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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231到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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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一章

午膳过后,狄公吩咐备好轿子前往白云寺。

白云寺坐落在县城东门外的佛趾山下,山门两侧各有一道清溪潺潺流出,如同两条巨龙吐水,环绕着佛趾山,景致极为灵秀。寺内有百余僧众,住持是圆觉法师,传说他是真佛降世,因此寺中香火十分旺盛。圆觉法师自己住在佛趾山半腰的一座小石塔里,效仿达摩祖师面壁修行,很少下山,寺中所有的香火佛事都由慧本和尚主持。

狄公在山门下轿,早有人通报给慧本。慧本手持锡禅杖,身披袈裟,在天王殿前恭敬迎接。行过礼仪、寒暄几句后,慧本请狄公到西殿方丈室休息,小沙弥献上茶后便退下了。

狄公随意询问了白云寺的日常佛事,又赞美了寺院的地势与格局。慧本笑道:“狄老爷有所不知,敝寺依山傍水,占尽风水之利。寺后的山上有着名的佛趾泉,泉水常年奔涌,如珠玉倾泻,淙淙之声如同琴鸣,流到铜佛龛下分为两股,如燕尾分叉,环绕寺院后分流下山。相传三百年前,开山祖师夜间路过此山,梦中见到佛祖,并卧于佛趾之上,醒来后便在山前建了这座寺院,还亲自铸造了一尊六尺高的无量寿铜佛,安放在山腰的石龛中,也就是铜佛龛,此山也因此得名佛趾山。凡是来敝寺进香许愿的人,都会去山腰的铜佛龛瞻仰礼拜。”

狄公笑道:“本官有空时定要来瞻拜那尊铜佛,也好开开眼界。”

慧本大喜,又说:“狄老爷来得正巧,贫僧还有一件大喜事相告。佛门弟子顾孟平,也就是敝寺最大的施主,已许愿独自捐钱仿建一尊同样的无量寿铜佛,准备送往东都洛阳的白马寺大雄殿。这尊铜佛历经七七四十九天刚刚铸成,已用黄绫宝盖装饰完毕,明日半夜子时三刻将举行庆典,届时由一百人护送启程运往东都。狄老爷若肯赏光,务必来寺中亲自主持典礼,这也是敝寺的无上荣耀。”

狄公答应下来,这才转入正题:“慧本法师,本官来此还有一事相问,今日是你去县衙辨认智海的尸身吗?”

“回老爷的话,正是贫僧去辨认的。智海为何会跑到桑园里,贫僧实在猜不透,或许是被歹人胁迫而去,又遭了害。”

狄公说:“智海确实有被歹人胁迫的可能,歹人或许是看中了他的袈裟——挖出尸身时他只穿着内衣。智海受辱受惊,便丧了性命。本官听说,智海在寺中是个香火僧,不知他每日做些什么功课,是否有不端行为,或是与他人结有仇怨?”

慧本答道:“智海因年事已高,寺里没给他派多少差事,每日主要就是上香点烛,偶尔也差他出寺收租或化缘。平日里没见他有什么劣迹,想必也不会有仇家故意害他。”

“刚才法师说不知智海为何去桑园,本官猜想,他会不会是去附近的小菩提寺或曹鹤仙家,歹人或许就与这两处有关。”狄公试探着说,同时观察慧本的脸色。

慧本略一犹豫,苦笑道:“这……贫僧怎敢妄加揣测?何况小菩提寺早已荒废,他去那里做什么?曹博士是儒派中人,更与敝寺不相干。”

狄公听了,知道一时问不出什么,心中略作盘算,便拱手告辞,慧本一直送到山门口。

狄公上轿后吩咐径直前往顾孟平的船坞。顾孟平听说狄公来访,连忙拄着竹杖出来迎接:“狄老爷大驾光临,小民礼数不周,还望恕罪。想来我妻子的事有眉目了吧?”顾孟平仰头望着狄公,一心盼着好消息。

狄公却指着他的竹杖说:“别人拄一根拐杖,顾先生却拄一双,倒是别致。”

顾孟平说:“老爷有所不知,那年我在这里修理一条货船的龙骨,不料一节支骨榫头松动,正好砸在我腿上,骨头断了。如今虽勉强接上,可离了这两根竹杖,我就像个土偶一样站不起来。对了,洪参军托人把我妻子的事告诉了我,小民羞愧难言,往后真不知如何做人,连脸面都没处搁了。”

“顾先生,本官来此正是要告诉你,范仲田庄被杀的妇人究竟是谁,目前尚未查明。”

顾孟平大惊:“狄老爷此话当真?被杀的淫妇果然不是我妻子曹氏?其实老爷何必隐瞒,若是曹氏,我也不觉得可惜。妇人不守贞洁,本就该挨刀,玷污了家门,死了倒干净。”说着不禁呜咽起来。

狄公从袖中抽出那方罗帕:“顾先生可认得这罗帕?”

顾孟平点头道:“这正是我妻子常用的,老爷在哪里找到的?”

“这罗帕是本官在范仲田庄外拾到的,看来令夫人确实到过范仲田庄,如今说不定还在那一带,只是不知是死是活。会不会在那座荒废的小菩提寺里?若是活着,可能是被人拐骗或劫持了;若是死了,或许就偷偷停放在那里。”

顾孟平被狄公这一番捉摸不定的话弄得心神不宁。

狄公长长叹了口气,问:“顾先生可知道小菩提寺的内情?听说那寺原本归白云寺管辖,如今荒废了,会不会还与白云寺有牵连?如果真是这样,智海半夜死在桑园一带就不足为奇了。本官想去亲自察看一番。”

顾孟平摆手道:“小民虽然诚心敬佛,却从未去过小菩提寺,只听说寺院荒废后,佛像全被拆毁,还时常闹狐鬼,一片荒凉,早已与白云寺没有瓜葛。小民奉劝老爷,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吧。”

狄公低头不语,掐指一算,觉得时机已到,主意已定,便拱手告辞。临走又说:“听说顾先生捐钱铸成了一尊铜佛,要运往东都白马寺。慧本和尚告诉我,明夜子时三刻,寺中要举行隆重庆典,邀本官亲临主持,我已答应了。”说完命轿夫抬轿重回白云寺。

白云寺的看门小和尚见狄公的轿子又回到山门,十分惊讶,忙迎上前,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小声问:“狄老爷刚才刚走,怎么又回来了?现在大殿正在做佛事,慧本师父恐怕脱不开身。”

狄公说:“本官先去后殿看看,等候慧本法师。”

小和尚哪敢阻拦,狄公吩咐轿夫在山门外等候,自己独自进了寺里。大雄殿内果然正在举行礼佛仪式,香烟缭绕,幢幡轻拂,钟磬木鱼声与诵经声交织在一起。百余名和尚按袈裟颜色整齐排列,慧本端立在释迦佛像前闭目合十,一个年轻和尚手持法器在供台边演示仪式流程。

狄公悄悄绕到两侧的禅堂细细查看,又穿到后殿高台下,见殿门紧闭,台阶上长满碧草,十分荒凉,显然很久没人打扫了。正要返回时,忽见两侧有一个葫芦形门洞,狄公好奇,便转了进去。里面堂屋深邃,仿佛另有一番天地。

狄公壮着胆子向深处走去,穿过几处厅堂,忽见一个宽敞的庭院里有一座冶炼炉,炉内虽然已经熄火,但仍有热气蒸腾。几个负责冶炼的火工和尚正坐在炉边闲聊,见狄公走来,赶忙四散躲开。狄公顿时想起寺内铸铜佛的事,也没多问,便折了回去。

刚走到葫芦形门洞,迎面遇见一个洒扫的和尚。和尚仔细打量了狄公一番,开口道:“大施主可是要去铜佛龛?出西边的侧门往北走五十多步,转入一条石阶山道,上去就是了。”

狄公谢过,心想此时正好去看看那闻名的铜佛龛,便按和尚所说,出了西边侧门,来到寺外,向北走了几十步,果然看见一条石阶山道。山道如羊肠般狭窄,两边长满野草,走了不到十级石阶,便看见一道清澈的涧水潺潺流来,与山道并行而下。沿着涧水向上走,再爬百级石阶,就看到铜佛龛了。

铜佛龛前有一道断崖,下临深谷,紫烟升腾,深不见底,断崖两边的峭壁上架着一道石梁作为通道。狄公正要踏上石梁,忽听得几只山鸟在石梁下鸣叫。他低头看向深谷,不禁胆战心惊,又发现石梁边倒着一株新折断的古松,旁边还有许多碎石和枝屑。再仔细一看,石梁的一端已经滑出崖外,虚搁在一段朽木上,人只要一踏上石梁,立刻就会坠入深渊!狄公猛然惊醒,惊出一身冷汗——有人在这里暗中做了手脚,想取他的性命!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二章

乔泰、马荣二人骑马出了西门,沿着官道奔向小菩提寺。他们没带衙役,担心人多眼杂、行动不便,反而耽误侦察。

小菩提寺山门紧闭,庙墙塌了好几处。二人在远处的杨柳树下拴好马,徒步走到庙前,又顺着墙根绕寺四周查看一番,最后翻墙进了寺。

寺内果然一片荒凉:残壁下瓦砾遍地,杂草丛生,断碑碣石隐没在草丛中,随处可见狐狸的踪迹。大殿里的神厨供坛空空如也,积了三寸厚的尘土,一尊断了脚的香炉歪倒在殿中央。

马荣捡起一块断瓦朝大殿神厨扔去,惊飞了几只乌鸦。乔泰说:“我们分左右两廊搜查,后殿会合,有情况就打唿哨。”

马荣点头,从左面廊庑摸向殿后。找了半天没见人影,正犹豫时,忽见一间偏殿门内有炭火余烬,顿生警觉,便轻步走进。殿内原本供着一堂罗汉,马荣仔细察看神坛,忽然头顶一阵风响,一个黑影从天而降,骑到他脖子上,两人随即摔倒在地扭打起来。

马荣渐渐一条胳膊酸麻无力,被那人压在胯下,脖颈也被死死扼住,喘不过气。他挣扎着抽回手,从腿肚拔出匕首,尖刃向上奋力刺向那人胸口。只听“哇”的一声,扼住他脖子的手松了。马荣赶紧翻身,朝那人脸上狠揍几拳,又连踢数脚,那人歪了歪脖子不动了,鲜血溅了一地。

马荣这才想起打唿哨,乔泰闻声赶来,见状大吃一惊。又见那人缓缓睁眼,恶狠狠地盯着马荣。

“你是阿广?”乔泰大声问。

那人微微点头。

“你知罪吗?!”马荣喊道,“竟敢扼我脖子,想掐死我!”

阿广嘴角冷笑一声,双拳渐渐松弛,一歪脖子没了气息。

乔泰责怪道:“老爷让我们拿活口上堂对质,你倒好,图一时痛快杀了他,还有很多口供没问呢!”

马荣撇嘴道:“再晚一步,就是他拖我去阎王爷那销号,哪轮得到我拿他上堂?”

乔泰说:“事已至此,也不怪你了,赶紧搜遍寺院要紧。”

两人进了后殿,见正中坐着一尊佛像,乔泰眼尖,发现像后有个大神龛。他跳上供桌,将佛像往前移了移,见神龛下深约一丈,里面黑洞洞看不清。

马荣也跳到神龛边,摸出火石,撕下幢幡的一条垂带点燃照明:“见鬼,全是和尚用的破禅杖!”他丧气地说。

二人移正佛像,封好神龛,跳下供台,把寺院各处搜了个遍,没找到值钱东西,也没发现可疑人影。

回到县衙,二人将小菩提寺杀死阿广的经过禀告洪参军。马荣怕被责怪,添油加醋说了自己险些被掐死的情形,最后道:“洪参军、乔泰哥,我马荣命大,苍天保佑才反败为胜!今日我做东,去‘陶朱居’吃海蛎子!”

洪亮、乔泰、马荣三人到了“陶朱居”,见卜凯、金昌二人也在喝酒,正喝得兴起、谈得投机。桌上杯盘狼藉,两大觥酒斟得满满当当,酒色碧绿透明、香气扑鼻。

卜凯见三人进店,忙起身大笑:“呵,我的朋友来了,今日正好认识金先生!”

金昌有些拘谨,也迎了上来。

洪参军皱眉道:“我们随便吃点就回县衙吧,老爷怕是已经回来了。”

马荣不敢违逆,拱手道:“卜先生、金相公,失陪了,等我们回衙复命,再来陪你们痛饮!”说着向酒保点了几样海蛎、龙虾、蛏子等海味和三碗甜酒。

卜凯又端来自己桌上的两大觥酒敬乔泰、马荣,还叮嘱他们散衙后务必再来聚会。

三人匆匆吃完,告辞卜凯、金昌回县衙。

内衙书斋刚点上灯,狄公独自坐在案边慢慢喝茶,似乎在苦思什么。三人进书斋请安后,马荣抢先把小菩提寺的事细细禀报一遍。

狄公听了非但没责怪,反而大喜:“这么说,我的判断没错!只要再捉住吴山,案子就能真相大白了。”

马荣这才放心,又道:“我们在寺里仔细搜过,除了后殿佛像神龛下一堆破禅杖,没找到曹小姐尸身,也没见其他人影,寺里压根没值钱东西。”

狄公说:“你们辛苦了,回房休息吧,我和洪亮再聊会儿。”

乔泰、马荣欢天喜地走了。洪亮自沏一盅新茶,在狄公对面坐下:“老爷,我已命番役去小菩提寺抬阿广的尸身,等淑娘上堂辨认。”

狄公点头,将自己今日两次去白云寺的经过说了一遍:“白云寺肯定有人想暗算我,虽然还不能断定是慧本,但正是他引我去铜佛龛的。而且石梁偏偏在我要踏上时被人动了手脚,这巧合太可疑了。”

洪参军摇头:“可慧本当时不知道你会回寺,还独自去铜佛龛。要是他动了石梁,你没上去,岂不是误杀别人,枉造冤魂?”

“我看那个洒扫的和尚也不对劲,他打量我一番后才唆使我上去。要不是寺里和尚串通一气,那些火工和尚见了我怎么会吓得四散逃跑?”

“不管怎样,石梁被动手脚就是阴谋害人,慧本肯定知道内情。”洪参军也反应过来。

“更奇怪的是,当时寺院内外、铜佛龛上下一个游客都没有,说不定就等着我踩陷阱呢!”狄公越想越怕,冷汗直冒。

“砰”的一声,内衙前门响了。二人吓了一跳,狄公心想:“莫不是王立德的冤魂又来了?”

洪参军壮着胆出去查看,回来笑道:“起风了,刚才马荣他们出去没关好门。”

狄公惊魂未定,端起茶盅正要喝,忽然盯着茶盅发愣,面色苍白:“洪亮!有人在我茶里下毒!”

洪参军大惊,俯身一看,茶水上果然浮着一层灰粉末。他皱皱眉,用手指抹了抹茶盅边的桌面,手指上也沾了灰土。

狄公苦笑道:“原来是屋梁震落的尘土!我还以为是毒药,吓得魂都飞了……”

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猛地起身,擎着烛盏:“洪亮,跟我来!”

狄公快步奔向后院王县令的宅邸,摸向出事的卧房。洪参军虽一头雾水,还是紧跟其后。

进了房门,狄公举烛环顾四周,说:“洪亮,把那把靠椅搬来,搁在木柜上。”

洪参军小心将靠椅放在垫着茶炉的木柜上。狄公爬上去,秉烛细检头顶的横梁:“再递把小刀和一张薄纸,然后帮我高举烛盏。”

狄公接过小刀和薄纸,把烛台递给洪参军,摊纸在掌心,用小刀轻轻剔刮横梁下方的朱漆皮。

不一会儿,狄公从椅子上下来,吩咐洪亮去请唐主簿,洪参军问:“老爷,横梁上有什么可疑?”

狄公正色道:“害死王立德的毒药,就是从横梁下端的小孔落到紫铜锅里的!歹人这毒计太高明了:他见王县令常年在这煮茶,茶炉和紫铜锅位置固定,时间一长,蒸汽把横梁油漆熏污了。于是他趁王立德翻新油漆时,在横梁下端钻了小孔,藏入毒药后用蜡水封好,再轻刷朱漆。不出几日,蒸汽融化蜡水,毒药就落到下面的紫铜锅里。王立德哪能察觉,最终被害死还不留痕迹!”

洪参军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洪参军叫来唐主簿,狄公问:“唐先生,王立德是哪天雇匠翻新横梁的?”

唐祯祥回忆道:“是他死前七天。他早吩咐要刷新漆,那天番役请来个漆匠,当时王县令在大堂理事,我便吩咐几句让漆匠进来,由番役陪着监督。记得他很快就把横梁刷新了,光彩照人,给了赏银就告辞了。”

狄公又问:“你知道漆匠姓名和住处吗?”

唐祯祥惊道:“听番役说他是番船上的,船停在蓬莱港口时不知怎么被请来,之后船就出海了,上哪找去?”

“你看清漆匠长什么样了吗?”

“看起来很年轻,穿番客打扮,脸没看清。”

狄公眉头紧锁,失望地叹了口气。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三章

马荣、乔泰兴高采烈地赶回“陶朱居”,只见金昌独自在喝酒,卜凯则醉倒在桌上,鼾声如雷。

金昌拱手行礼道:“你们来得正好,快把这家伙弄醒。我们已经和玉珠商量好了,今晚她答应陪我们去逛番仁里,那里的姑娘们可迷人了。”

乔泰听说今晚能去番仁里开开眼界,心里很高兴——狄公平时不轻易派他们去那里。又听说有玉珠作陪,更是喜出望外,便大声摇醒卜凯,不由分说地和马荣一人架起他一条胳膊,跟着金昌出了酒店,直奔河边渡口。

小船很快划到花船前,玉珠果然精心打扮了一番,站在船栏边等候。乔泰深情地望着她,她也对乔泰微微一笑:“你们俩怎么也来了?”乔泰小声说:“这两天正想你呢。”

四人上了花船,乔泰偷偷握住玉珠的手腕问:“玉珠小姐今晚陪我们去番仁里?听说那里新鲜有趣,热闹得很。”玉珠淡淡一笑:“你先到我房里坐坐,我有话跟你说。”乔泰点头,跟着玉珠下了后舱。玉珠沏了一盅香茶捧给他,两人正亲昵地说着话,金昌进来道:“乔大哥,马大哥在上面叫你呢。”

乔泰虽有些不悦,舍不得离开玉珠,但又不知马荣叫他何事,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船面。此时马荣正和卜凯在船头赏景,金昌则去和鸨母说话。卜凯说:“马荣兄弟,我们去船尾看看吧?”马荣道:“船尾堆着货物,有什么好看的?”卜凯却拉着马荣往船尾走。船尾有五六个船工在闲聊,见他们过来,都停下话头,不敢作声。

卜凯大声笑道:“从船尾往海口看,云霞间还剩一线彩弧,海水幽蓝,星光闪耀,这可是人间难得的奇景啊!”马荣看了半天,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绕过船尾想回前舱,忽然瞥见铁锚边放着十几根旧禅杖,和他们在小菩提寺后殿神龛下见到的一模一样,心里顿时起了疑。正犹豫时,乔泰找了过来:“马荣兄弟,叫我来有事吗?”

“你看这些禅杖,花船上怎么会有这东西?难不成船上藏着和尚寻欢作乐?”乔泰也觉得奇怪,说:“我们得留个心眼,暗中查访,要是真有和尚,绝不能放过。”“咦,乔泰哥,你怎么不去陪玉珠小姐?”“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乔泰埋怨道,“就为了看这堆破禅杖!”

马荣这才发现卜凯不见了,忙问:“谁叫你来的?”“金昌传的话,说是你叫我。”马荣叫道:“我们上当了!你快下舱问金昌,我去找卜凯,一定要问个清楚——没想到今天反被他们耍了!”

乔泰赶回后舱,见舱门紧闭,里面传出痛苦的哭泣声。他一脚踢开门,只见金昌揪着玉珠的头发,正用皮鞭抽打她。玉珠满身是血,几乎昏厥。乔泰怒火中烧,大吼一声正要上前,不料被桌腿绊倒在地。金昌嚎叫着抽出匕首,转身就要刺向乔泰的背脊,玉珠猛地跃起抱住金昌的大腿大喊:“乔大哥,快逃!”金昌一挥手,匕首刺进了玉珠的胸膛。她惨叫一声:“乔大哥,他们在偷运黄金!”

乔泰如遭雷击,起身揪住金昌的胳膊,劈头盖脸打了好几拳,打得金昌鼻青脸肿、血流不止。他回头抱起玉珠,她已不省人事,嘴里还喃喃念着“乔大哥”。乔泰抱着玉珠刚出后舱,马荣就赶来了。两人把玉珠抬到船面时,她已经气绝。月光照在玉珠苍白的脸上,如同盛开的梨花遭风雨摧残,不幸凋零。乔泰懊恼不已,捶打着胸口,热泪直流,半晌才说:“马荣兄弟,玉珠临死前说,金昌一伙在阴谋私运黄金。”

马荣托起金昌想盘问,却见他歪着头,口中流着污血,一摸脉搏已经断了。乔泰擦去泪水:“我们让老鸨和船工把船停在河口的霓虹桥下,然后回县衙禀告老爷。”马荣点头,忽然想到:“刚才卜凯说,这条船的主人是顾孟平。要是他真的卷入了金昌的黄金走私,肯定脱不了干系。”

两人回到船头,老鸨和船工们早已吓得围在船头,瑟瑟发抖。马荣看见远处水面漂着一条小舟,卜凯正站在船上放声高歌,气得直跺脚,却无可奈何。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四章

乔泰、马荣回到县衙时已是半夜。那条花船被扣押在内河口的霓虹桥下,乔泰从城东门调派了四名士兵在那里看守。

狄公和洪参军还在书斋议事,乔泰、马荣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细禀报,还猜测道:“金昌一伙私贩黄金,会不会和那些和尚用的旧禅杖有关?”

狄公听罢,缓缓点头:“那些破旧禅杖确实可疑,但和奸徒走私黄金能有什么关联?我看这花船倒是和小菩提寺甚至白云寺大有关联。”

乔泰说:“这花船是顾孟平的产业,委托金昌管理。”

“可惜金昌死了,里面的许多勾当没法审问清楚。就算传来顾孟平,又能问出多少东西?何况老先生正为妻子失踪急得团团转。”狄公又叹了口气。

马荣道:“金昌虽死,卜凯还在!他刚才虽然逃脱,我们只要发出海捕文告,看他能跑到哪里去?再说,金昌和卜凯参与走私黄金,他们的东家顾孟平、叶守本难道真能撇清关系?拿到大堂一审问,不怕他们不说。”

狄公摆手:“顾、叶两人暂时不能惊动,没有确凿证据,怎能贸然传讯?依我看,卜凯才是关键人物,他身处旋涡中心,行为又十分怪异。事发后虽然逃了,我这就签发海捕文告,明天一早到处张贴,务必把他捉拿归案。”

乔泰沮丧地说:“玉珠小姐为救我性命、告发这帮歹人而丧命,实在可怜。前任王县令正是因为觉得她可靠,才把那个漆盘交给她保管。当时我要是多留意,用言语宽慰她,让她一心信赖官府,说不定还能问出更多秘密。可惜她这么快就香消玉殒,饮恨而终。”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狄公安慰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太伤心了,案子破了我们一定厚葬她。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你们俩先回去睡吧,明天一早我就审理此案。”

第二天早衙升堂时,衙门口廊庑下照例站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铜锣响过,三通鼓毕,狄公穿戴整齐,刚在大堂正中坐定,叶守本踉踉跄跄跪上堂前叩禀:“小民叶守本见衙门口贴了海捕文告捉拿卜凯,特来叩见老爷,有话申明。”

“说吧!”狄公见叶守本一脸是汗,故意语气冷淡。

“老爷明鉴,这卜凯行为怪异,嗜酒如命,他在外面要是有触犯王法、作奸犯科的事,小民一概不知,也和小民的船坞经纪无关。”

狄公问:“叶守本,本堂问你,你是什么时候雇聘卜凯做经纪人的?”

叶守本回答:“回老爷,小民重金聘定这个卜凯前后才十天,他是京师好友曹贲引荐来的,这曹贲是县学曹鹤仙先生的族兄。”

狄公一拍惊堂木:“卜凯既然受雇于你,他作奸犯科你为何不举报?就凭这一点,也要把你关进大牢。何况,你本人是否和卜凯合伙同谋,本堂还得仔细查核!来人,先把这叶守本拘入大牢候审。”

两边衙役应声上前,用铁索套住叶守本。叶守本大呼冤枉,被衙役拖下大堂。

狄公正要下令传顾孟平,顾孟平已爬上堂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称“知罪”:“金昌和卜凯是一丘之貉,只怪小民被蒙蔽,人妖不分,重用了他们。如今想来,这罪孽怎么能推掉?昨夜花艇上发生的事,我已看到衙门文告,金昌胆敢抗拒官府、行凶杀人,罪有应得。那花艇正是小民的船产,这么说来,小民的罪孽远超过叶先生。望老爷从重处罚,我绝无怨言,只盼衙门早日捉到罪魁祸首卜凯。”

狄公道:“顾先生不愧是通达之人,既然已知罪,本堂也不深究了。金昌已死,这事只追究卜凯一人。卜凯在逃,所以本堂拘押叶守本,其余人等暂不追究。等捉拿卜凯,供出事情原委和罪行细节,再作判决。”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正要判决范仲、阿广的案子,忽见一个满头珠翠、脸上涂着脂粉的妇人牵着一个年轻女子挤出人群,跪到堂前。

“贱妇人是东门内荷香行院的院主廖氏,老爷明镜高悬,希望能查明这个行迹可疑女子的真实身份!她在我院里躲藏了两天,今天不得不押她来见官。”

狄公见那女子用汗巾遮住半边脸,扭扭捏捏地跪在堂下,显得十分胆怯。

“你叫什么名字?”狄公和颜悦色地问那女子。

女子低下头,一声不吭。

廖氏道:“这小妇人嘴巴很紧,至今不肯说出姓名。”

狄公道:“廖氏,你先把这女子的来历详细说给本堂听。”

廖氏重重磕了个头,禀道:“前天,天刚蒙蒙亮,卜凯先生把这女子带进我们行院,说这是他新纳的妾,他太太气得半死,闭门不纳,不得已带她来荷香行院暂住几天,让他慢慢劝说太太回心转意。又交给我十两银子,让我给她备办衣裙首饰,剩下的归我,求我帮忙。还说哪天太太答应了,他会亲自来接。

“当时我见那女子披着件袈裟,浑身发抖,模样十分可怜,就答应了。今天一早听说卜凯犯了滔天大罪,衙门正在缉捕他,小人哪里还敢隐瞒,立刻把这女子带来衙门报官。望老爷明鉴,问清这女子的来历身份,也好让小人脱了干系。”

狄公听罢,拍了一下惊堂木,转脸喝道:“摘去汗巾,快说出你的姓名、住址和与卜凯的关系。再不开口,动起刑来,可别枉受皮肉之苦。”

那女子慢慢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望了望狄公,伸手摘去遮面的汗巾。狄公一看,原来是个十分标致的女子,年纪约莫二十岁。

“奴家姓曹,名英,丈夫就是刚才老爷问话的顾孟平。”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五章

堂下围观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个个瞪大眼睛望着大堂上的女子,议论声此起彼伏,狄公也不禁感慨不已。

“肃静!肃静!”狄公连连敲击惊堂木。

堂下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都竖起耳朵、伸长脖子,等着听狄公问话。

“原来是顾夫人。你丈夫来衙门报你失踪,如今你突然出现,难怪大家觉得诧异。你且把十四日和胞弟曹文在官道口分手后的经历,详细说来。”

曹英两颊泛红,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那天和弟弟在官道口分开后,正好遇到县衙的范二爷和他的仆人。他家田庄和我娘家是邻居,所以早就认识。范二爷说他也要回城里,可以陪我走一段。我怕小菩提寺附近有鬼怪,一时糊涂就答应了。

“走到范二爷田庄前,他支开仆人去佃户裴九那里催账,把我骗进一间茅屋里,对我动手动脚,还许愿要带我去登州。我不肯依从,他就强行施暴,我力气小,最终被他侮辱了。我哭得死去活来,他却用刀威胁我和他在田庄同住。我没办法,只好假装答应,打算等半夜他睡熟了就逃跑。

“半夜,范仲刚睡着,我偷偷爬起来想下床,突然看见窗口跳进一个黑影,扑向床前。我吓得闭上眼,只听见一声惨叫,范仲的脖子被砍断了,鲜血溅了我一脸。那黑影冲我骂道:‘你这个反复无常、不知羞耻的女人,也吃我一刀,解我心头之恨!’我吓得缩起脖子,又听见‘咔嚓’一声,只觉得脖子一阵冰凉,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躺在一辆木轮车上,旁边是范仲的尸体,我们俩满身是血。夜风吹来,阴森凄凉,我还以为到了阴曹地府。正胡思乱想时,木轮车猛地一歪,我和范仲的尸体被翻倒在地。那凶汉用树枝树叶把我们盖住,就悄悄走了。

“等凶汉走远,我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在一片桑树林里,四周没人。我摸了摸脖子,疼得厉害,但头还能转动,才知道只是伤了皮肉,没死。正想找路离开,远远看见一个和尚摇摇晃晃走来,我没来得及躲闪,和尚眼尖,过来一把揪住我,咧嘴笑道:‘你这女人半夜在荒郊袒胸露乳,是专门等我来吗?’我大声呼救,和尚一手捂住我的嘴,正要对我无礼,忽然听见桑树后面走出一个汉子,喝道:‘大胆和尚,竟敢半夜劫持良家女子!’和尚一听,以为是鬼神追来,吓得当场瘫倒,身体抽搐了几下就昏死过去。”

狄公连连点头,吩咐给曹英递上茶水,曹英摆摆手没接。

“曹英小姐,来的人是卜凯吗?”狄公忍不住插话。

“来的正是卜凯先生。老爷,恕我直言,卜凯先生真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但没欺负我,还护送我走出桑树林。他见我内衣单薄,就脱下和尚的袈裟给我披上,又说和尚心口冰凉,恐怕已经死了,就亲手埋了那两具尸体,对我问长问短,百般安慰。

“他说单身女子半夜行路不方便,就带我去了荷香行院,亲手给了鸨母十两银子,让她给我买饰物、梳妆打扮,假装是他纳的妾,等风波平息了,再把我送回夫家。如今听说衙门发了布告要捉拿卜凯,说他触犯了王法。在我看来,卜先生不像是犯法的坏人,反而有做官人的气度。我刚才说的句句属实,求老爷看在我的面子上,详细调查内情,千万别冤枉了好人。”

狄公听完曹英的叙述,发现她的话处处与案情吻合,料想不是编造的供词,于是判决让曹英回到夫家,由顾孟平当堂领回。曹英又再三磕头谢恩,顾孟平虽然心里满是怨愤,却不敢违背狄公的旨意,只好自认倒霉,上堂谢恩后把曹英领走了。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六章

退堂之后,狄公独自一人坐在书斋里喝茶,心中又琢磨起那桩黄金走私案。很明显,蓬莱县潜藏着一个走私团伙,而卜凯很可能是主谋——他是理财高手,对于这种非法勾当,就算不是主谋也肯定是重要罪犯。罪犯们把黄金从海外偷偷运进来,瞒过关卡,再偷运到各州道去售卖,谋取暴利。他们的手法或许是把黄金铸成细条,嵌入禅杖的长柄里偷运上岸——边关的守卒对和尚的法器向来不怎么盘查,正好能钻这个空子。

想到这里,狄公传令让乔泰、马荣分别去霓虹桥下顾孟平的花船和小菩提寺后殿神龛,把两处的禅杖全部取回县衙仔细检查。

乔泰、马荣走后,狄公又思索起王县令被暗害的案子。谋害王县令的动机至今不明,那个偷放毒药的漆匠究竟受谁指使?他的书札信函为什么到了京师就不翼而飞?而他的宅邸里又没留下只言片语,那本侥幸发现的簿册,除了卜凯,也没人能参破。

狄公反复揣测,忽然想到王县令遇害会不会和眼下的黄金走私有关?或许是王县令识破了他们的阴谋,记录下他们的罪证,才招来杀身之祸。

白云寺的慧本很可能参与了这桩罪行,铜佛龛的石梁前要是稍不注意,自己岂不是也会步王县令的后尘?又有谁会怀疑这中间藏着罪恶的阴谋呢?这阴谋和毒死王县令的阴谋有一点相似——让你自己去死,杀人者洗清双手,在一旁冷眼旁观。那么,除了白云寺的慧本,同伙的要犯还会有谁?顾孟平也很可疑,金昌是走私黄金的重犯,那条夹带禅杖的花船正是他委托金昌经营的,他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情?这时,狄公忽然想起叶守本禀告过海上有可疑迹象,心中似乎又明白了不少。如果顾孟平真的参与了犯罪,那个曹鹤仙必然也牵涉其中。他一个饱学老儒,一向尊崇孔孟、排斥佛老,却非要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一个年过半百又虔诚礼佛的瘸腿老人,这难道不可疑吗?想着想着,狄公困倦至极,不禁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狄公恍恍惚惚醒来时,洪亮、乔泰、马荣已经在旁边等候了半天。乔泰、马荣禀报说,经过检查,所有禅杖的长柄都是中空的,但没发现藏匿黄金。花船上的五个船工和老鸨已经押入大牢收押。卜凯至今不见踪影,他们已经派人去“陶朱居”监视守候。

狄公沉吟了很久,口中念叨着:“卜凯,卜凯。”

洪参军说:“老爷,刚才巡官来报,吴山在南码头马市被抓住了,我已经命南门守卒迅速把他解来县衙。”

狄公点点头,说:“对了,洪亮,你现在就去放了裴九父女,也放了叶守本先生,并向他致歉,告诉他等案子结束,我会亲自去他府上拜访。”

洪亮遵嘱,刚要走出书斋,又回头说:“老爷半夜还要去白云寺参加铜佛启行庆典,现在趁早好好休息一下吧。”

狄公眼睛忽然一亮,胸中豁然开朗,自言自语道:“莫非关键就在这里?破案就在今夜。”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七章

日落时分,东门外就亮起了成片灯火。百姓们早就听说白云寺要举行铜佛启行庆典,一时万人空巷,如潮水般涌出东门,涌向白云寺。

近午夜时,白云寺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手提各种灯彩,汇成翻涌的灯海,连天上的星月都黯然失色。一阵铜锣响过,八名衙役排成雁阵,手持火棍开道,百姓纷纷让路。狄公的官轿在仪仗簇拥下浩浩荡荡来到白云寺山门,慧本率领众僧早已在山门口等候。

山门大开,天王殿内巨烛高烧,香烟缭绕,幢幡宝盖层层叠叠,钟磬佛号声不绝于耳。几十名身披猩红袈裟的老僧八字排开至大雄殿下,各持法器高声唱诵。大雄殿下早搭起一座高台,四周环绕烛火,正中一尊坐佛被巨幅黄绫遮盖。佛座莲花下扎着四排木杠,三十六名年轻寺僧袒露单臂,恭立高台两侧。

高台前端坐着大施主顾孟平,旁边空着一个座位,后面是几排黑影绰绰的施主。狄公由慧本引导来到大雄殿前,顾孟平忙起身长揖行礼,众施主也一同拜揖,请狄公在顾孟平右侧入座。两边僧众又击响钟磬、敲动木鱼,高声诵经。慧本手持麈尾与大觚,步上高台绕坐佛一周,将觚内法水泼洒,随后下台将大觚传给狄公,请他行首礼。狄公恭敬接过,向坐佛行礼后,将法水尽洒于莲花座下。(麈尾:用麈尾毛制成的拂尘;麈读“主”,即麋鹿。觚读“姑”,古代青铜酒器。)

慧本接过觚递给侍僧,传令启动大佛,同时闭目捻珠念念有词。三十六名轿手正要抬起铜佛,狄公突然步上高台示意肃静:“今夜无量寿佛启行东都白马寺,本应恭贺盛典。但本县闻报,此佛铸作时选料不精、火候欠缺,多有瑕疵、光泽驳杂。为维护白云寺与蓬莱县声誉,特命匠工复验补救,以免佛面受损贻笑天下。”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时,乔泰、马荣跳上高台掀开黄绫,佛像顿显黄澄澄金光。衙役护定高台,殿外百姓如决堤洪水般涌至大雄殿前。马荣挽袖挥剑砍向佛耳,只听“铿”一声,宝剑刃口折断,落下几丝碎屑。他撇下宝剑捂住震痛的虎口,乔泰捡起碎屑交给狄公。

狄公高声宣道:“此无量寿佛并非生铜所铸,而是黄金铸成!这帮罪犯竟敢用此手段走私黄金谋取暴利!本县下令:将慧本、顾孟平、曹鹤仙等人一并拘押候审!他们从海外偷运黄金,将金条嵌入禅杖空心长柄,由顾孟平的船只运抵,先藏于西门外小菩提寺后殿神龛,最终在白云寺由慧本监督熔铸成金佛,借‘移座东都’之名行走私之实!顾孟平是首魁,他不仅在蓬莱组织走私网,还阴谋毒死前任县令王立德!”

顾孟平瘫倒在地喊冤:“偷运金佛是真,但我没害王县令!这罪名我担不起!”狄公冷笑,从怀中解开紫绫包袱:“且不说其他证据,单看这漆盘——王县令亲手刻了你的名字!这是他察觉阴谋后密藏证据的漆盘,内里笔札虽被你们盗走,但盒盖除珠玉嵌饰外,还镶着你手中的两根竹杖(皆涂金粉),这不正暗示你为首走私黄金?”

顾孟平伏地大哭,汗流浃背:“狄老爷,我招!假扮漆匠投毒的是金昌,我只是走卒,背后指使我私贩黄金的是京师的……”“住口!明日大堂再审时从实招来!左右,押下!”乔泰、马荣率衙役用铁链锁住慧本、顾孟平等十数人,三十六名轿手抬起金佛随狄公回县衙。黄金案告破,百姓震惊奔走相告,蓬莱城一时轰动。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八章

狄公一行人回到县衙时已经是三更时分,唐主簿率领众衙役在前厅等候。狄公吩咐唐主簿第二天一早带上文书去军镇炮台拜见镇将方明廉,一同审理黄金案,其他衙役则早早回去休息。(赍:读‘机’,意为送)

回到内衙书斋,洪参军特意煮了一壶浓浓的铁观音茶。平时只喝酒的乔泰和马荣,此时也体会到了品茶的乐趣,大家兴致勃勃,毫无睡意。

狄公坐下后,美滋滋地喝了一盅又一盅。洪参军忍不住问道:“老爷,刚才顾孟平招供说他不是黄金案的主谋,背后还有京城的上司操控全局,您为什么喝止他,不让他说出那人的姓名呢?”

狄公笑着说:“顾孟平一伙要把这么大的金佛运到东都,那边怎么会没人接应呢?京城和东都的同伙早就得到消息在那里等着了,金佛一到就会进行分割并大量出售。背后指挥、协助并总揽全局的人绝不是普通角色,如果是朝中官员,那边人多眼杂,怎么会没有他的党羽和探子呢?当时要是把姓名抖搂出来,他得到消息后在京城一番布置,毁掉证据,我们反而会被他反咬一口,有理也说不清。其实他们早就在东都铸好了一尊铜佛,到时候偷偷抬到白马寺安放。对了,乔泰、马荣,你们那天夜里看到河边有人从凉轿上被打落到水里,原来那不是害人的勾当,而是白云寺铸金佛用的泥胎。那河岸离顾孟平的宅邸不远,想来是慧本让顾孟平看看金佛的大小,偷偷抬到他的宅邸。顾孟平验看后,就命令在夜里悄悄抬到河岸边打碎,抛入河中,很快就会化作泥浆了。”

乔泰说:“顾孟平的罪证显而易见,那曹鹤仙这个酸老夫子,老爷您是怎么断定他也参与了这起黄金走私案的呢?”

狄公回答:“曹鹤仙虽然读的是圣贤书,却不能安于贫困、坚守道义,他嘴上说排斥佛教,却在白云寺的利诱下屈服;他忌恨顾孟平,却又把女儿嫁给他。这只能有一个答案,就是他被顾孟平牵制,卷入了走私黄金的阴谋罪行。他出卖气节、有辱斯文,只希望能分得一点好处,老先生如此糊涂,真是读书人的耻辱!”(鬻:读‘玉’,意为出卖;颟顸:读‘mān hān’,意为糊涂而马虎)

乔泰又问:“那么这位曹老先生到底在里面负责什么呢?”

“可怜他和智海一样,罪责就是看守和搬运小菩提寺里的那些破旧禅杖。”

马荣这时有些迫不及待地问:“老爷,那卜凯呢?您不是断定他是这起黄金案的主谋吗?”

狄公抚摸着胡须微笑着说:“卜凯是谁,现在应该真相大白了。我现在不说破,他应该会来衙门找我了。”

正说着,门子慌张地进来报告:“不好了!王老爷活过来了!正闯进衙院里呢!小人根本拦不住……”

话还没说完,书斋的门就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只见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袍,眉毛和胡须都是灰白色的,头顶盘着一个松松的发髻,左脸颊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斑记。

乔泰和马荣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就是白云寺后殿棺材里“睡着”的王立德县令吗?

狄公却笑嘻嘻地迎上前去,拱手行礼说:“如果本县没有猜错,先生应该是京城户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先生吧。”

来人哈哈一笑:“狄县令果然目光如炬!快!快!快让我重新梳洗一下。”

洪参军把他引到书斋的水井边洗漱梳理。

乔泰和马荣两人目瞪口呆,惊魂未定。

狄公又笑着说:“这位王元德先生是已故县令王立德的胞弟,正是京城户部的大官,他偷偷来到蓬莱暗中侦察,为兄长复仇。事实上,他早就怀疑慧本、顾孟平、金昌这一伙人了。马荣,在花船上不正是他引你去船尾看那些可疑的禅杖的吗?”

马荣一脸懵懂,一时摸不着头脑。

王元德洗漱梳理完再次进入书斋。

乔泰惊叫道:“原来是卜凯先生!”

马荣恍然大悟,拍了拍脑门说:“我怎么这么不开窍啊!”

乔泰又问:“刚才左脸上的斑记哪里去了?”

王元德哈哈大笑,伸开手掌,手掌上有一片黑膏药。

“这片膏药往脸上一贴,不就是我兄长的斑记了吗。”

马荣大笑道:“原来你这个‘卜凯’是假扮的,骗了我们这么久。昨天衙门还张贴了海捕文书,一定要捉拿你呢。”

王元德严肃地说:“狄老爷大智大勇,排除万难,终于勘破这起黄金案,抓获了一众凶恶的罪犯并缴获了金佛赃物,可喜可贺。昨夜我正装扮成一个云水僧混在百姓中观看,心中实在敬佩。更让我感激的是狄老爷还查明了我兄长的死因,擒获了害死他的真凶。我兄长正是因为查获了他们一伙的罪证,准备上报京城时被人暗害的。”

狄公说:“我这里正好有一本令兄留下的簿册,请王公过目。”

洪参军拉开抽屉,把那本小小的簿册交给王元德。王元德仔细翻阅了一遍,拍案说道:“这本簿册秘密记录了他们一伙走私黄金的时间、船次、数量、折合金额、销售去向等,正是上报上司的证物,侥幸没有被汪堂官拿到。这是兄长的亲笔实录,一丝不苟,实在可敬,可惜他死于非命。看到这些物品就想起兄长,怎能不感伤叹息再三呢。”

狄公说:“难怪汪堂官要把令兄的所有书函信札、笔录文字全部查封运去京师,原来他们是一伙的,怪不得那些东西不明不白就不见了。”

王元德说:“这案子确实是京城的赃官牵头的,我在户部隐约听到过消息,但不详细。兄长遇害前来信也说这里有走私黄金的迹象。汪堂官匆匆交差,其中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我冒着生命危险,偷偷逃出京城,乔装成‘卜凯’来这里侦查,只等拿到全部证物就回京城揭发,披露这起骇人听闻的大案。”(讦告:揭发控告)

狄公问:“依王公所说,顾孟平一伙的主子是户部的官员?”

王元德摇摇头:“真正的罪魁是刑部员外郎侯钧,他是户部尚书侯光的亲侄子。尚书虽没参与这桩可耻的罪行,但户部实际上成了侯钧的家宅。侯钧正是从侯光那里偷阅了户部库帑出纳、京市、互市、宫市、金银交易度量等秘密档案,才胆大妄为地做起这邪恶勾当。侯钧的父亲原是大理寺卿,虽然早两年去世了,但他的僚属遍布各地,门生众多,这也是侯公子有恃无恐的原因。”(帑:古时收藏钱财的府库)

狄公几乎惊叫起来,侯钧不正是他在京城时的莫逆之交吗?他竟然是私贩黄金的主犯!狄公心中不禁波澜起伏,思绪万千。

王元德继续说:“我潜逃出京城的第二天,侯钧得知消息,就买通库吏,私藏三千两官银,向侯光申报,诬告我偷银逃跑。如今我的罪名也迎刃而解,得以洗刷。那天乔泰、马荣兄弟在花艇上发现禅杖,又从玉珠嘴里证实了黄金走私的秘密,金昌恐惧之下杀人灭口,这案子就基本清楚了。我便偷偷溜下花艇,从此装扮成一个癞头云水僧,一路托钵化缘,瞒过众人耳目。”

乔泰笑道:“怪不得那天你离开后就杳无音信,原来又扮成癞头僧了。”

狄公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王元德又说:“哦,我这里还有一事希望老爷恩准,就是曹英那不幸的女子,实在可怜。如今顾孟平已伏法,希望老爷作主将她许配给叶守本先生的儿子,叶公子与曹小姐真是匹配的一对。”

狄公当即答应:“叶先生也曾跟我谈及过此事,我都快忘了。如今就成全他们吧。”

王元德谢过,呷了一口浓茶,又问:“狄老爷适才猜出我是户部度支郎中,真是慧眼啊,不知狄老爷是凭什么猜出我的身份的?”

狄公笑道:“有三条线索引导我判断出你的身份:第一,唐主簿曾去信京城寻找王县令的兄弟,让他来蓬莱领取尸骨及遗物,谁知杳无音讯;第二,度支郎中王元德窃银潜逃的谣言,人人皆知;第三,叶守本告诉我你是个理财高手,且是新近才雇聘的。凭借这三条,我便猜出你这个‘卜凯’正是在逃的度支郎中王元德。你装扮成已故县令的鬼魂在县衙内游荡搜寻,汪堂官、唐主簿都吓破了胆,我也亲自撞见过一回。为此,我还特意去白云寺开棺辨尸,才隐约察觉鬼魂恐怕是生人装扮,而这生人又必定与王立德县令的死因有关。直至这三条线索交织在一起,我便断定这鬼魂即是‘卜凯’装扮的,正是王立德县令的同胞兄弟。”

王元德淡淡一笑:“在京城时就久仰狄先生大名,可惜无缘结交。想来狄先生日后也不会忘怀我这个在京城的朋友吧。”

狄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终究不明白王元德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走私黄金的主犯侯钧不正是他在京城的朋友吗?

王元德似乎没察觉狄公的不安,又说:“兄长最后的来信告诉我,他已将装有罪犯秘密的一个漆盒交给了一个叫玉珠的妓女。所以我每次到花艇上去时,总千方百计接近玉珠,无奈玉珠厌嫌我,从不与我亲热,更不提漆盒的事。有一次我大胆潜入她的舱房,翻到了那口漆盒,打开一看却是空的,便从此死了心,只想从头做起,亲自搜集他们一伙的新罪证。狄老爷睿智,竟从金粉嵌饰的顾孟平的两支竹杖,识破此中机关,在下由衷佩服。同时,在花艇上我见金昌有时放浪形骸、纵情酒色,有时又满腹心事、高度警惕,似乎有重任在肩、深藏不露。慢慢我又发现金昌对运进港口的旧禅杖严加防范,运出去的旧禅杖却胡乱堆放,心中不由起疑,所以有意引马荣兄弟去查看,以期引起官府警觉。我自己则暗中跟随,侦知那小菩提寺正是藏匿禅杖的地方,只是不知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场。那夜我追踪智海从小菩提寺出来,正撞见那贼秃拦劫曹英,谁知我只是空喊一声,竟把那智海吓死了。这贼驴搬起禅杖来一捆一捆的不嫌重,却经不起惊吓,哈哈。”

乔泰听了玉珠的一段往事,勾起旧情,忍不住连连叹息。

狄公吩咐洪参军赶快备办一口上好棺木,厚葬玉珠小姐,并在白云寺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道场,追荐亡灵——狄公素来不信亡灵之说,他推崇厚葬,多半是做给活人看的。白事做完做红事,然后再举行叶公子、曹小姐的盛大婚礼——狄公重视人事,在婚配大事上最通情达理。最后他说:“红白大事办完,我将陪同王元德相公亲自去京城,向大理寺申详,捉拿奸邪之人,廓清迷雾,将这起黄金案公之于众,以警示后人。”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二章

狄公跟着兵曹沿着石梯往上走,来到一间衙厅门口。兵曹在两扇朱红槅子门的铜环上轻轻拍了两下,门开了,出来迎接的果然是不久前在码头上见到的那位剽悍校尉。

“狄县令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只是军寨狭小,恐怕委屈您了,晚生在此恭候多时了。”邹校尉满脸堆笑,轻声又说,“晚生姓邹,名立威,在军司担任卑职。”接着又吩咐道:“柳兵曹暂且退下,今日由我亲自款待狄县令。”

狄公惊讶地问:“您怎么认识我?”

邹立威嘿嘿一笑:“在京城时曾见过一面,狄县令哪里会记得我这个小军官。再说,今日在码头上,您正站在葫芦先生身旁。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莫不是有公务在身,又不便声张,所以才微服打扮?”

狄公说:“公务之余,仰慕这大清川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只想来此钓两天鱼,休息一下。我的亲随乔泰、马荣被后山七里庄的庄主留下,帮忙打野猪了。两天后他们会来这里与我汇合,一起回浦阳。所以不敢惊扰地方,徒生事端。”

邹立威又笑了:“狄县令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敢问您这葫芦是从何而来?”

“下官路过关帝庙村时,一位老菜农殷勤相赠。这炎热天气行路,正好用来装凉茶。没想到连那位葫芦先生都认错了,还以为我是走方郎中。邹校尉可知道那葫芦先生的底细?下官见他行踪有些蹊跷。”

邹立威回答:“这位葫芦先生确实是个高人,来这清川镇也有两三年了,独自在松林深处搭了个茅棚居住,修养心性,很少与人往来。镇上的人都认识他,但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狄公抚摸胡须许久,才问:“不知您唤下官来有什么事?”

邹立威正色道:“狄县令或许有所耳闻,凡是往来清川镇的士民客商、百工技艺人等,都须在军寨注册备案,朝廷早有明文规定。如今皇上的三公主驻跸碧水宫,这清川镇一带盘查尤其严格,若有违禁犯法的,惩罚极为严酷。今日我见狄县令既然扮成走方郎中,又不愿暴露官身,不如就用我的一位京城老友的名衔注册备案吧,这样遇到巡逻盘查也可免去许多麻烦。”

狄公沉默不语,心中不由疑云密布。

邹立威转头喊了一声:“柳兵曹!”

柳兵曹应声进来衙内,恭敬地递上一折柬。狄公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张大红名帖,上面写着“京师大夫梁墨”,背面加盖了清川镇军营的印戳和朱批日期。狄公心中渐渐明白,将名帖叠好放入袖中。

邹立威忽然感慨地说:“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作客,晚生若有疑难之事,也好有个请教的人。”

狄公忙问:“不知您遇到了什么疑难?”

邹立威皱起眉头:“不瞒狄县令说,自从三公主驻跸这碧水宫,三年来晚生为这地方的治安奔波劳碌,席不暇暖,耗尽了心血。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她在这里若有丝毫闪失,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狄公疑惑地问:“难道碧水宫内的禁卫也是您的公务?”

“不,不,晚生只管辖清川镇水陆衙司的公务,碧水宫内还有三位大人分掌宫禁。最高的官儿是总摄宫内监门大权的内承奉雷太监,其次是宫掖总管文东和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正是晚生的上级。”

狄公说:“我见这清川镇水陆交通便利,物产丰富,百姓安居乐业,正是太平盛世的景象,民俗敦厚,古风犹存。您大可垂拱而治,又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邹立威摇了摇头:“狄县令所说甚是,这清川镇固然很久没见小偷、乞丐、娼妓,但难保没有胆大妄为的巨奸大恶流窜到此,滋生事端,困扰地方。”

狄公频频点头:“您莫非指的是青鸟客店戴宁的人命案?”

邹立威苦笑一声:“那戴宁是在邻县的山路上被歹人杀害的,尸身抛入大清川,顺流漂到了清川镇。这事晚生尽可推诿,发文申报邻县审理。”

狄公不解地说:“那魏成、戴宁的青鸟客店不是明明开在清川镇上的吗?这人命大案怎能一推了之,耽误侦破?”

邹立威看了狄公一眼,笑道:“对了,这里有几样东西是从戴宁尸身上搜得的,也一并移交过去。”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折地图、一把算盘、一叠名刺和一串铜钱。

狄公展开那折地图,见地图上标明从清川镇到邻县十里铺的山路被涂画了一道粗粗的朱墨。

“狄县令,戴宁那家伙偷了魏成的二十两银子,正是沿着画了朱墨的这条山路潜逃的。魏成是这里出了名的吝啬鬼,缠住我非要我赔偿他那二十两银子不可。狄县令,劳烦您先把这把算盘和一串铜钱拿回青鸟客店还给他,不然他还会诬陷我邹立威瞒藏了他的店业家当呢。”

狄公答应了,把算盘放入怀中,又用小指勾住那串铜钱,说:“还他算盘、铜钱无妨,但在移文案卷中需要提一笔。这算盘、铜钱与人命案或许有某种关联也未可知,譬如,戴宁原是去十里铺收账的呢?”

邹立威笑道:“俗语说,鱼离不开水,秤离不开砣,经纪人离不开算盘账本。账房先生收账去当然要带上这算盘,哈哈。至于那一串铜钱,在魏成眼中却像金银一样贵重,还给他也免得他多番纠缠。”

狄公问:“您又是怎么知道戴宁偷了魏掌柜的二十两银子?”

“嘿,狄县令还不知道?这魏成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守财奴。柜台抽屉里有多少散铜钱他都记得一文不差,这二十两银子失窃他怎能不知道?简直像剜了他的心肝一样,没得失心疯还算是侥幸呢。正因如此,他把周围的人情都做绝了,成了孤家寡人。半个月前连他的老婆也跟人私奔了,这可不是现世报应。好,不谈这些了,这两天细雨霏霏,江风乍起,正是钓鲤鱼的好时机。呵,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尽可来军寨找我,不过别忘了您的身份:京师大夫梁墨,不可疏忽了。青鸟客店出寨门向南走不到百来步就是。”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三章

天黑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青石板大街上空无一人,狄公撑着一方油毡布遮头,但浑身衣物还是被雨水浸透了。被人摆布了大半天,这突如其来的冷雨反倒让他清醒了几分。此刻他心中满是后悔,后悔没问清缘由就匆忙接受了“梁墨”的假身份,隐隐预感到会有诡异的事情接踵而至。他转而琢磨邹立威此举的目的,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戴宁尸身的惨状,又觉得清川镇怪事连连,邹立威说话吞吞吐吐,似乎有难言之隐,却又对戴宁的命案不屑一顾。他所暗示的“巨奸大慝”究竟指谁?心中思绪翻涌间,不觉已到了青鸟客店门口。(阒:读‘去’,意为寂静)

客店堂内早已点上灯,两排铜烛台在空旷的店堂里闪烁着古怪的光,弥漫着一股神秘氛围。狄公走近账台,魏成连忙堆起笑脸相迎。狄公在登记册上填好信息,要了房号,便从怀中取出算盘和一串铜钱交给魏成,说道:“军寨的柳兵曹让我把这两样东西送回贵店。这算盘是从戴宁尸身上搜来的,想来贵店做生意也离不开它。”

魏成道了谢,将算盘放入账台抽屉,又小心翼翼地把铜钱塞进衣袖,嘴里嘟囔着:“我还以为那包袱里是我的二十两银子呢,真晦气。这一串铜钱能顶什么用?”

狄公进了客房,匆匆收拾一番后便去汤池沐浴。此时汤池里客人不多,热气蒸腾中,只见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在水池里相扑打斗。白瓷砖地上架着一张竹榻和茶几,竹榻上坐着一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贾,正边吃茶边观战。狄公自顾自地沐浴,洗净一日的汗臭后,也爬上岸兴致勃勃地观看。

那商贾上下打量了狄公一番,没说什么,只是使眼色把侍役叫到跟前耳语了几句。只见侍役赶忙撤下茶几,端来干净的衫袜,然后悄悄退下。商贾整理好衣冠,慢慢穿戴起来,池中打斗的汉子也起身擦身。他们看了商贾一眼,又朝狄公粗声打了个招呼,便捏着毛巾护着商贾离开了汤池。(聒:读‘锅’,意为声音嘈杂)

狄公自觉没趣,心知这商贾正是得意之时,眉宇间满是傲气,通常不屑与人搭话,那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定是他的护卫,一身武艺傍身。

狄公沐浴完整理衣物时,发现自己的褡裢被人翻动过,里面的东西没少,但军寨签押的大红名帖湿了一角,心中顿时疑云丛生。

晚膳过后,天幕上挂起一钩新月。狄公吹灭蜡烛,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欣赏宁静夜色,正想驱散一日的颠沛惊疑,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侍婢端着茶盘推门进来。狄公猛地惊醒——这侍婢正是白天在码头站在魏掌柜身边的俊美女子,原来也是客店里的使唤丫头。

“小姐好生面善,今日在码头认尸时好像见过。”

“哎哟,客官好眼力!魏掌柜吩咐店里派两人装作尸亲,戴宁在这镇上并无亲人。”

狄公恍然:“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姐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粗使丫鬟。”

女子嫣然一笑:“魏掌柜是我的远房叔叔,我父母过世后就跟了过来,平时帮婶婶料理家务。这两日客店乱成一锅粥,我也偶尔出来照应客人。像客官这样身材挺拔、相貌堂堂有气度的人,奴家最是敬仰。”

狄公发现这女子不仅貌美,还伶俐机警、颇有城府。

“冒昧问一下小姐的姓名。”

“奴家名叫紫茜,今年十八岁。”

“紫茜小姐,你认识刚才从汤池出来的那位客人吗?他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随从。”

“客官说的莫非是杭州的郎大掌柜?大名郎琉,是我们店的常客,清川镇上有他一处绸缎庄的囤货仓库。这次他已住了半个多月,楼下西厅一溜上等房全被他的人包下了。”

狄公频频点头,又转了话题:“听魏掌柜说,账房戴宁潜逃时偷了他二十两银子,这事是真的吗?”

紫茜鄙夷地嗤了一声:“魏掌柜空口无凭瞎赖人,信不得!我这远房叔叔为人精明刻薄、极其吝啬,把铜钱看得比命还重,从未吃过一文钱的亏,哪会有二十两银子让人偷去?不瞒客官说,戴宁为人忠厚,不会做贼。”

狄公急忙问:“那他为何被人杀害?听说死在去邻县十里铺的山路上。”

紫茜皱眉道:“戴宁身上没带现银,那强人为何偏要杀他呢?”

狄公认真分析:“我琢磨着,那歹人原以为他身上有钱——他是客店账房,怎么会没钱?谁知搜了半天没搜到,恼羞成怒才下了毒手。紫茜小姐似乎与戴宁很熟?”(稔:读‘忍’,意为熟悉)

紫茜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客官猜对了,同在一个店里做事,哪能不熟?我们又常去大清川钓鱼捕蟹。他是本地人,水性极好,大清川上下三十里河道水滩,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划舢板快如飞……不过,我们虽熟,却没别的关系。若不是我船也划得好,他才不理我这个毛丫头呢。再说,戴宁他……告诉你也无妨,他早就偷偷看上我婶婶了,整日神魂颠倒。”

“什么?你婶婶?不就是魏掌柜的夫人吗?”狄公大吃一惊,“魏夫人年龄不小了吧?”

“是的,婶婶黄氏比戴宁大六七岁,但她长得细皮嫩肉,又没生过孩子,所以不显老。唉,戴宁其实只是单相思,婶婶平日里稳重端庄、不苟言笑,其实心里早有人了,根本不理会戴宁的痴缠。半个月前,婶婶已跟人私奔了……”

“半月前就私奔了?跟谁?”狄公心中疑云又起。

紫茜摇摇头,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狄公又道:“魏夫人一走,且不说魏掌柜,戴宁肯定也如遭棒击,心里痛苦万分吧?”

紫茜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他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前几日我见他在账台上算账时还哼着小曲呢。到底是男人心,没长性。”

狄公心中顿时明了:魏黄氏和戴宁成功瞒过了紫茜,也瞒过了魏成。他们早已商定,魏黄氏先去山梁那边的邻县十里铺暂住,等戴宁过去。戴宁身上的地图不就用朱墨勾画出了从清川镇到十里铺的山路吗?而戴宁正是在这条去十里铺的山路上被劫杀的。眼下魏黄氏必定还在十里铺等着!他得赶紧把这情况告诉邹校尉,以便配合邻县查清细节,看来戴宁的死因并不简单。

狄公从沉思中回过神,发现紫茜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尴尬,连忙讪笑道:“紫茜小姐自便,哪日有空,还想邀你一起去大清川钓鱼。”

紫茜大喜:“明日一早我就划船载你去,沿大清川上溯几里地有个钓鱼的好地方,叫残石矶。梁大夫,奴家先告辞了。”

紫茜走后,狄公满意地抚须沉吟,却又觉得自己被紫茜的热情坦率弄糊涂了——她竟然已经知道自己是“梁大夫”!

月色当空,清辉如注,雨后空气格外清新。狄公此时倦意全消,心想离睡觉还早,不如去街市上散步赏夜。

刚走下楼,就被魏掌柜叫住:“梁大夫,有病人紧急求医,专门找上门来请您。”

狄公见店堂内坐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门口站着六个一身黑衣、紧身装束的轿夫。管家点头哈腰地上前:“请梁大夫上轿。”

狄公心想,这必定是邹校尉有急事相告,才谎称病人求医。他以“梁墨”的身份来清川镇还不到半日,怎么就突然“大名”惊动了当地?他掀起轿帘正要上轿,却大吃一惊——轿内端坐着一位年轻姑娘,一双灵秀的大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狄公慌忙后退一步,想合上轿帘问个究竟,姑娘却莺声说道:“梁大夫进轿细说。”说着往边上挪了挪身子。狄公略一犹豫,也低头钻进轿子,坐在姑娘身边。轿帘落下,轿子如飞般抬起前行。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四章

“小姐,”狄公忍不住开口问道,“府上究竟是哪一位身体不适?这么急匆匆地催人。”

“是家母。”

“糟糕,我这穷医生治不了妇人的病。”狄公不禁有些慌乱。

“嗤,家母可是三公主殿下的随身嬷嬷,碧水宫众婢女的领班。”姑娘脸上露出几分骄傲的神情。

“不知令堂患的是什么病?”狄公又小声问道。

“出了城门再告诉你,别再说话了!”姑娘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狄公讨了个没趣,又不好发作,只得暂时忍着。

出了清川镇北门走了大约二三里地,姑娘掀开轿帘,挂起帘角。一阵夜风吹进轿内,带着丝丝凉意。狄公抬头看见四周是黑郁郁的松林,轿子正沿着松林间的一条小石径蜿蜒前行。他侧身看了看那姑娘,像是在问现在是否可以开口。

姑娘先开了口:“大夫,你不必问这问那,啰嗦个不停。我只是奉命来召你进宫,其他的一概不知。眼下有几句话叮嘱你,千万别忘:轿座下有一个医箱,箱内有四包丸散和一张方笺。有个叫郭二爷的人曾请你诊治哮喘,只一副药就手到病除,因此他非常敬佩你。如今家母也患了这哮喘病,郭二爷修书一封举荐了你。——我这几句话,大夫可记清楚了?”

狄公只觉得一头雾水,口中连连应承,在肚里默默记了一遍。

姑娘伸手摘下挂钩,放下轿帘。前方已能看见碧水宫赭红色的宫墙和月光下碧莹莹的琉璃瓦。(毵:读‘三’,此处形容琉璃瓦在月光下的光泽)

忽然,轿帘外出现一片灯火,几个执戟的禁卫踏步上前。管家下马上前验过签押、交上名帖。半晌,轿子蜿蜒进入宫墙左掖的耳门。

轿子在宫中花园的回廊间七拐八绕了十来个弯。隔着轿帘时而能看到影影绰绰的灯火和宫娥、太监,狄公知道人到了这里轻易不能掀开轿帘四处张望。轿子抬到荷花池边一座高大的白玉拱桥前又停了下来。

姑娘轻声在他耳边说:“过了这座金玉桥就是内宫了,只怕监门卫的太监会盘问,梁大夫千万记住我嘱咐的那几句话来应对。”

狄公点了点头。

果然,一个白净面皮的胖太监走上前来,隔着轿帘唱喏道:“内承奉雷老公公要见一见请来的梁大夫,其余人一概在轿下等候,不得擅动。”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五章

狄公心里暗暗叫苦。眼前这一切他不仅不懂,又不好多问,心中一片茫然。显然,这出戏必定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邹立威主导的,他布置了这一切,设下了密密麻麻的圈套,就等着自己来钻。事到如今自己还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是谁要见他、有什么事求他,或者是不是想加害于他,就这么被牵着鼻子糊里糊涂地闯进了这戒备森严又神秘莫测的碧水宫。他知道退路已经断绝,一场矛盾交错的“戏”等着他来演,是凶是吉,都难以预测。眼前又冒出一个雷太监非要见他,三公主的随从嬷嬷是什么人?她到底得了什么病,非得要自己来医治,还这么鬼鬼祟祟、怕见人。狄公正思绪万千、疑窦丛生,忽然听到胖太监一声喝:“跪下候旨。”狄公慌忙跪下,他知道已经到了雷太监的行斋门前。

胖太监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出来说:“雷老公公唤见梁大夫。”

狄公收敛神情,垂手走进行斋,又跪下:“请雷公公大安。”

“免了,免了,抬起头来。”雷太监的声音纤细清脆,并不威严。

狄公抬起头,才发现这行斋并非富丽堂皇、金碧辉煌,反而像一间静谧的书斋。庭轩开阔,窗棂明亮,正中间挂着一幅名人山水画,两边各有一副洒金对联,窗下有一个瘦长的紫檀花架,上面放着一个古瓷花瓶,瓶里插着几枝海棠。花架旁有一张大书案,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一角堆着书籍和画轴。门边趴着一个独角怪兽造型的香炉,从怪兽的七窍中吐出袅袅香烟,满室香气浓郁。庭轩外花木茂盛,鸟声清脆,环境十分清雅。

雷太监身体微驼,穿着一件光闪闪的软黄缎宫袍,朝珠镂金冠下是一张干瘦蜡黄的脸皮,银白的胡须稀疏不齐。虽然已是暮年、老态龙钟,却依然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宫里已经有四名御医,王嬷嬷为什么还特意大老远请你进宫?”雷太监开口问道。

狄公惶恐地回答:“论医道精深,我自然是小巫见大巫,哪里敢侥幸越界?想来一定是郭二爷推荐,王嬷嬷才这么抬举我。当年郭二爷犯哮喘,吃了我一服药就好了。如今听说王嬷嬷也得了哮喘,吃了几副药还没见效。”

“嗯,嗯,原来是郭二爷推荐的。这么说,梁大夫葫芦里的药一定有什么特别奇妙的地方。”雷太监闭着眼睛说。

“我这丸散也不过是半夏、远志、麻黄、川贝之类常见的药材,只是搭配得当,分清楚先后缓急罢了。”

雷太监咯咯笑了:“戏法人人都会变,只是巧妙不同。梁大夫高见,高见。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啊,进这金玉桥不容易,出去恐怕更难。梁大夫是人中俊杰,好自为之,我就不多嘱咐了。”

狄公口中连连应是,心里更加诧异。这雷太监虽然闭着眼睛,却好像什么都看得清楚,总揽大局,这番话分明是在告诫自己。

雷太监睁开眼睛,和颜悦色地看了看狄公,拍了拍椅背。胖太监应声进来。

“送梁大夫过金玉桥给王嬷嬷治病。”雷太监又回头笑着对狄公说:“但愿王嬷嬷也一服药就好,梁大夫也省得再来第二次。”说罢连连拂袖。

狄公赶忙谢恩起身,雷太监已经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胖太监引着狄公曲折回到金玉桥下,对那姑娘说:“姑娘换轿,引梁大夫进内宫。”

姑娘和狄公分别坐进两顶黄绫紫盖的轻便小轿,抬过了凿龙雕凤、嵌着金饰的金玉桥,朝着绿波尽头一座玲珑别致的宫殿而去。

宫殿前早有宫娥侍婢拿着灯等候,姑娘卷起轿帘指挥小轿拐进翠竹林中的一扇角门。角门内两排纱灯排列着,照得如同白昼,八名宫娥拱立等待。姑娘引着狄公下轿,穿过走廊轩榭,转弯抹角,快步走向内厅。不一会儿来到一间陈设古雅、香气浓烈的卧房,卧房后壁垂着一幅绎色帐幔,遮住了牙床。牙床前沿放着一个瓷鼓,权当坐凳。

“母亲,梁大夫到了。”姑娘示意狄公在牙床前的瓷鼓上坐下。

帐幔微微一动,伸出一条圆润的手腕,手腕上戴着一只纯白玉手镯。狄公刚要伸出两根手指去切脉,只见手腕缩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上的一个机关,床壁的镜架顿时移动起来,床后露出一扇暗门。

“快进去!”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传来。

狄公惊愕万分,来不及思索,急忙钻进暗门,背后忽然听到“啪”的一声,暗门关上了。眼前慢慢出现一线灯光,十来步外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中有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正坐着看书,她端庄华贵,光艳照人。狄公心想,这女子一定是三公主了,急忙上前一步跪下,连连叩头,不敢抬头。

“狄仁杰平身。此时此地,情势危急,就免去一切礼节了。今日召你来,只有一事相求。此事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希望狄卿尽力从命,把我从水火中救出来。”

狄公大惊,抬眼看向三公主,慢慢站起来。只见三公主眉如春山般清丽,眼如秋水般含愁,容貌间笼罩着一层阴云。(澹:此处读“旦”,形容眉目清朗)

“公主殿下有什么吩咐,恳请告知,臣狄仁杰即使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狄卿坐下,我详细说给你听。两天前午夜,我在宫中阁楼外的凉亭里赏月。那凉亭下就是大清川,月光映在水中,银波粼粼,真是天上人间第一等美景。凉亭在离河面十丈来高的宫墙一角。

“因为贪看月色,好几次想伸头出亭往外眺望,就把脖子上戴的玉珠串摘下来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谁知一转眼间就不见了。狄卿应该知道,那玉珠串是父皇所赐,我非常珍爱,它原本是波斯国王进贡的,由八十四颗晶莹剔透、大小均匀的玉珠串成,价值无比。”

狄公看了一眼三公主,问道:“公主殿下为什么要把玉珠串从脖子上解下来?”

三公主回答:“有一次我伸头眺望亭外景色时,不小心把一只金耳坠掉进了河里。从那以后我就小心翼翼,每次赏月都先把玉珠串摘下来。谁知这次竟然不翼而飞,想来是被人偷去了。”

“不知公主在宫内严密搜查过没有?”狄公又问。

“当夜就把内宫当值的太监、宫娥全都搜查了一遍,却不见玉珠串的踪影。我想这玉珠串一定是被宫外的人盗走了,歹徒应该是冒死驾船而来,隐匿在宫墙下的隐蔽处,乘午夜巡丁不注意,攀宫墙而上,趁我在凉亭内赏月没察觉时,大胆行窃而去。今日召卿来,就是病急乱投医,希望卿使出手段,暗中查访,抓住歹徒,追回原物,解我燃眉之急。”

狄公沉吟片刻,说:“公主殿下,此事做得毫无头绪、不留痕迹,一定是顶尖的高手所为。请让微臣从容处理,慢慢访查。千万不可骤然声张,反而误了大事。”

三公主皱眉道:“狄卿不知道,为了给父皇贺寿,后天我就要启程赶赴京师。这两天如果查不出玉珠串,寿诞之日父皇问起,我该怎么回答?拜寿的礼仪,按例必须佩戴玉珠串。所以我心急如焚。”

狄公暗暗吃惊,果然不出所料,这是一副千斤重担。

三公主又说:“此事希望狄卿暗中查访,现在碧水宫内外谁也不知道我把缉查的任务托付给了你。一旦你抓到贼,追回珠串,就可以披露真实姓氏,公开身份来宫中进见,我会立即奉还珠串。你现在把衣领缝口撕开。”

狄公撕开衣袍的领口,三公主把一幅黄绫折叠后塞进领口,又迅速拿出针线匆匆缝好。

“那幅黄绫上有我的亲笔谕旨,一旦追回玉珠串,就以那黄绫为凭证,乘轿进宫,谁也不敢阻拦。狄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托付给你了,切勿潦草敷衍,辜负了我。现在你可以出宫了。”说着不禁连连叹息。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六章

狄公回到王嬷嬷的卧房,像模像样地搭了脉,开了药方,从医箱里拿出四包丸药交给在一旁伺候的宫娥。王嬷嬷封了四两银子作为酬金。事情办完后,狄公告辞离开,依旧由王嬷嬷的女儿引他出内宫。胖太监正在金玉桥边等候,原来那顶大轿和轿夫都在荷花池边休息。

狄公换轿坐下,心里不禁想起三公主给的那幅黄绫。显然三公主隐瞒了许多内情,也故意忽略了一些细节。她坚信是宫外之人作案,但窃贼必定有宫内同谋——因为同谋得预先知道三公主赏月的时间地点,还要有人通风报信,让窃贼知道公主习惯把玉珠串摘在亭外茶几上。再细想一下,同谋可能藏在某处指挥小船停泊,还得设法引开宫墙上的巡丁,好让窃贼顺利爬墙行窃。而且,三公主偏偏选他来破案,正说明她怀疑宫内有内鬼,所以再三叮嘱要暗中查访,不能声张。其实邹校尉早就知道这事了,自己一到清川镇就被这个狡猾的邹校尉牵着走,这一切显然是精心策划的。邹校尉又是受他的上司康文秀指使,康文秀身为宫内翊卫中郎将,看来是此案的关键人物。

狄公在轿中复盘案情时,忽听轿外一声令下,轿子停了下来。一名禁兵上前掀开轿帘:“文总管有请梁大夫。”狄公猛然意识到,这文总管文东总揽碧水宫内外事务,权势仅次于雷太监,正好借机认识一下。

禁兵引狄公来到宫苑左掖的文总管厅舍。这处院落被粉墙环绕,院内梧桐碧绿、芭蕉摇曳,十分幽静。禁兵进去禀报后,示意狄公入内。狄公进内厅便磕头行礼:“小医梁墨请文大人安。”

文总管身材瘦长,长着鹰钩鼻、老鼠眼,面色青黑。他放下手中的名帖,目露凶光地问:“王嬷嬷的病情如何?”“王嬷嬷患的是气喘咳嗽,小医已开了药方,两天后可见好转,不出七天就能痊愈。”“王嬷嬷脸色如何?”“小医隔着帐幔切脉,不必见病人全貌,所以没看到脸色。”

文总管点点头:“想来梁大夫能妙手回春,嘿嘿。俗话说,送佛送到西,王嬷嬷既然请了梁大夫诊治,这病就得由你负责到底,可不能病没好就撒手不管。”狄公听了,心里满是疑惑。“梁大夫可以出宫了,我把话先说在前头:王嬷嬷病好之前,委屈梁大夫暂时别离开清川镇。”狄公应了声,拜揖退出,不觉已浑身冷汗。他重新上轿,急着出宫。

轿子抬到碧水宫宫墙下,正要出左掖耳门时,忽见一个年轻军官在校场操练禁兵,旗杆上挂着一长串大灯笼。那军官方脸大耳、额头宽阔、鼻梁高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骑着枣红马、手执令旗,十分威武。禁军方阵变换、旗幡招展,气势非凡。狄公悄悄问禁兵:“那位军官莫不是康将军?”禁兵点点头,又不耐烦地说:“康将军与你有什么关系?这么打听,难不成想卖你葫芦里的药?”狄公一笑了之,心里却暗自佩服康文秀的不凡风采。

出了宫墙耳门,轿子跑得飞快,狄公只觉凉风丝丝灌入轿中。轿外漆黑一片,只有三两萤火在路边闪烁。此时他渐渐冷静下来,细细回想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心中惊疑不定。自己“梁墨”的假身份似乎没被戳穿,但雷太监和文总管为何反复盘问?他们那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像是旁敲侧击,更像是隐晦的警告。可他们又轻易放自己走,没提玉珠串的事。难道玉珠串被盗与他们其中一人有关?不然三公主为何瞒着他们,独独把任务交给自己?不过,玉珠串虽价值连城,可雷太监、文总管这样的大宦官未必会动心,更不敢为这串珠子冒杀头甚至凌迟的风险。他们毕竟是皇家奴才,不敢公开与三公主作对,但难保玉珠串失窃背后没有复杂的阴谋。他们在宫里固然不敢动自己,但等回到清川镇,会不会加害自己?或是逼问与三公主会面的真相?狄公后悔出门没带雨龙剑,转念又想,带剑入宫反而麻烦——哪有大夫携剑入宫的?在清川镇佩剑招摇也太滑稽,只会惹来祸事。

狄公正胡思乱想,忽听“咚”的一声,轿子落地。一个黑衣轿夫探头说:“先生可以下轿了,前面直走就是清川镇。”狄公下轿一看,四周是黑黢黢的松林,月亮躲进了云层,前后山风呼啸、树叶作响,心里顿感不妙。“既然离清川镇不远,麻烦各位抬我到镇上的青鸟客店,银子不会少给。”狄公只觉浑身发沉,忐忑不安。“先生保重,小人们奉命行事,不敢擅作主张。”轿夫说罢吹了声唿哨,六个轿夫抬起空轿,像离弦的箭一样跑远了。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七章

狄公站在山风中呆呆发愣,心想若有人要谋害自己,只需在此布下几个弓弩手即可;自己若逃进松林躲藏,也定会被绳索绊倒活捉。生死进退,只能听天由命了。想到这里,他索性慢吞吞摸进松林,想找一处舒适的草甸歇歇脚。

忽然,松林间有黑影移动,接着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倚在一棵大松树下仔细观察,那黑影越来越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头老青驴在悠闲地吃草。

狄公朝老青驴走去,只见一棵虬松下靠着一对拐杖,葫芦先生正坐在松林边的大青石上打盹,脚边放着他的葫芦。狄公又惊又喜,正要上前拜揖,葫芦先生睁开眼问:“大夫,夜里黑灯瞎火的,来这树林里做什么?”

“我贪图乘凉,一时忘情竟迷了路。”

“你的剑呢?”

“夜里赏月散步,要剑做什么?”

葫芦先生嗤笑一声,说:“老朽再为你引次路吧,你跟在我的青驴后面慢慢走。”说着收起拐杖,爬上驴背。

狄公喜出望外,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与葫芦先生这样有声望的长者同行,歹徒想必不会贸然来犯。

两人走了一阵,狄公微微一笑说:“葫芦先生,你我莫非有缘,这药葫芦竟将我们联系到一起了。”

“大夫尘缘未尽,恐怕还有三灾六难要经历。老朽无端撞见,也算是造化。小心,前面有人!”

话未说完,松林间闪出三个大汉拦住去路。为首一人一手握利刃,另一手抓住青驴缰绳,大声喝道:“三条‘老驴’慢行!”

狄公怒火中烧,刚要上前搏斗,忽觉腰后一阵剧痛,一柄利剑已挑破衣袍:“不许动!”——第四个歹徒不知从哪里窜出,竟从背后制住了他。

四个歹徒押着狄公和葫芦先生岔入一条狭窄山道,绕着松林边缘,来到一幢荒废的库房。

狄公和葫芦先生被喝令坐在长凳上。狄公怒目圆睁,可惜手中没有武器;葫芦先生垂头坐着,两支拐杖夹在双腿间,神色木然地任歹徒摆布。只见为首歹徒嘿嘿一笑,用手指试了试刀刃,开口道:“你俩听着,片刻之后你们便要做刀下之鬼。你我往日无冤无仇,都是受人钱财,不得不从。明日到了阴间,千万别去阎王爷面前告我们。”

狄公自料必死,长叹连连,闭目引颈,不再言语。葫芦先生却开口问道:“不知你们受何人指使,贪财害命?说个名字来,我们死也瞑目,日后化作冤魂也不缠你们。”

为首歹徒叱骂道:“老东西,死到临头还不自量,问东问西,管人家是谁做什么?记住明年今日是你们的忌日便是!”

葫芦先生淡淡一笑:“贫道还有一问,也好死个明白:你们是与我有仇,还是专门对付这位大夫?”

贼首喝骂:“委屈你这条老狗给他陪葬,还不谢恩?”

葫芦先生惊问:“后面是谁来了?”

贼首愕然回头,说时迟那时快,葫芦先生从腿间抽出一条拐杖一抖,骤然射出一束寒光——原来那是一柄带鞘的尖剑!竹鞘坠地,剑刃已刺入贼首喉咙。贼首大叫一声,仰面跌倒。狄公猛然惊醒,眼疾手快抢过贼首手中的阔刀,挥向另外三个歹徒。葫芦先生已抽出另一柄剑,双剑如蛟龙出云,青光闪烁。三个歹徒吓得面面相觑,腿脚发软,还没来得及还手,就被一一刺倒在地。

狄公上前一脚踩住一个在血泊中挣扎的歹徒肚子,厉声喝问:“快说!你们究竟受谁指使?”

那歹徒翻了下白眼,吐出一大口血,歪头死了。再看另外三个,早已没了气息。狄公心中遗憾,只恨自己鲁莽,没留下活口去军寨对证。

狄公看向葫芦先生,见他已收了双剑,依旧拄着拐杖坐在长凳上,赶忙上前作揖:“没想到葫芦先生有此绝技,真叫我大开眼界。今日若不是先生,我恐怕就做了屈死鬼了。”

葫芦先生说:“你去库房门外看看,还有没有动静。这里究竟是何处,老朽从未来过。”

狄公走出库房,只见惨淡月光下是一片荒凉河滩,沿河滩的码头边有四五间旧库房,葫芦先生的青驴正在最末一间库房后面悠闲吃草。大清川水波闪烁,水声浩荡。远处浮栈下有一盏桅灯闪动,停泊着十来条小舢板。狄公发现最东边一间库房的门上,还残存着褪色的字样:“郎记绸缎庄趸库”——他猛地想起在青鸟客店汤池遇到的郎大掌柜郎琉,紫茜不是说他在清川镇有一处绸缎庄囤货仓库吗?正迟疑时,葫芦先生蹒跚走来。狄公说:“我们现在在大清川河滩东端,周围没见人影,看来得把这事报告给军寨的邹校尉。”(熠:读“义”,熠熠指闪烁的样子;趸:指整数、整批。)

“大夫说得极是。不过老朽又饿又累,先告辞了,以后总会再见面的。要是军寨需要作证,自会来找我。”

狄公只好应允,说:“我还想搜查一下那四个歹徒,若能找到片言只字的证物就好了。先生去镇上时,麻烦叫醒铁匠铺的铁匠,让他把我的坐骑牵来这里,我答应给他银子。”

葫芦先生答应下来,解了缰绳爬上驴背,自行离去。狄公回到库房,仔细搜查四个歹徒的尸体,却一无所获——显然他们的雇主早有防备,没留下任何证物。

狄公坐下细细思索:这阴谋必定与三公主的玉珠串有关,自己一从碧水宫出来,就在松林遇到这帮歹徒,他们扬言要取自己性命,还险些连累葫芦先生。忽然,他想起三公主给的那幅黄绫,忍不住拆开线脚取出细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不禁暗暗吃惊:原来那不是三公主的密令,而是一道皇上的圣旨!圣旨四面绣着蟠龙,首尾相衔,玉玺已盖好。旨文称:钦命狄仁杰为迅阅钦差,依制建节,所过州县,全权专擅军务刑政,除弊宣恩,先斩后奏等。狄公细读一遍,心中大喜。再细看,只有“狄仁杰”三字及日期是新填的墨迹,且字迹娟秀,显然是女子手笔。他心想:这黄绫圣旨必定是皇上预先拟好特赐给三公主的,遇到紧急情况,填上人名日期即可颁布。如今三公主玉珠串失窃,将重任托付给自己,自己理当排除万难,追回国宝,以报皇家隆恩与信任。转念又想:皇上对三公主如此宠爱信任,这玉珠串失窃背后,会不会隐藏着陷害三公主的阴谋?其中利害,不可不察,这或许正是破案的关键。

正思索间,隐约听到细碎的马蹄声,只见铁匠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一路寻来。狄公大喜,上前谢过铁匠,赏了他一两碎银,然后牵过坐骑翻身上马,向清川镇疾驰而去。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八章

狄公来到鱼市,只见街头巷尾围了很多百姓,都指着镇西边议论纷纷。几十名军健提着灯笼,风尘仆仆地赶回军营。后面跟着数百名精疲力尽的团丁民夫,各自提着水桶、木梯和浸湿后散发着焦臭的麻袋、棉被。狄公下马一打听,才知道刚才镇西门内的米仓起火,火势很大,把半边天都烧红了,军营得知消息后立刻调派人马去救火,现在刚把大火扑灭,大家狼狈地回来了。

狄公径直来到军寨,求见邹校尉。值班的营卒进去禀报,不一会儿邹立威笑嘻嘻地迎了出来,把狄公引入堡楼内的衙厅。

狄公一开口就问:“下官想打听一个人,不知你认不认识?”

“狄县令想打听哪个人?”邹立威依旧笑嘻嘻的。

“郎大掌柜,名叫郎琉的。”

“这么说,狄县令果然摸到关键了。这郎大掌柜是一方霸绅,虽然在杭州城里经营呢绒绸缎,实际上是一个黑行帮的首领,专门招收各地的不法之徒,他的徒众遍布江南道七八个州。幸好他的行迹隐蔽,还没有公开做坏事扰乱地方,所以也没触犯禁令,拿他没办法。狄县令第一次就找到了关键人物,真是神人啊。”

狄公生气地说:“这次可不是我去接近他,而是他来害我。”于是就把自己在青鸟客店汤池如何遇见郎琉,又如何在松林中被歹人逼迫、在郎琉库房中险些遇害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在碧水宫见三公主的情节。最后又说:“下官想来,这郎琉是最可疑的人,说不定早上镇西门米仓起火就是他那帮人故意放的,把官兵巡丁都引到那里,好在镇东的大清川河滩边对我下毒手。”

邹立威恍然大悟,连连叱骂:“原来他们设了圈套,声东击西,真是太奸猾了。只是不知狄县令深夜去那黑松林做什么?”

狄公一时语塞,急中生智说:“下官疑心你也设了圈套让我钻,险些送了我的性命。下官来这清川镇鱼没钓成,却被别人用金钩钓住了,挣脱不了。”

邹立威说:“小校怎么敢欺瞒狄县令,给您设圈套呢?有一件事早就应该如实相告,诚恳地请求您帮忙,只是因为事情没有头绪,不敢贸然开口。”

狄公问:“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我的上司康将军近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好像有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想来是宫里出了变故,关系重大。小校问他,他也不说。小校白天在码头上认出狄县令,真是天助我也……”

“于是你就把下官来清川镇的事告诉了康将军,把下官举荐给他,所以才有了这么一番戏弄、消遣。”狄公有些恼怒地说。

邹立威笑道:“狄县令这话说哪里去了?按军营规定,我明天一早才能去宫里向康将军禀报营务。小校傍晚才见到狄县令,哪有这么快?”

“既然这样,你暂且把我来这里的事瞒着他。顺便问一下,康将军有没有跟你谈起过三公主?”

邹立威回答:“从没听康将军说过三公主的事。小校的职责是负责清川镇的地方治安,宫里的事按例不能外传,小校也从不过问。对了,郎琉的事,狄县令还有什么吩咐?库房里那几具尸身怎么处理?”

“郎琉暂时不要惊动他,下官心里自有打算,以后再详细告诉你。那四具尸身希望你明天派几名差役去收拾了。哦,下官还有一件事告诉你,听说青鸟客店的戴宁和魏掌柜的妻子黄氏有私情,两人秘密约定,黄氏先去十里铺等候。戴宁的地图上,清川镇去十里铺的山路用朱墨做了标记,这正是他赶去十里铺的明证,可惜半路上遇到了抢劫的歹徒,丢了性命。”

邹立威说:“这事也挺新鲜,那黄氏既然是水性杨花的女人,或许还有其他情人。说不定是她和戴宁的事被那个情人知道了,自古说‘奸情容易引发杀身之祸’,所以才出了人命。明天我就派人去十里铺打听虚实,说不定黄氏正和那个情人在十里铺享乐呢。”

狄公告辞,邹校尉一直送到军寨辕门外。

青石板大街上空无一人,月亮挂在中天,星斗稀疏。狄公进了青鸟客店,先去后院马厩拴好坐骑,再来到店堂时,看见魏掌柜在灯下整理一只大衣箱,箱子里全是女子的衣衫裙子和饰物,都很华丽。

“魏掌柜,这么晚了还在忙。”狄公寒暄了一句。

魏成顺手把放在椅背上的一件大红五彩对襟罗衫、一条翠蓝拖泥妆花罗裙和一副金镯子放进箱子里,干笑着说:“这几天忙这些,内人留下的衣裙还没整理,这些东西也能典当几十两银子了。”

“魏掌柜家遭不幸,在下略有所闻,只是不知那个胆大妄为的男人是谁。”

魏成苦笑连连,长叹道:“肯定是山梁间的强人。他们明火执仗地打家劫舍,官府都奈何不了,如果我去告发,说不定哪一天就被他们一刀杀了,再放把火烧了这客店,到时候我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只能忍着,哪里敢仔细查?”

狄公频频点头,拱手作揖后离开。回到房间觉得全身困乏,倒头就睡。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九章

这一夜狄公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好几次跟着葫芦先生一同经历各种奇幻变幻,做了一番离奇的事情。等到早上醒来,心里倒是清爽了许多。昨天一连串的遭遇让他觉得十分诧异,他一一回味着昨夜的残梦,却慢慢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隐约觉得葫芦先生的面容十分眼熟,好像以前就认识。葫芦先生卓绝的武艺在昨天也显露无遗,山林里藏着这样一位高人,总让人觉得他的来历有些蹊跷。另外,邹立威也算是个神秘的人物,自己一到清川镇就被这两个神秘人物牵着鼻子打转。邹立威为什么要否认是他向康文秀通风报信呢?那深居宫中的三公主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到来的呢?想着想着,狄公的头又疼了起来,他匆匆洗漱后就想去街市上转转,顺便吃个早饭。原来青鸟客店这两天出了人命案,店里上下乱作一团,连客人的饭菜都停了。狄公心想不如就近去对面的九霄客店吃早餐,还能和客人们聊聊天,打探一些关于碧水宫的传闻。

狄公刚走进九霄客店的店堂,一个胖伙计就堆着笑脸迎了上来,问他想要吃什么早点,要不要泡茶。狄公先点了一壶太湖碧螺春,又问有什么好吃的。

胖伙计说:“客官,我们小店门面虽然不起眼,但好吃的点心可有好几种呢,像细馅馉饳、白糖菱角,还有一种重油豆沙团子,可是这清川镇出名的美味,过往的官员和客商一般都闻名来尝。客官要是想吃,我这就去给您端来。”(馉饳:古时的一种圆形、有馅、用油煎或水煮的面食。读音为“古垛”)

狄公点头同意,慢慢呷了一口茶品尝着。不一会儿,一盘团子就端上来了,胖伙计把一条毛巾搭在肩头,凑上前想跟狄公搭讪献殷勤。

狄公咬了一口团子,只觉得十分软糯可口,只是稍微有点太甜腻了,他口中也连连称赞,说:“真后悔住在对面的青鸟客店,店里乱哄哄的没有一点宁静,这两天干脆连饭菜都不供应了,我只好自己到您这儿来吃早点。”

“客官说得对。”胖伙计谄媚地笑着说,“那家客店就因为掌柜的心地不好,处处克扣,所以没什么人缘。这两天又横死了一个账房,可不就更闹腾了?按理说,我也不应该去指责他们,大家都是住在一块地方的,就像癞蛤蟆不咬蟋蟀一样。只是那魏掌柜也太吝啬了,为人处世太过刻薄。就连他夫人也十分可怜,难怪要跟着野汉子跑了。您想啊,她有时候连饭都吃不饱,隔三差五就来我们这儿,我们就送几个团子给她吃。她逃走的那一天早上,还来这里买了四个团子呢,恐怕是准备在路上吃的。”

狄公见机会来了,又问:“你知道那个野汉子是谁,住在哪里吗?”

胖伙计眨了眨眼,摇了摇头说:“这个可瞒得严严实实的,一点线索都没留下,我怎么会知道呢?”

“听说那黄氏和账房戴宁也有关系,就瞒着魏掌柜一个人。会不会是他们约定好先后出逃,戴宁后走一步,结果半路上被强人害了?”

“客官这么猜也有道理,不过戴宁这后生老实忠厚,不苟言笑,一直勤恳地工作。都三十岁了还没娶妻,和魏夫人倒是挺投缘的。我看魏夫人有急事的时候,也会和他商量,说不定两人早就暗中计划好了。”

胖伙计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笑着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狄公吃完四个团子,忽然看见街对面的紫茜正朝自己点头,还嗑着瓜子儿。今天见她梳了个松松的缠髻儿,穿着一件合身穿的胭脂红衫子,腰间系着一条黑丝绦,一双天足套着一双葱绿绣鞋,模样十分精灵机警。她手上还拿着两顶遮阳斗笠。

狄公赶忙走出九霄客店,紫茜笑盈盈地迎上来:“梁大夫,今天我们去大清川钓鱼吧——昨天不是说好了吗?”

狄公这才醒悟过来,笑着说:“好,好,等我换套衣服去。”

“不用换新衣服了,在河边滩上钓鱼,来回磨蹭几下不就弄脏了吗?谁来洗呀?”紫茜显得十分老练。

狄公答应了,就跟着紫茜穿过鱼市小街,拐过一条巷子,径直朝河滩走去。不一会儿,就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清川了。今天是大晴天,万里无云,太阳已经斜挂在水面上。狄公看见河滩的水湾里停泊着十几条舢板,这里的舢板大多是供人游览、钓鱼和摆渡用的。

紫茜跳上中间的一条小舢板,解开缆绳,转身招呼狄公。狄公也跳上了舢板,看见船里早就备好了钓竿、装蛐蛐的罐子和竹篓。

“紫茜小姐,我听人说大清川那头有座碧水宫,十分华丽,就像天上的琼楼玉宇一样。这清川镇有句说法叫‘不到碧水宫,终是一场空’——不知道我们今天能不能划船去那里看看。”

“这有什么难的?我们沿着河岸一直向西划,就能到碧水宫的宫墙外。然后再绕到江心,向北去残石矶,那里可是钓鱼的好地方。”

紫茜打了个呼哨,划起船桨,舢板在江面上悠悠地往上游漂去。阳光洒在水面上,清澈见底,时不时能看到大胆的鱼儿在船舷边摆着尾巴游过。两岸绿柳成荫,野花盛开,三三两两的竹篱人家若隐若现,风景美得如同画卷一般。紫茜戴上斗笠,把另一顶递给狄公。狄公正觉得太阳毒辣、波光晃眼,赶紧戴上斗笠,系好扣带。抬头远远望去,果然看见岸边矗立着一座极其华美的宫殿,红墙碧瓦在阳光下格外明亮夺目。宫殿外有十多丈高的宫墙直抵水面,墙头上的雉堞间,闪动着雪亮的矛戟和头盔顶上的红缨。

“再划近一点,也能看得更清楚些。”狄公催促道。

“你不要命了!那里竖着一块木牌,你没看见吗?再划近去,不小心闯入禁区,宫墙上的禁兵会立刻放箭的。”说着,紫茜把舢板停稳,“就在这里远远看一会儿吧,我们还得赶去残石矶钓鱼呢。”

“紫茜小姐,让我们划着船在宫墙外绕一圈吧,也不算白来一趟。这碧水宫真是宏伟壮丽啊。”

紫茜操起船桨,在远离禁城的水面外,沿着宫墙慢慢转悠。狄公留心观察着碧水宫宫墙下的拱形水门——水门沟通着宫内的御沟和荷花池。当舢板绕到西北宫墙角时,狄公终于看到了宫墙顶上突兀而出、造型飞动的凉亭。凉亭是八角形的,雕栏画柱,碧瓦错落有致,八面飞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狄公看到凉亭正下方有一座水门,嵌在宫墙深处。水门一半露出江面,里面有铁栅固定。他推测,要是有人趁宫墙上禁兵不注意,夜里驾船偷偷停靠在宫墙下,然后空身爬上水门的拱形壁架,再沿着宫墙凸凹不平的砖缝,攀援着野草荆藤,很容易就能爬上宫墙,潜入凉亭——盗贼很可能就是沿着这条路线攀入凉亭,趁三公主赏月时不备,偷走了玉珠串。

狄公沉默着,思索着这个盗贼是如何得知三公主在凉亭赏月的时间和摘下玉珠串的习惯的。从驾船伺机潜伏到在凉亭外行窃得手,这中间必须环环相扣、分毫不差,容不得半点失误。一旦某个环节出问题,整个计划就会失败。一般的盗贼轻易不会打这个主意,就算打了主意也没用,没有内部接应,绝对不可能成功。

“梁大夫怎么神不守舍的,莫非是痴心等着三公主上凉亭来见你吗?”紫茜调侃道。(觌:读“笛”,意为相见。)

狄公恍如梦醒,失笑道:“我们划去残石矶钓鱼吧。”

紫茜应了一声,调转船头向江心划去,双桨飞快地划动着。不一会儿,船就到了残石矶。

狄公整理好钓线,垂下钓竿,蹲在船尾,看上去就像个老渔翁。但此时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钓鱼上。紫茜在一旁冷眼望着狄公,也心不在焉地垂下钓钩。

狄公回头看了看紫茜,问道:“听说魏掌柜为人刻薄,你婶婶日子过得很不好,手头也紧,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有这事吗?”

紫茜撅着嘴说:“我叔叔除了银子,什么都不喜欢,从不关心婶婶的生活。婶婶嫁过来后,从没见他给添置过什么衣裙首饰。倒是戴宁哥有心,时不时偷偷给婶婶几个银钱花。上个月还特意给她裁料做了一套时髦的衫裙,记得上衣是大红五彩通袖对襟的,裙子没看太清楚。我婶婶喜欢得不得了,收在箱子里舍不得穿。有一次听戴宁哥说,还准备给婶婶打副金镯子呢。”

“戴宁哪来这么多钱,够他这么随便挥霍?”狄公问道。

“他赌钱。”

“他赌钱能赢?”

“赢了不少呢。”

“他经常和谁赌?”

“也和郎琉赌过好几回。”

“他能赢那个郎大掌柜?”

“赢了。不过我看那姓郎的多半是故意输钱给他,慢慢引他上钩。前一阵子,戴宁一有空就去找郎琉,两人显得十分投机。”

“紫茜小姐,你停船的河滩后面有一排旧库房,你平时见过郎大掌柜的货船来往库房堆放货物吗?”

“那几间旧仓库早就荒废了,很久没见郎琉的货船来河滩了。——你怎么尽问这些没边没际的枯燥问题,多煞风景啊。”紫茜有意岔开话题。

狄公收了几次钓竿,都没钓到鱼,心里倒也不着急。这时他脑中忽然有了新的想法:那一排旧库房会不会和碧水宫有关系?还有,戴宁死前为什么会遭受如此残酷的折磨?

“紫茜小姐,鱼儿怎么都不上钩?莫非是故意躲着我们,看来今天我们只能空手而归了。不过我玩得很开心,又是难得的好天气。往回划吧,回去顺风,也不会太热。”

紫茜虽然没玩尽兴,但心里已经十分佩服狄公。听狄公这么说,立刻回桨返程。一边暗自揣测,眼前这个梁大夫,气宇轩昂、风度不凡,恐怕不是寻常人物,不知道他家里有没有妻妾。正胡思乱想时,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说道:“我今天一早打扫房间时,看见戴宁的衣物被翻得乱七八糟,肯定是我叔叔暗中搜寻银物造成的。他这个人只认财物,不讲信义,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如今婶婶又走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日后该依靠谁。”说着,簌簌地流下两行眼泪。

狄公很同情她,安慰了几句,又说:“来,让我划几下吧。”他从紫茜手中接过桨板,用力划水。只觉得舢板东摇西晃,猛地一歪,险些翻了。紫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是让我划吧,不然掉进江里,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这桨板,除了戴宁哥,谁都掌控不了。”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十章

舢板靠岸后,狄公和紫茜上了河滩,特意绕开那一排“郎记”旧库房。这时狄公心中突然有了主意——不如直接找上门去,省去许多迂回。戴宁死前遭受残酷折磨,死后房间又被人搜查,想必是歹徒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宝物,或是逼他说出宝物藏匿之处。这宝物莫非就是玉珠串?戴宁宁死不说,才遭此横祸,如今那宝物不知落到谁手里了。正思索时,紫茜说要去鱼市买些菜蔬鱼虾,便先走了。狄公加快脚步,径直朝青鸟客店走去。

到了青鸟客店,狄公直奔郎琉所在的西厅客房。刚到门口,就被两个大汉拦住。狄公递上名帖,说要见郎大掌柜。正交涉时,房内传来郎琉的声音:“是梁墨大夫吗?让他进来。”

狄公推门进去,拱手行礼,见郎琉正和他的账房筹划生意。郎琉连忙回礼,吩咐账房上茶,两人分宾主坐下。不一会儿账房献上茶,恭敬地站在旁边。

狄公脸色一沉,厉声说:“郎大掌柜为何平白无故要害我性命?”

郎琉惊讶地问:“这从何说起?我郎某人何时想害先生性命了?”

“昨夜你的几个手下把我挟持到河滩的旧库房,动刀动剑的,郎大掌柜真不知道?”

账房脸色大变,凑近郎琉耳边小声说:“早上刚有人来报信,说那里满地是血,死了四个人,也不认识是谁。原来竟是这家伙干的,还来反咬一口。”

狄公装作没听见,喝道:“郎掌柜好不守江湖信义!杭州那么大的码头都是你的地盘,但这清川镇上下多少势力,你的行径能瞒过谁?”

郎琉在三教九流中没见过狄公,今日见他气势不凡、言辞犀利,心里先怯了几分,又摸不清底细,哪敢怠慢。

“不知梁大夫此来有何见教,还请高抬贵手,日后定当报答。”

狄公说:“我只是个办事的,受人差遣来传个话。郎大掌柜求财求利的心思,我们心里清楚。听说你最近让一个后生弄来一串东西,还害了他性命。这事我们也不想说破,只求郎大掌柜分一半出来。八十四颗分四十二颗,从此就算兄弟,和睦相处,不再结仇。”

郎琉青筋暴起,双眼冒火,却不说话。沉吟半晌,又看了看狄公,长叹一声说:“数字倒是对的,看来瞒不过你。我实话告诉你吧,那后生耍了花样,我一颗珠子都没拿到!”

狄公忽地站起来:“郎大掌柜如此欺瞒,话不投机,我告辞了。今日不给面子,日后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郎琉赔笑道:“先生慢走,容我细说原委,好让你回去复命。七天前,一个贩卖生丝的牙侩来见我,自称姓霍,想做桩买卖。他让我找个水性好的人,夜里驾船去碧水宫凉亭偷一串珠子,正好八十四颗,答应事成后给十锭黄金。我想细问详情,他只说京城有熟人筹划,十拿九稳,不会露馅。我们就推荐了青鸟客店的账房戴宁,这大清川上下三十里,他闭着眼都知道哪里有滩有湾,行动起来像在自家院子里一样。”

“那戴宁哪肯答应夜里去碧水宫偷盗?我就设了个计,引他赌钱赔钱。起初故意输给他,他赢了钱就去讨好魏成的老婆,两人早就眉来眼去了。戴宁连续赢了几次,心里很高兴,花钱也大手大脚,慢慢就上钩了。最后一次我让他输得精光,又借给他银子再赌,结果又输了,算下来欠了我五十两。我就趁机诱他去碧水宫偷珠子,他无奈之下只好答应。说好了如果偷成,不仅抵消五十两欠银,我还另给二十两白银作为交易。”

狄公追问道:“先不说他怎么偷的,这与我无关,就说他偷到珠子没有。”

“想来是偷到了。我们约定他偷到珠子后连夜到河滩的库房和我会面交割。等到约定时间,他却没来,我赶紧派人四处寻找,直到第二天正午,才在一个山道口遇上他,他正哼着小曲往山里走。问他珠子的事,他只说没偷到,嘴很紧。”

“他说那晚驾船去碧水宫,爬宫墙都很顺利,趁三公主赏月时躲在凉亭栏杆外。仔细一看,茶几上根本没有珠串。姓霍的牙侩说三公主赏月时肯定会把珠串摘下来放在茶几上,一切都安排好了,十有八九能得手,就等戴宁去拿。听了戴宁的话,我火冒三丈,哪里肯信?下令把他捆起来盘问。谁知戴宁那家伙死不招认,手下一时冲动动了棍子,没想到他这么不经打,没几下就断气了。我们只好匆忙在他尸体上绑了块大石头,扔进大清川。谁知仓促间石头没绑紧,被浪头一冲就松了,尸体又浮了起来,惊动了清川镇,报给了军寨。军寨派人来抬走安葬,等候查验,我又暗中派人去戴宁房里搜查,哪有珠子的影子?事情到了这地步,只能自认倒霉,也没再去找那牙侩,就这么算了。”

狄公听罢,长叹一声,权且信了郎琉的话,心中十分惋惜。又问:“那牙侩现在住哪里?”

郎琉摇摇头:“以前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行踪,恐怕不是本地人,这两天也没见他来找我。”

狄公起身告辞:“郎大掌柜的话,怎能不信?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过两天我就去官府禀明原委。我在这里还有几桩公事要处理,多谢款待,多有打扰,还请见谅。”说了声“告辞”,便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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