。”众人纷纷表示赞同,正商量着怎么聚,就听见至公堂月台上有人大喊:“下场的老爷们归号,快收卷了!”大家这才匆匆告辞,各自回号舍,其他考生也纷纷返回。

当天,安公子交完卷出场,早有人在外面接应。他回到住处休息了一会儿,吃过饭。因为程师爷要出城看望一同考试的同乡,张老又坚持要等华忠、随缘儿把行李收拾好再走,安公子便带着戴勤、叶通先回庄园。

另一边,安太太从早饭后就开始盼着儿子回家,舅太太和张太太也在上屋等着,她们念叨着:“头两场他都出来得早,这场应该也快了吧。”正说着,茶房老尤跟前一个七八岁叫麻花儿的孩子跑进来,对华嬷嬷说:“华奶奶,大爷回来了!”

不一会儿,果然听到公子到家的动静。安太太连忙对两个儿媳说:“你们俩出去迎迎,这是礼数。”金、玉姐妹俩急忙往外走,长姐儿也赶紧跟上:“奶奶别急,台阶高,我扶着您。”说着,三人一起迎到院子里。此时,公子已经进了二门,姐妹俩迎上去,只问了句:“回来了?”公子一心想着见父母,来不及回答,简单打了个招呼,就急忙往台阶上走。这一匆忙,连长姐儿想给他请安都没顾上。公子进了屋子,先拜见父母,又和舅母、岳母见礼。安太太虽然和儿子才分别十天,却有一肚子话想说,但还是先让老爷开口。只听安老爷说道:“回来了,三场考得都还平稳,不错。”公子连忙答应。老爷接着说:“你头场的稿子我看过了,写得还不错。二场对你来说比较轻松,你本来就是专攻《礼记》的,五个题目都不难。”接着又问:“三场考得怎么样?”公子赶紧从怀里掏出草稿递给父亲。

老爷看稿子的时候,安太太、舅太太和张太太你一言我一语,问个不停。安太太恨不得把儿子这几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睡得好不好都问个遍。公子耐心地一一回答,还苦笑着说:“其他都还能凑合,就是水不能喝,也没地方上厕所。”安太太着急地问:“那可怎么办?”张亲家太太也问:“考场里连个粪缸都没有吗?”公子解释道:“不是没有。第一场考试到第三天就够呛了,等到第三场的第三天,号舍前半段都臭气熏天。没办法,我一直憋到考完出场才敢活动。”安太太听了,心疼地“啧啧”两声,皱着眉头说:“没想到这么辛苦!”安老爷却严肃地说:“那带兵打仗呢?整天睡不好、吃不好,又该怎么办?”舅太太不服气:“姑老爷,不是我抬杠,难道出兵打仗连上个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安老爷无奈地说:“不读书的人,真是讲不明白道理。”接着又问公子在考场里看了哪些文章,公子认真地一一作答。

安老爷点点头,说道:“你的头场文章,几个相熟的朋友肯定也想看,找个空儿抄出来,这文章拿出去还是能说得过去的。”安太太一心记挂着儿子在考场没好水喝,转头就问身边的丫头们:“你们怎么就不知道给大爷倒碗茶?”说着,便喊:“长姐儿。”

您瞧,这位老太太,真是把“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这句话体现得淋漓尽致。有这么一位疼儿子的慈母,就有个懂得揣摩主人心意的丫鬟。

安太太刚喊了声“长姐儿”,就听见长姐儿在外间脆生生地应了声“嗻”,接着说:“奴才倒好了!”只见她一只手高高举着一碗普洱茶,这茶汤熬得浓稠透亮,温度不冷不热,喝起来正适口。

说来也奇怪,她怎么就知道这茶合公子的口味?其中缘由实在不好解释。长姐儿举着茶走进门,又用小毛巾仔细擦了擦碗边,走到安公子跟前,双手端着茶盘的边缘,特意把胳膊往两边撑开,这才递过去。这么做,是怕公子伸手接茶时不小心碰到手,这大概也是安太太平日里定下的规矩。公子接过茶,长姐儿往后退了两步,这才补上刚才没行的请安礼。公子谨记“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远远地弯着腰,虚虚地伸手示意:“起来,起来。”这才回过头去喝茶。长姐儿在一旁等公子喝完,接过茶碗,这才退了出去。这一番举动,尽显当年世家子弟、家生丫鬟的排场,如今可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了,至于现在是什么样,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回来。安公子这才有空把程师爷和岳父没一起回来的原因向父母说明,又关心了父亲的日常起居,陪着舅母、岳母说了会儿话。安老爷说:“这几天考试也累着了,去歇着吧。”公子又闲聊了几句,这才告退。

金、玉姐妹俩正在给婆婆、舅母装烟,张亲家太太习惯自己动手,揉了一袋烟,让丫头拿着香盘来点烟。安太太接过烟,对两个儿媳说:“你们也跟着去照顾照顾。”姐妹俩还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着答应。安太太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我告诉你们,嫁为人妇,夫妻之间的礼数可不能错,错了要被人笑话的。”两人才应着去了。等回到自己房间,小夫妻三人自然免不了一番嘘寒问暖,这里就不细说了。

没过多久,张亲家老爷也回来了,安老爷和安太太迎上去,感谢他这几天的辛苦。张亲家老爷坐了一会儿,就去女儿房间了。安老爷想着他也该回家休息,便说:“改日再摆酒好好感谢您。”随后带着公子亲自过去道谢。张太太也精心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饭菜。这天,舅太太为接安公子回家设了宴席,一家人就趁着这个机会补过中秋节。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人来人往,安公子也出门拜访了两天亲友。

离放榜还有半个月时间,这半个月对所有参加考试的人来说,既好过又不好过。好过是因为苦读多年,总算完成了一件大事,可以清闲几天;不好过是因为出了考场,看谁都像是能中举的样子,唯独怀疑自己不行;回家再反复琢磨自己的文章,觉得也不至于落榜,可看了别人的文章,又觉得自己这处不如人家精彩,那句不如人家精妙。心里一会儿觉得希望满满,一会儿又觉得希望破灭,清闲得反而烦躁不安。安公子本就是个好强的人,心里又比别人多了几分担忧,只觉得这半个月无比漫长,每挨一刻都像过了一整个夏天。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重阳节也快到了。

这边暂且按下不表,再来说说贡院里衡鉴堂的三位主考。八月初六,三位主考在午门听候宣旨,被钦点为考官后,一面吩咐家人按惯例封门回避,一面立刻从午门进入贡院。十八房同考官和内帘各官也随后进入,开始封闭隔离。

紧接着,顺天府尹送来了钦命考题。三位主考拆开密封,十八位房官一起上堂,行礼参见,然后请示主考:这一科倾向录取什么风格的文章,好照着标准选拔。大主考方老先生率先开口:“如今朝廷正在整顿文风,自然要选拔文风清真雅正的真才实学之人。要是只靠卖弄才气,堆砌些陈词滥调,可不能滥竽充数。”另一位方公也附和道:“说得太对了。近年来的文章过于华丽浮夸,我们既然奉命来此,要是不趁机好好整顿一番,那怎么行?大家就按这个标准来。”那位旗人主考也跟着随声附和。

众房考官都知道两位方考官向来偏好枯涩艰深的文章风格,所以才会这么说。但文章好坏自有公论,正所谓“羽檄飞书用杖皋,高文典册用相如”,怎么能拿自己的喜好去限制天下学子的才情呢?大家心里都不认同,可一时也不好直接反驳,只能先答应下来,打算还是按照文章实际水平选拔人才。没想到,第十二房的同考官娄养正,号蒙斋,是陕西拔贡出身,后来升任刑部主事,他是唐朝宰相娄师德的后人。年轻时通过选拔后,他就觉得祖上“唾面自干”的处世之道太没骨气,所以踏入仕途后,就立志在乡里要坚守原则,在朝廷要刚正不阿。时间久了,反倒成了个固执又矫情的人,整天板着一张严肃的脸,三句话不合就吹胡子瞪眼。所以平常人都不愿招惹他。偏偏他是靠模仿两位方考官的文章才中举的,听了方老先生的一番话,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滔滔不绝地夸赞、支持了一番。其他人也懒得反驳,各自默默退下。就这么一番讨论,别人还没什么,安公子的功名,却真如安老爷之前担心的那样,变得悬而未决了。

谁能想到,世事就是充满意外和巧合。安公子的试卷进入内帘后,偏偏没分到其他十七房考官手里,正好落到了娄养正手中。那天,娄养正吃过晚饭,酒足饭饱,有些微醺,跟班也去忙自己的事了。他点上灯,泡了壶茶,一个人安静地批阅起试卷来。娄养正本就是个要求严苛的人,批阅试卷时更是秉持宁缺毋滥的原则。接连看了几本,都觉得不够出色,只点了几个蓝点,就丢到一边。接着又拿起一本,看到上面写着“成字六号”,是本旗的试卷。文章写得华丽大气,文采斐然,就像玉磬声声清脆,金铃个个圆润。虽然不符合他的喜好,但文章好坏自有公论,他看了也忍不住爱不释手,只是没加圈点,随手写了个批语。正想贴上荐条,加上圈点,推荐给主考,突然转念一想:“不行。一来大主考之前已经交代过选拔标准,二来这还是本旗的试卷,谁知道是哪个豪门大族的子弟?要是推荐上去,两位老先生还以为我想收这个阔气的门生,那我的清誉可就毁了。”于是,他把批语揭下来,就着灯烧掉了,在试卷上随意点了几个蓝点,也扔到了一边,又拿起另一本接着看。

正看着,忽然听见窗外一阵风刮过,窗棂纸被吹得簌簌作响,灯光也被吹得忽明忽暗,摇曳不定。娄养正不禁打了个寒颤,连着打了两个哈欠,困意袭来,实在撑不住,就趴在面前的试卷上睡着了。刚合上眼,恍恍惚惚间,看见门帘一动,走进来一位清瘦的老者。这老者童颜鹤发,气质超凡脱俗,手里拄着一根比人还高的拐杖,进门就向他深深一鞠躬。娄养正在梦中见这人来得蹊跷,也不回礼,劈头就问:“你是谁?无故跑到这封闭的考场来干什么?”只见老者语气和蔼地答道:“正是,我‘何’人也。”接着用拐杖指了指刚才被丢到一边的“成字六号”试卷,说道:“我特意为这张卷子而来,告诉你,这个人该中举。”娄养正一听,以为是来说情的,立刻沉下脸,说道:“我问你是谁,你怎么还自称‘何人’?我是奉命来这里评阅文章的,不是来品评人的。就算这人该中举,评判大权在我,我不录取他,又能把我怎么样?要你来多管闲事!”又听老者说:“大人,别这么固执。‘士先器识’,要是人品不行,文章再好又有什么用?何况这人的名字早已写在天榜上,你不录取他,又怎么违抗天命?”娄养正哪里肯信,大声说道:“少说废话!我娄某向来不讲情面,不受人请托,这谁不知道?难道就你没听说过?”老者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这人如此不明事理、不近人情,看来这事还得费一番周折!”

娄养正听老者这么评价自己,腾地一下就想站起来冲过去理论。可刚一起身,就摔了一跤,等爬起来,眼前的老者早已不见了踪影,自己还是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再看看灯,灯芯已经烧了一寸多长,结了两个像鬼眼一样的灯花,在那里晃晃悠悠。他这才意识到刚才是做了一场梦。愣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个梦,看来我这一身浩然正气,连鬼都能吓跑。别管他了,还是干正事吧!”说着,剪了剪灯花,准备继续批阅手头的试卷。可低头一看,怪事来了!刚才那本试卷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到了一边,眼前这本,竟然还是“成字六号”那卷。

娄养正正诧异间,窗外又刮起一阵风。这一回,可不像是做梦了!只听风声呼啸而过,房门上的帘子先是被吹得鼓了进来,又猛地甩了出去,高高扬起。帘子这么一掀,门外清清楚楚走进来一位头戴金冠、身穿红袍的长官。娄养正见这位长官装束不凡,先前那股“浩然之气”顿时没了踪影,慌忙站起身退到一旁,战战兢兢地问道:“尊神从何处来?有何指教?”只听那神说道:“你既知道我为何而来,怎还不明白我的来意?我也是为‘成字六号’这人该中举一事而来。”

您瞧瞧这娄养正,糊涂不糊涂!他见神道似乎也是来说情的,哪怕对方是神,竟也敢耍起他那牛脾气。他压根没想过“王道本乎人情,人情准乎天理”的道理;固然徇私枉法是国法不容,但“安老怀少”也是圣人倡导的大同之道。一味沽名钓誉,就背离了爱惜名声的初衷;刻意行事,必定难以成事;无端承受怨恨,最终只会招来更多怨恨;若不通人情,必然走向悖逆人情的境地。世上就有娄养正这样固执矫情的人,一件事若无人在旁劝说,他或许还愿意从中斡旋、与人合作;无人在旁夸赞,他反倒愿意栽培扶持。可只要有人提上一句,他便认定是在托人情,这事、这人就算完了。要是让这等人参与治国理政,只怕要大大损耗天下元气!

闲话不多说。且说娄养正见神道也是为那本卷子而来,立刻瞪圆双眼,大声说道:“这事与神道有何相干?为何要来干涉!常说‘聪明正直之为神’,要说神聪明,我娄某没看出来;要说神正直,我娄某自问也不偏邪。便是神道……”话还没说完,只听神道大喝一声:“住口!”他原本大概想说“便是神道来说这个人情,我也不答应”,谁知神道也不是好惹的,不容他继续说下去,当头一喝:“狂徒!你读圣贤书,手握选拔人才的权力,虽说平日性情过于刚直,但心术还算端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以天人感应的道理来教导你。你怎么读了书,非但没修养性情,反而变得如此冥顽不灵!真是不知好歹!”说完,神色严厉,双眼炯炯有神,目光直直地射向娄养正。娄养正吓得冷汗直冒,浑身颤抖着说:“尊神宽恕我愚昧无知,给我留点面子,我这就把这本卷子推荐上去,弥补过错,可好?”说着,便连连磕头不止。神道这才脸色稍缓,说道:“既然知道悔改,就不再深究了。”娄养正以为神道说完就要离开,没想到神道非但没往外走,反而朝屋里走去。他爬起来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梦中的那位老者不知何时已经进来,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又见神道走到老者跟前,弯腰躬身,不知说了些什么。老者干笑一声,说道:“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顺水人情,还得你们这些当官的来说才行!”说完,拄着拐杖站起身,神道跟在身后,还搀扶着他,一同出门而去。紧接着,外间的门被风吹得开关乱响,娄养正吓得浑身瘫软,半天动弹不得。过了许久,见没了动静,他才壮着胆子扒开帘子向外张望,门依旧好好地虚掩着,他的跟班像死狗一样睡倒在板凳上。

娄养正定了定神,叫醒跟班,重新点亮灯,拿起安公子的卷子,仔细地加上圈点,重新写了批语,又附上荐条。听了听,更楼上的钟鼓还没到三更。打听到堂上主考正在阅卷,他便整理好衣冠,拿着卷子去推荐。主考接过卷子,没看文章,先见是汉军旗的卷子,便说:“这卷子不用看了,汉军旗的录取名额已经满了。”娄养正见主考不录取这卷,哪里肯罢休?再三据理力争,不肯退下堂去。三位主考被他纠缠得没办法,大主考方公只好说:“既然这样,这本就当作备卷吧。”说着,提起笔在卷面上写了“备中”两个字。

您知道“备卷”是什么意思吗?我一开始也不懂,后来听那些科举出身的人讲,原来每逢科举考试,除了既定的录取名额,都会多取几本备卷。一来是防止已录取的卷子在发榜前,突然发现有不合规矩、不能录取的地方,就从备卷中挑选一本补上;二来是让读书人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科举不会遗漏人才,以此鼓励大家;三来也是给各位房官多一些“栽培门生”的机会。前人对备卷有个比喻,特别有意思。他们把房官推荐卷子比作“结胎”,主考录取比作“生男孩”,中了副榜比作“生女孩”,而被留作备卷最后却没中,就好比“流产”。同样是落第,被列为备卷的考生还得备好名帖、带着礼物去拜见荐卷老师,这就像怀了孕,没高兴几天孩子没了,还得像产妇一样卧床休息,喝小米粥、吃鸡蛋,滋味不好受。要是有考生不肯去拜见老师,大家就会说他忘恩负义。可仔细想想,房官的能力也就到这份上了,这就好比夫妻生孩子,丈夫的作用也有限。您说,这比喻虽然有些刻薄,但不是亲身经历过科举酸甜苦辣的人,还真说不出来。这么一来,安公子就像个“半产婴儿”了!可怜他全家人还日夜盼着他能金榜题名!这正应了那句俗语“世间没个早知道”。

闲话少叙。这一年放榜定在九月初十。前两天,内外帘的主考、监临隔着帘子商量,因为今年参加考试的考生比往年多,录取名额自然也多,填榜的时间就得比往年宽裕些才能来得及。所以,九月初九辰时,贡院头门就封了,内外帘也解除了隔离。至公堂正中间预先摆好了三位主考的办公桌,左右两边是两位监临的桌子,东西两侧面对面排列着内外监试和十八房考官的座位,还另外设了一张桌子,用来拆封后标记中签、填写榜单。堂中摆着一张一丈多长的填榜长桌,大堂两旁堆放着无数装着试卷的箱子。负责的书吏各就各位,还有委员、房吏、差役以及跟班等人,挤了满满一堂,就连堂下的台阶上也站满了人,等着看热闹。贡院门外早就聚集了一群报喜的人,这些人早就花重金买通了里面的书吏,填榜时每拆出一个名字,消息就立刻传出来。他们得到消息后,立刻飞奔去报喜,为的是让考生家里提前一天知道喜讯,好多拿些赏钱。

没过多久,一切准备就绪,鼓声响起,官员们升堂。主考离开衡鉴堂,来到至公堂与监临见面。各官员相互作揖参拜完毕,内帘监试带着内帘的办事官吏,把录取的朱卷送到公案上,先把前五名的卷子放在中间,又把第六名及以后的卷子一捆捆依次摆放整齐,最后把备卷单独放在一旁。按照惯例,填榜先从第六名开始,全榜填完后,再倒过来填前五名。这个规矩,在《儿女英雄传》里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就已经讲过,这里就不再赘述。

只见大主考坐下后,把前五名的卷子挪到一边,伸手拿起中卷里第六名的卷子,对照考号找出墨卷,拆开密封。拆开一看,卷面上的名字叫马代功,是汉军正白旗人。原来,马代功的父亲曾任南监掣,他自己也捐了个候选同知。此人有点小聪明,但没什么真才实学。论才情,填词作诗、吹拉弹唱他都会,是个十足的轻薄浪荡子弟。他正是汉监临大人未发迹前,来京教书时最得意的阔学生。如今见第一个录取的是自己的学生,汉监临大人乐得捋着胡须大叫:“易之中了!这是我的学生,聪明绝顶!他家可是大族。他表字易之,别号篑山。他不仅是旗人中的第一才子,更是北京首屈一指的才子。三位老前辈今日收了这个门生,才叫‘名下无虚,主司有眼’,堪称双绝。不信,等他来拜见时,把他刻的诗集拿来看看,简直是杜甫、李白重生,更不用说初唐四杰了。”

巧的是,这卷正是娄养正推荐、大主考方公录取的,听了这话,方公也十分得意,说道:“这就是‘文有定评’!看来我这双老眼还没昏花。”说着,汉监临大人就捧着卷子,吟诵起马代功那首排律的诗句。就在这时,那边负责标记中签的两个外帘官早已把墨研好,笔蘸饱,只等核对完朱卷和墨卷,就开始标写中签。没想到,汉监临大人看着卷子,突然大喊起来:“慢着!慢着!怎么回事?他这首诗没押官韵啊!”

方老先生听闻马代功的诗没押官韵,也倍感惊讶,说道:“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说不定是誊录的人抄错了,对读的官员也没检查出来,也未可知。”他急忙取来墨卷,亲自仔细核对,可不就是没押官韵!方老先生愣了好一会儿,望向众人问道:“这可怎么办?偏偏还是开榜第一个!不仅不能随便放过,也不好通融。现在要是把后面的名次都往上推,卷面上的名次都得改动,更不成体统了。要不,咱们从备卷里随机选一卷补上?大家觉得如何?”众人纷纷称好。

大主考打开那叠备卷,挑出几本考号相符的放在一起,怀着为国选拔贤才的赤诚之心,郑重其事地默默祷告一番。他先用右手把挑出的卷子抖散,左手还不放心,又翻弄了几下,随后从中摸出一本,正是娄养正竭力推荐的“成字六号”卷子。众人赶紧核对考号,调取墨卷,拆开密封一看,卷面上写着“安骥”二字。看到这个“骥”字,大家恍然大悟:原来马代功(表字易之、别号篑山),竟是为安骥“代天功”,空出这个名额!可怜马代功,原本高居榜首,转眼间功名尽失,大概也是因为他平日轻薄浮浪,才让到手的第一名悄然溜走,正应了那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止,吾止也” 。

如此看来,追求功名之路,不只是科举,哪怕是获得小小官职,若没有足够的福德,也难以成就事业。不然,为何世上那些看似已经登峰造极的人,会突遭变故;争强好胜之人,偏偏难以施展所长?甚至有时刚有转机,就被他人抢走机会;头上虽有名位,却力不从心。这一切,固然像是上天在捉弄人,但也未尝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种下的因果。孔夫子《论语》中“为山九仞”这一章,饱含劝诫世人的苦心,可惜世人要么荒废不读,要么读了却不理解,理解了却不领悟,领悟了却不相信,又有什么办法呢?

闲话不多说。至公堂上,安骥被定为第六名举人。拆封的书吏将信息递给负责标记中签的外帘官,官员用一尺多长、一寸多宽的纸张,饱蘸笔墨写下安骥的姓名和旗籍。接着,负责宣读的书吏双手高举名单,站在中堂大声念道:“第六名安骥,正黄旗汉军旗籍庠生。”念完后,他从主考座位前开始,绕着十八位房官的座位展示一圈,最后将名单交给负责填榜的监试官。填榜的书吏便用碗口大的字,将安骥的名字誊写在榜单上。此时,娄养正兴奋得不停念叨:“真是天理昭昭!天理昭昭!”他回想起梦中老者说安骥“名字已在天榜”,越发觉得冥冥之中自有鬼神,鬼神有灵,事事通天,实在让人敬畏。

暂且不提场内填榜的事。场外,一群报喜的人摩拳擦掌,焦急地等待消息。他们买通的内线在门里发出暗号,接着从门缝递出一张报条,上面写着“第六名安骥”。其中有个报子,曾在安老爷中进士时去报过喜,他拿到消息后,立刻把安公子的名字写在报单上,一路飞奔传递。不出一个时辰,报喜的队伍就出了西直门,经过蓝靛厂,朝着西山双凤村而去。

再说安老爷得知初十放榜后,心里犯愁:万一儿子没中,一家人在家面面相觑,难免失落;而且他牵挂的几个学生,也盼着早点知道结果。只是他家离城太远,派人打听不方便,自己进城等消息,又放心不下太太和儿媳。正左右为难时,一群年轻人从考完试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到了放榜这天,更是坐不住了。他们商量着,在城中和西山之间找了一座梓潼庙。这座庙环境雅致,还举办“敬惜字纸”的活动,存放着许多善书的刻板,是文人常来聚会的地方。大家打算在重阳节这天,约安公子去庙里聚会,权当消遣,顺便等榜。

安公子向父亲说明此事,安老爷觉得可行。重阳节这天,刚过上午十点,安公子就换上便装,催着备好车马。临行前,他向父母请安辞行。安老爷叮嘱道:“你去和大家聊聊,也能解解闷。家里要是有消息,肯定马上告诉你。要是你那边先知道了,立刻回来。就算这次没中,你年纪还小,多读几年书,晚点成名,也未必是坏事。”安公子明白这是父亲怕自己失落,提前安慰,便专注地听着,连连答应。

安老爷正说着话,突然听到二门外一阵喧闹。他回头张望,只见张进宝被华忠、随缘儿父子架着,气喘吁吁地从二门跑来,晋升等一众仆人跟在后面。安老爷还没反应过来,张进宝就隔着老远,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老爷、太太大喜!少爷高中了!”安老爷本以为儿子这次考不中,就算中了,也没想到这么快有消息。一听这话,他顾不上等张进宝走近,惊呼一声站起来,拔腿就往院子里跑,迎到张进宝跟前,急切地问:“中了第几名?”张进宝喘得说不出话,安老爷直接从他手里抢过报单,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捷报贵府安老爷,榜名骥,取中顺天乡试第六名举人”,下面还写着报喜人“连中三元”。安老爷又惊又喜,脱口而出:“谢天谢地!没想到我安学海今天能盼到儿子中举!”他拿着报单,转身跑向屋里。

这时,太太带着两个儿媳也赶到院子里,太太手里还握着烟袋。安老爷迎上去,兴奋地说:“太太,你看这孩子,中了就算了,居然还考得这么好!快看看报单!”太太满心欢喜地伸手来接,却忘了手里还拿着烟袋,下意识地递给老爷;更巧的是,老爷也高兴得忘乎所以,顺手就接了过来。安太太本是识字的,此刻也晕了头,老爷拿着烟袋,指着报单上的字,一五一十地念给她听。还是张姑娘眼尖,笑道:“哟!公公怎么把烟袋递给婆婆了?”这一句话,才让大家回过神来,发现两人弄反了。

何小姐反应快,轻轻拉了张姑娘一把,小声笑道:“瞧你,乐糊涂了吧,连公公婆婆都分不清了?”张姑娘这才意识到说错话,捂着嘴扭过头偷笑,也顾不上接烟袋。何小姐赶忙上前,从安老爷手里接过烟袋,重新给婆婆装好烟。结果她比张姑娘还迷糊,点着烟后,又下意识地递给了安老爷。安老爷哭笑不得:“我可不接了!”众人这才哄堂大笑,一时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安老爷还在念叨:“前十名里很少有旗人,这第六名,相当于填榜的头名啊!”太太和两个儿媳满脸笑容,不住点头。

热闹之中,却不见了安公子的身影。原来,他听到“大爷高中了”这句话后,愣在原地许久,独自躲在屋子角落,脸色发青,双手冰凉,心脏狂跳,泪水止不住地流。你道他为何哭泣?人在极度喜悦时,往往会触景生情,生出这般感慨。至于具体为何伤感,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更何况安公子向来重情重义,经历特殊,如今功名来得意外,性情又与常人不同,此时落泪,自然有他的缘由。

安公子担心泪痕惹父母难过,忙让柳条儿拧了热毛巾擦脸,随后出去请父母回屋休息。这时,安老爷和太太才发觉在太阳底下站久了,有些晒得慌。众人刚进屋子,晋升就拿着两张名帖进来禀报:“程师爷父子前来道喜,说怕打扰老爷太太,等您闲下来再拜见,我已经代为答谢了。”接着又说:“张亲家老爷听说消息,回家换衣服去了,一会儿就到。”安老爷听了,吩咐道:“把帽子拿来,我好准备迎接。”

安老爷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被戏称为“金角大王”,但对自己的官帽极为看重。平日里,都是安太太亲自帮他打理帽子,要是太太实在抽不开身,偶尔才允许长姐儿伺候他戴帽。其他小丫头,安老爷嫌弃她们手不干净,轻易不让碰;至于仆妇,就更不用提了。

长姐儿伺候老爷戴帽子,那可是有一套讲究的流程。她讲究不碰帽顶,不抓帽沿,左手托着帽子,右手还拿着一面小帽镜。先是把帽子递过去,请老爷自己握着帽顶戴上,然后腾出左手,双手捧着帽镜,微微屈膝弯腰,将镜子往后一斜,对准老爷的脸,等老爷把帽子戴正,她还要用手指在前面帽沿上轻轻弹一下,做完这“弹冠之庆”的仪式,才直起腰,拿着镜子退下。这一套流程,是她最拿手的绝活。

可偏偏在老爷让人拿帽子这天,长姐儿不在跟前。要说她怎么会不在呢?原来,自从安老爷会试那年,她听说放榜前一天就能得知消息,就惦记上了。她想着安公子这次乡试明天放榜,今天保准有喜讯,也不管贡院离双凤村有多远。半夜三点刚过,她就醒了,迷迷糊糊记得老爷中进士那天,天一亮报喜的就来了,但又记不清到底是前一天还是当天。于是,她从半夜盼到天亮,都没等到消息,急得满脸通红。

等伺候太太梳头时,太太见她脸色不对,问道:“你怎么了?”她只好说:“奴才有点儿头疼,晕乎乎的,可能是吃多了。”太太平日里最疼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还真是,脑袋热乎乎的。给我梳完头,你去下屋躺会儿,别染上时气。”长姐儿一听,心里老大不愿意,但转念一想:“要是真没喜讯,这一天可怎么熬?倒不如听太太的话,睡上一天,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她回到自己屋里,可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稳。没办法,只好拿了一副骨牌,左摆弄右摆弄地玩过五关,想从牌局的输赢里算一卦,看看有没有好消息。结果连玩三局都没通关,正心烦着呢,她照管的小丫头喜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喊着:“长姑姑!长姑姑!……”话还没说完,长姐儿就责备道:“一个女孩子家,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你急什么?”喜儿被说得撅着嘴不敢说话。长姐儿这才问:“到底什么事?”喜儿这才说:“张爷爷刚进来说,大爷中了!”

一听这话,长姐儿再也坐不住了,急忙补了补妆,整理了一下头发,多戴了几支簪子,又换了身新衣服,匆匆忙忙跑了出来。等她赶到上屋,正好赶上安老爷叫人拿帽子。

太太见她来了,说:“你这孩子,怎么又跑出来了?”她笑着回答:“家里这么大的喜事,奴才就算生病了,也得撑着出来。”安太太越发觉得这个丫鬟热心又勤快,还懂事,便说:“很好。老爷要帽子呢。”长姐儿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地进屋拿了帽子和镜子出来。出了屋门,她径直朝安公子走去。公子还以为她让自己把帽子递给老爷,刚接过帽子,就见长姐儿弯腰屈膝,双手捧着帽镜,对准公子那张俊美的脸,就要伺候公子戴帽子。等她反应过来公子头上已经戴着帽子,才意识到自己一时走神弄错了。好在公子为人稳重,老爷也没多留意。

正巧这时,下人禀报:“张亲家老爷进来了。”老爷说:“你直接给我就行,何必让大爷转手?”公子借着这话,把帽子递给了老爷。老爷急着迎接张亲家老爷,也顾不上讲究戴帽子的仪式,匆匆戴上就出去了。长姐儿趁着这阵忙乱,拿着镜子一溜烟躲回屋里去了。

张亲家老爷一进门,就作揖道喜:“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大喜啊!这是您二位积德行善,姑爷有学问,我们何姑奶奶有福气,连我闺女也跟着沾光了。”安太太说:“这是两个孩子有造化,亲家老爷也该高兴,怎么还这么说!”安老爷也说:“都是咱们的儿女,大家一起高兴。”

安公子本来穿着便服,准备去梓潼庙,听说岳父换了正式的袍褂来道喜,自己也赶紧回家换衣服。张姑娘忙着过去帮他穿戴。这时,张亲家老爷见过何小姐,正想找女儿、女婿道喜,还没开口,就听见舅太太从西耳房咋咋呼呼地过来了,一边走一边嚷:“怎么就这么巧!这么大的喜事,偏偏我这会儿要上厕所,刚解了手,听见消息,裤子都没系好,在凉水盆里洗了把手就跑来了。我得赶紧见见我们姑太太!”

安太太在屋里听见,笑着喊道:“这是怎么了,乐疯啦?这儿还有外人呢!”说话间,就见舅太太拿着条布手巾,一边走,一边说,一边擦手,进了门。等她进来,才想起屋里还有安老爷和张亲家老爷,一向爽快的她,也闹了个满脸通红。不过她性格直爽,很快就把手里的手巾递给随从,一本正经地给安老爷道了喜,然后拉着安太太说:“妹妹,这可是你这辈子头等的大喜事。你说我乐过头了,可你不想想,你们是一重喜,我可是三重喜!我外外中了,我女婿也中了,我这外外、女婿,跟儿子有啥区别?能不乐疯吗?”安老爷和安太太听了,哈哈大笑。

平日里严肃的安老爷,今天也开起了玩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圣人的话果然没错。大姐姐,你还记得那天我说出兵打仗‘卧不安枕,食不甘味’,你还说‘不信出兵忙得连茅厕都顾不得上’?你今天遇见喜事,不也急得顾不上上厕所了?可见人的性情,是一点都装不出来的!”

这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连安老爷自己都笑得前仰后合。

大家正乐着,还没来得及坐下,舅太太给张亲家老爷道完喜,正想找张太太道喜,顺便祝贺小夫妻。可她在屋里找了一圈,都没见着张太太,便问:“张亲家母呢?我洗手这会儿工夫,她就等不及先跑来了,这会儿又去哪儿了?”安太太说:“没见她过来,估计去孩子屋里了。”

正说着,安公子换好衣服,和张姑娘一起过来了。一问,他们也说没见着。张姑娘说:“肯定回家了。”张亲家老爷却说:“我刚从家里来,没碰见她。”

这一找张太太,把舅太太也弄得顾不上给小夫妻道喜了。张姑娘赶紧让人到二门之外,绕到她家去问,詹嫂也说没见人。舅太太说:“别是也上厕所去了吧?”张姑娘说:“我也这么想,刚让柳条儿去看了,还没回来。”正说着,柳条儿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上下三四个厕所都找遍了,没见着亲家太太。”

这下大家都纳闷了,张姑娘急得直转圈,皱着眉头说:“妈到底去哪儿了?”她父亲安慰道:“姑娘,别着急,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张姑娘急得直跺脚:“爹,您这说的什么话!”说完,扶着柳条儿,亲自又往后头找去。

何小姐腿脚快,抢先跑在前头。安太太、舅太太也让人跟着去找。张老和公子不信她没回家,又一起出去找,连何公祠两个嬷嬷家都问遍了,还是没消息。屋里两位少奶奶带着一群仆妇丫鬟,把上下各屋,甚至茶房、仓库都翻了个遍,东西一样没少,可就是不见张太太。一时间,全家上下都乱了套。花铃儿和柳条儿满院子乱跑,一直跑到后院西北角的一座小楼前,张姑娘在后面喊:“别瞎跑,太太到底去哪儿了?”话还没说完,柳条儿突然大喊:“找到了!找到了!太太的烟袋荷包掉在这儿了!”

先别急,咱们得说说这座小楼的来历。早在安老爷的祖父那辈,风水先生司马二爷来看宅地,说远处有山峰的气势直射过来,而主房又正好位于白虎尾方位,金气太重,不太吉利。他建议在主房西北乾位建座楼镇压。安老爷的祖父听从建议,在楼上供奉了一尊魁星像,从此大家都叫它魁星楼。直到现在,安太太每逢初一、十五礼佛,都会到这里虔诚上香。

张太太刚到安家时也上过这座楼,可她一瞧见魁星塑像,就被吓得不轻。那魁星一头红发,面色幽蓝,锯齿般的獠牙外露,浑身肌肉虬结,单腿而立,两只圆瞪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自那以后,她轻易不敢踏足。后来听说魁星掌管读书人的科举命运,为了女婿的前程,她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楼前磕头,不过始终没敢迈进楼门一步。

这天,张太太在舅太太屋里听闻女婿中举,激动得立刻从西过道飞奔而来。她豁出去胆子,顾不上害怕,随手扔下烟袋荷包,独自往楼上冲,一心想当面感谢魁星庇佑。

柳条儿发现地上的烟袋荷包,忍不住喊出声。何小姐倒是镇定:“东西在人就在,别慌。”她迈着小脚,跑得飞快,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只见张太太紧闭双眼,对着魁星一个劲儿地磕头,脑袋撞得楼板咚咚响,嘴里却念叨着“阿弥陀佛”和“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把佛道神明全混在了一起。何小姐顾不上多说,连拉带拽把张太太架下楼,正巧碰上张姑娘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

张姑娘又急又心疼:“妈,您这是干嘛去了?可把我们急坏了!”张太太理直气壮:“姑奶奶,你想想,姑爷能中举,多亏了魁星老爷啊!不磕个头谢恩,咱良心能安吗?”何小姐哭笑不得:“好太太,您可别折腾了!妹妹都快急疯了,公公婆婆也担心得不行,快走吧!”

这边动静很快传到安老爷、安太太耳中。安太太对舅太太直摇头:“我这老姐姐,实在是太实心眼了。”安老爷也忍不住调侃:“这真是‘其愚不可及’啊。”不一会儿,众人簇拥着张太太回来。安老夫妻不好多说,只是笑着宽慰:“亲家,您这份疼女婿的心,真是没人比得上!”

张太太还沉浸在喜悦里,见人就拉着道喜,也不管对方是谁。正热闹时,外头报喜的人又一波接一波涌进大门,吵嚷声震天响:“‘秀才宰相之苗’!老爷今年中了举,明年再中进士,将来必定封公拜相!转年四月报喜的还来道贺!求老爷多赏些赏钱!”屋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全家人都乐开了花。

安公子整理好衣袍,正要给父母行大礼。安老爷抬手拦住:“先别忙。喜信虽准,但按规矩,还得以明日发榜为准。再说咱们还没拜谢过天地神明,我和你娘怎能受你的礼?先给我们道喜,再去拜见舅母和岳父母吧。”公子依言跪地,向父母、舅太太、张老夫妻一一拜谢。金、玉姐妹也上前道贺,随后安老爷、安太太又让小夫妻互相庆贺。

一时间,里里外外的仆人、丫鬟齐刷刷跪下,黑压压跪满一屋子半院子,齐声祝贺后,又向安老爷、安太太道喜。公子连忙起身,亲手扶起张进宝。两位少奶奶则忙着招呼嬷嬷安顿长姐儿。

舅太太笑着打趣:“这下你父亲可要乐坏了!”张太太好奇地问:“我们姑爷现在就算是八府巡按了?”舅太太笑着解释:“以后或许能当上,现在还早着呢。”安老爷听了,长叹一声,感慨道:“太太,当着亲家、舅太太的面,我把心里话掏出来说说。要说盼着玉格做到台阁封疆大吏,我不敢有这奢望。我自己读了一辈子书,没能为国家出力,也没给祖宗增光,如今隐居山野,只盼儿子能完成我的心愿,又怕他没福气继承书香。没想到今天老天爷眷顾,他竟中举了。不管他以后功名如何,单是这份荣耀,就没辜负我十年教子的苦心,也让我出了当年做官时的闷气!” 这情形,正应了那句“不须伯道伤无子,生子当生宁馨儿” 。至于后续还会发生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古典白话合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存书签
站内强推寸寸山河寸寸血天才四宝:金主爹地是大佬诡案奇闻末世魔神游戏丰碑杨门都市之上门神医名将养成手册孕妻1V1:心急老公,要二胎我只会拍烂片啊槐夏记事孤军锦衣夜行征战诸天世界异世大话山河血吞天邪尊柳无邪徐凌雪暴风法神清穿雍亲王与他的娇娇小王妃天才医生寂灭万乘
经典收藏倾世太子妃【完结】寻唐特工狂妃:腹黑邪王我不嫁一笑倾人城再笑城已塌天凉了,给本皇子披件龙袍不过分吧?大清挖坑人三国之霸主刘琦穿越阿斗,相父这把咱能赢高贵女帝别哭,你的皇位本将军坐了!洗尽铅华腹黑嫡女:相公求你休了我大明:为了长命,朱雄英拼了朕要抓穿越易,三国金融帝国之宋归穿越我是胡亥攻略情敌手册[快穿]回到古代做皇帝神秘王爷欠调教
最近更新阙宋我为华夏打江山大宋:三元及第水浒:靖康之耻?我夺宋灭金!我!穿越者!你让我当帝皇?晋柱逆光谍影水浒:开局西门庆,杀贼就变强开局乱世,我用半碗泡面换了个媳妇宋朝的脊梁身穿汉末,助刘备三兴汉室汉末燎原最强猎户:开局救了未来皇帝明末风云:开局卖掉辽阳城大宋:让你抗金,没让你造反啊?大国军工:重生1978,手搓歼10!娶了寒门小娘子后庶子科举成枭臣饥荒年:上山打猎带娇妻吃鸡隋唐:李渊悔婚,我去做大隋驸马占山为王,从打猎喂养娇妻开始
古典白话合集 清风随竹影 - 古典白话合集txt下载 - 古典白话合集最新章节 - 古典白话合集全文阅读 - 好看的历史军事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