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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251到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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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二十一章

狄公回到荷花池的金玉桥,传令让邹立威率领禁卒立刻进入后花园抓捕赫主事,同时去水牢放出王嬷嬷。其余人跟随他进入内宫拜见三公主,让胖太监挥着拂尘在前引导。

金玉桥内侧早已排列好宫娥、太监迎接,满是彩幢、羽旗等仪仗。狄公缓步走过桥,耳边鼓乐齐鸣,鼻间香气浓郁。众人簇拥着狄公刚走到内殿的玉桂花树下,三公主身着盛装前来迎接。但见她头上玉翠首饰繁多,胸前缨络缤纷,玉饰碰撞有声,肌肤胜雪、容貌如花,光彩照人。

狄公率领文东、康文秀行过礼后,将雕花金盘高高举起。三公主轻轻揭开黄绫,玉珠串在白日下晶光四射、耀眼夺目,心中十分欢喜,不禁撩拨云鬓,含情脉脉地看向康文秀,脸上泛起红霞。康文秀用眼角余光看了狄公一眼,三公主这才察觉,又躬身向狄公拜谢,连称“谢钦差”,同时传令宫娥引狄公到内殿就座。

狄公简要禀报了玉珠串一案的来龙去脉,又说:“公主殿下吉人天相,洪福齐天。”三公主感激地说:“狄卿今日可随我的凤辇同回京城,我定向父皇力荐,大理寺的官员们,才干不及狄卿万分之一。”狄公答道:“下官今日须回本县衙门,原本只是想钓几尾大赤鲤,不料能为公主尽微薄之力,已感荣幸,岂敢有非分之想。”说罢恭敬地奉上黄绫圣旨,三公主见状眼眶发热,心中愈发敬佩。

正说话时,王嬷嬷上殿,颤巍巍先向三公主行大礼,又转身向狄公拜谢:“侥幸还能见到狄县令。”不禁潸然泪下。她向三公主详细讲述了昨夜在宫墙西北角水牢前与狄公见面商议的事,三公主听罢,又感慨许久。

三公主早已命御厨备下丰盛宴席,珍馐异品、时新水果、葡萄美酒摆满餐桌,琳琅满目。午时将过,酒宴结束,三公主启程回宫,车驾向京城而去,狄公随后在邹校尉陪同下返回青鸟客店。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二十二章

狄公骑马进入黑松林,此刻正要离开清川镇。眼前景致与前日来时仿佛,心情却大不相同。

午后的阳光热辣,透过浓密枝叶筛落下来,星星点点洒在身上,只觉筋骨舒展、血脉通畅。他心中满是大功告成、激流勇退的得意——庆幸玉珠串完璧归赵,陷害三公主的阴谋终被挫败。此去回浦阳县衙,又能与夫人们说起碧水宫的精雅奢华、三公主的美貌绝伦,还有大清川碧波无垠的风光,定会让她们心驰神往、充满好奇。不知怎的,狄公忽然想起紫茜,临行前她要走了自己的葫芦作为留念。这女子聪明颖慧、率性解趣,又胆识过人,这几日若不是她处处鼎力相助,自己怎能破了这桩奇案?三公主与紫茜年岁相仿,却像笼中彩鸟,虽有锦衣玉食、众人服侍,却没有自由、满心孤独,危难时几乎无力自救,实在令人怜惜;而紫茜则如林中野雀,啼鸣飞翔、栖息觅食,无拘无束,何等快活。

正思索间,忽见前方一株虬曲的古松后,闪出一匹老青驴,葫芦先生稳稳坐在驴背上,一双眼睛正细细打量狄公。他将两根拐杖背在身后,一个葫芦挂在身前。

“狄县令依旧是这身装扮,老朽十分敬佩。我早猜到那幅黄绫圣旨,不会勾走你的魂魄。嘿,你的葫芦呢?”

“我把葫芦送给客店的一个女子了。葫芦先生,离开清川镇前竟能再见到您,真是三生有幸。先生乃旷世高人,只恨下官福薄,无法追随左右,时常聆听教诲。”

葫芦先生笑道:“老朽那日不是说过,你我还有一面之缘吗?今日一别,恐怕便是天各一方、后会无期了。不过你也不必感伤,须知世上之事皆有前定,无论是神仙帝王,还是倡优乞丐,莫不如是。能看破这一层,便境界更上一层楼。”

狄公抚须笑道:“世上事并非都有缘分,但也不必事事追究因果。先生言行如此超然,定是经历过人生起落、阅尽沧桑。”

葫芦先生惊讶道:“足下竟懂相术命理,已看穿老朽底细。其实也不必隐瞒——老朽便是二十五年前浴血疆场的欧阳将军。当年被番邦掳去,国中以为我已捐躯,谁知在漠北囚禁了十五年,才拼死逃回。从此我埋名隐姓,潜心研究诗书典籍,谁料想想逃名却名自扬,竟被今上听闻,聘入宫中做了公主王孙的师傅。我平日教训学生十分严格,闲时却也情趣相投。学生中唯有三公主最为聪明颖悟,解读经典时常能阐发精髓,娓娓道来间往往能指出先儒注疏的谬误,连老朽也常被问得狼狈,因此格外钟爱赏识她。如今三公主遭奸人暗算,老朽便大胆举荐了你。足下果然不负重托,洞察奸邪如烛火照夜,将三公主从危难中救出,老朽在此谢过了。”说罢,他在驴背上微微躬身施礼,花白胡子几乎碰到胸前的葫芦。

狄公忙拱手还礼,连称“不敢当”。

葫芦先生解下自己的葫芦递给狄公:“你的葫芦送了人,多有不便。足下既称我‘葫芦先生’,若不嫌弃,便留下这个葫芦做个纪念。这葫芦的妙处,全在一个‘空’字。你莫以为‘空’就是一无所有、毫无用处。《南华真经》里说,车轮有了辐条和车毂的中空,才有车的用处;房屋有了门窗的空洞,才有房屋的用处。其之所以有用,正在于‘空’。

“为人之道亦是如此,把荣华富贵看作浮云,也是仗着这个‘空’字。目空心大,才能荣辱两忘。世人熙熙攘攘,不过为争一个‘利’字;世人忙忙碌碌,不过为奔一个‘名’字。老朽见得多了——争利之人,终为利丧命;求名之人,犹如抱虎而眠、袖蛇而行,更是危险。‘名’乃公共之物,岂能独自占有、长久拥有?只恐怕灾祸来临时,便像背着私盐包一样,恨不得早早挣脱。到那时再悟透‘空’字,怕是为时已晚了。老朽今日送你这葫芦,便是送你这一字真经,切记,切记。”

狄公谢过,将葫芦系在马鞍后,抬头却已不见葫芦先生的踪影,心中一阵怅然。忽然听见背后马蹄声急促——

“老爷,让我们好找……”

狄公回头,见是亲随干办乔泰、马荣。原来他们在七里庄当夜打死了为害一方的野猪,庄主褚太公大喜,设盛宴庆功,这才耽搁了行程。他们原约定两日后到清川镇与狄公汇合,一同返回浦阳。

乔泰说:“我们赶到清川镇一问,才知老爷刚走。猜想您进了这片林子,便马不停蹄追来了。”

马荣道:“我们在七里庄外山田里伏击了那头大野猪,剥了六百斤肉呢!老爷,可钓着大清川的大赤鲤了?”

狄公捋须一笑:“鲤鱼没钓着,却钓着一个葫芦,十分有用。”

乔泰、马荣齐问:“我们口渴了,葫芦里可有茶水?”

狄公答道:“不,里面是空的。”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二章

兰坊城被闷热干燥的空气笼罩着。这座位于陇右的边远小城隶属于安西都护府,狄仁杰半年前被任命为这里的县令。

狄公整顿吏治,鼓励农牧,恩威并施,宽严得当,很快就把兰坊城治理得井井有条,百业兴盛,百姓们都很敬服他。衙署里的日常事务由洪参军打理,洪参军勤勉尽职,精通政务,狄公反而能垂拱而治,落得清闲。日子久了,狄公只觉得精神散淡,意态疏懒,毫无趣味。

这一天正好是狄公正妻的生日,衙署上下都在采买布置,准备寿宴。下属官吏们纷纷送礼祝贺,狄公一一谢绝,只打算热热闹闹摆个家宴,让府邸内的十多个奴仆尽情畅饮,也好驱散多时的无聊寂寞。应狄夫人的请求,只答应请清风庵的女住持宝月一人作陪——虽然是外客,但宝月也不是俗人。

清早,狄公独自走出衙邸,回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兴致勃勃地进了内衙,换了一件干净的湖蓝葛袍,打开窗户,坐在靠椅上,欣赏起手中的一个紫檀木盒来。这是他跑遍城里几家古董铺才买到的,晚上席间要郑重地献给正夫人作为祝寿礼物。

洪参军端着一盘酒食走进内衙。

“老爷早饭都没吃,这一早去哪里了?现在想必饿了吧。”

狄公闻到一股烤猪肉的香味,不禁馋涎欲滴,这才想起今天还没吃东西。

“兰坊这地方冬天冷得筋骨麻木,夏天才刚到,又热得喘不过气,整天都神思恍惚、昏昏沉沉的,老爷可要千万保重身体。我见老爷昨天从档馆回来,半夜里书斋还亮着灯,莫非是从陈年账簿里又翻出什么疑难案子了?这段时间地方安定,百姓乐业,也没什么刑案诉讼闹到衙门里来。”

狄公撕下一小条猪腿肉放进嘴里,只觉得香腻可口。

“这夜间寿席上的菜肴怎么现在就端来给我吃了?”

“老爷说哪里话,这是衙厨里的剩货了。马荣一早去肉市抬来一只整猪,捆在厨下还没宰杀呢。”

狄公吃完,推开杯盘。洪参军上前收拾,一一归在木盘里,正要回去。狄公说:“洪亮,你还记得发生在兰坊的那桩悬案吗?就是京师司珍衙门的司库掌固邹敬文五十锭御金被盗的事件。”

“老爷原来是对这件案子有兴趣了。这事刑部已经悬为无头官司,不了了之了。再说,那时老爷还没到任呢,案子早在去年……”

“对,确切地说,案子发生在去年,也就是辛巳年八月初二。洪亮,这么长时间清平无事,闲散久了,没案子审理,觉得很无聊。昨天我偶尔翻翻衙署里的旧档案,竟对这桩巨案动了兴趣。等有空的时候,我们商议商议吧。”

洪参军放下盘子:“我们还在濮阳的时候,就从邸抄里读到过这件事。当时京师震动,户部的两名大员被革职,不过那五十锭御金却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狄公笑了:“洪亮,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么清楚。你这就说说,那五十锭金子是怎么被盗的。”

“司库掌固邹敬文奉圣命从京师西去沙陀国采办御马,途经兰坊城,住在官驿里。一夜之间,五十锭黄金变成了一堆铅条。”

正说话间,马荣走进内衙禀报:“老爷,我买了一口三百斤的肥猪,滚水已经备好了,正等着宰杀呢。”

狄公笑道:“这口肥猪单靠你一人消受了,我和洪亮吃不多,太太们怕油腻,奴仆们不敢和你抢,唯一的一个客人又是吃素的。现在我和洪亮正议论着去年这里发生的一桩劫金巨案,你也不妨坐下来听听。”

马荣拉过一条靠椅坐下——他和洪亮一样,一听到有案子办就来兴致,沉迷其中,欲罢不能。

洪亮继续说:“金锭被盗后,京师派来官员协同衙司严密追缉了三个多月,一无所获。邹敬文因渎职被查办,关进京师大牢,还牵累了户部尚书和安西大都护,举朝震动,天下皆知。”

狄公又问:“依你看来,作案的盗贼可能是什么人?”

“据闻,当时邹敬文携带了三口重量、形制都一样的皮箱,黄金藏在哪一口皮箱只有他一人知道。事实上,随行护卫的内廷禁卒和兰坊官署派出的兵士谁也不知道邹敬文此行的目的,更不知道他携带巨金在身。后来邹敬文在狱中说,那口藏有黄金的皮箱边角裂了一条口子,偏偏就是那口皮箱被人调换了内容,其他两口皮箱却纹丝未动。这窃盗黄金的肯定是内贼无疑。”

狄公摇头道:“说是内贼却有一点不符。盗金者将铅条换了黄金,原本只是为了迷惑邹敬文,拖延时间,等邹敬文到了沙陀国才发现黄金被盗,那时已经晚了,罪犯早已逃之夭夭。这内贼一逃,岂不是暴露了?海捕文书一下来,定为钦犯,过不了边关,能藏在哪里?如果是外贼,即便不出边关,依旧可以在兰坊城自由出入,谁又知道呢?再有,京师御使携带物品过境有惯例,每天睡前和起床后都要检查所带物品。当时黄金被铅条换了,第二天一早邹敬文就发现了。内贼知道这个惯例,何必多此一举。”

洪参军点了点头:“前任县令把护卫的四名兵士拷打了七天七夜,也没问出下文。又把市井泼皮、无赖、乞丐、小偷一并捉拿,闹腾了一个月,哪里见着黄金的影子?最后还是被削了官职。”

狄公说:“官府不应只在兰坊一地搜索。黄金虽然是在兰坊官驿被劫,但罪犯恐怕早在邹敬文到达兰坊之前就密谋策划了。据说,邹敬文到兰坊之前一夜,住在且末镇。罪犯恐怕是在且末镇就探得邹敬文携带巨金从兰坊去沙陀的信息,而且巨金就藏在那边角有裂口的皮箱内。罪犯早就在兰坊等候邹敬文了。”

洪参军不解:“照老爷的话推断,盗金者可能从京师到这里的任何地方探得消息,甚至邹敬文出京师之前就得知了密信。从京师到兰坊有五千里,怎么就说是且末镇呢?”

狄公笑了:“我说是且末镇上走漏了消息自有证据。邹敬文在狱中供称,那只装有金锭的皮箱只是到了且末镇才开裂的,他说里面有一条金锭棱角尖锐,路途颠簸,又跌下马背一次,导致裂缝破口,最终被坏人利用。我们现在就派人带公文信函去一次且末镇,把邹敬文当夜在那里的行止问清楚。比如,他在那里住宿时有没有会客,有没有收发信函,有没有逛街花钱,有没有什么女子故意纠缠等等。”

马荣频频点头,忽然说:“老爷知道方校尉去哪里了吗?我买猪回来,还没见着他呢。派他去且末镇最合适了。”

狄公说:“我刚才听说,方校尉去捉拿一个泼皮了。昨夜城里一家酒店内两个泼皮酗酒斗殴,失手出了人命。里面详情还不清楚,等方校尉回来就知道了。”

洪参军忽然看见狄公书案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盒,不由好奇地问:“老爷书案上的这个木盒,以前没见过,想来又是什么稀世古物了。”

“木盒?”狄公醒悟过来,伸手从书案上取过木盒,递给洪参军:“在孔庙后街上的那家古董店买到的。我见盒盖上镶着块白玉,刻成一个古篆的‘寿’字,正好用来庆贺太太的寿诞,这木质也极贵重。”

洪参军赞赏了一番,递给马荣,马荣捏在手中细细端详,说:“这盒子正可以用来放寿帖。可惜盒盖上有两处刀痕,很煞风景。这一边划成了个‘入’字,那一头像是个‘下’字。老爷,等我拿去找个细工木匠把它磨光了。”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看到那划痕了。”狄公说,“午后半天工夫能完工吗?”

“这种小活儿哪里需要半天?”马荣正要把木盒纳入衣袖,又好奇地打开盒盖。

“盒盖后面还粘着一片纸呢。”

“那是价目标签,你撕去吧。”狄公说。

马荣把小指的指甲剔入纸片下,轻轻挑开,忽然说:“老爷,这不是价目标签,上面还有两行小字呢。”

狄公接过纸片,不由念道:“吾饥渴不堪,命在旦夕,望速垂救。——具款是:白玉辛巳九月十二日。”

“老爷,要是一个叫白玉的姑娘在垂危中呼救,莫非她遭遇了不测,被坏人关押了。辛巳年九月,哎哟,已经快一年了,说不定这白玉姑娘早饿死了。”

洪参军说:“也许只是一个无聊的玩笑,捉弄人的,不必当真。”

“岂是玩笑!”马荣急了,“你看这字体,黑紫干腥的,要是当时用鲜血写成,粘在盒内偷偷扔出窗口或烟囱。如今固然是早死了,但这个白玉来路蹊跷,老爷又怎么看?”

狄公慢慢捻动长须,木然地瞅着盒盖上那块刻成‘寿’字的白玉,不觉发起愣来。忽然听到门外有人禀报。

“进来。是方校尉吗?”

来人果然是方校尉,只见他神采飞扬,红光奕奕的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笑容。

“启禀老爷,那个肇事杀人的泼皮已经拿到,名叫阿牛。被杀的也是一个无赖,叫沈三。”

狄公点点头:“一会儿早衙升堂,我就传审。证人都到齐了吗?”

“酒店里的掌柜、伙计、杂役,全都传到了。那酒店招牌叫‘马侯酒店’,还有当时在店堂的食客,也可以作证。”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现在你先下去,等候巳牌升堂。”

方校尉走后,狄公默默拿起那口紫檀木盒,在手上摆弄了半晌,又忧郁地看了一眼,说:“不管这个白玉是真是假,它已经不再是吉祥的寿礼了。早衙还有半个时辰,我得再去那古董铺另选一件寿礼,顺便问问这木盒的来历。洪亮,你去查阅去年的官牍档案,看看九月里有没有人来衙门报案,说一个名叫白玉的女子突然失踪。古董铺不远,马荣,我们走着去吧。”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三章

辰时将过,南门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行人多得像游鱼。只有白莲湖一带波光粼粼,笼罩着淡淡青雾,早晨的凉意还未退去。一行行垂柳如同整齐排列的舞姬,将飘飘袅袅的枝条垂在水面上,湖中落花墩上的宝塔尖顶,在碧玉般的湖波中映出纤细窈窕的倒影。

狄公和马荣乔装打扮后走在街头,似乎没被人认出来。眼看来到南门里最热闹的集市,马荣忽然发现一个女子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他们。这女子身材修长,亭亭玉立如玉树,身披道姑的玄色长袍,头上裹着大幅羽巾,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仿佛要喷出怒火。

马荣看得呆住,心中疑惑。这时路上一顶大轿吆喝着横过,那女子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右边拐进去就是孔庙后街了,古董铺就在街中间。”狄公说着,忽然见马荣木然站在路边,神色困惑。

“马荣,你看见什么了?”

“老爷,有个女子大老远盯着我们,那眼神简直像要喷出火来,实在可疑。”

狄公四处看了看,笑着斥责道:“别疑神疑鬼了!恐怕是你自己见了女子,眼睛才喷出火来。”

马荣正要分辩,已经到了古董铺门口。狄公推门进去,柜台后一个面容清瘦的老掌柜笑盈盈地迎上来。

“客官可是要给太太置办一两件金银首饰、玉器簪镯?”说着,手中已经托出一个莹润剔透的碧玉盘,盘里的金银钏镯、珍珠项链、耳坠指环闪闪发光,十分夺目。再看柜橱里都是些黯淡无光的古旧瓷瓶、宝鼎香炉,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地上摆着土偶木雕——原来这店掌柜主要还是售卖金银玉器。

狄公选了一对细琢成梅花枝形状的红玉手镯,镯上系着一小片标有价目的字片:二十两银子。

狄公付了银子,笑着问道:“掌柜的可记得我?今天一早我来过贵店,选买了一个紫檀木盒,盒盖上镶着一块刻有‘寿’字的白玉。”

老掌柜眯起眼睛仔细认了认,呵呵笑道:“正是,正是,莫非这木盒不合太太心意,想要退回?”

“不是,只想问问这木盒的来历,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精品。我收藏时总想注明它的来历,比如是哪朝名工巧匠制作的。”

老掌柜眨了眨眼,又搔了搔头:“罢了罢了,客官还有这等雅兴?这木盒是哪代名工制作的,我实在不知道,只知道值钱就收进来了。待我查阅一下账簿,上面都清楚记载着出入账目的详情。”说着从银柜抽屉里找出一本厚厚的簿册,逐页翻阅。

“有了有了!客官,那紫檀木盒是三个月前从李珂先生手中购得,是和一篮破旧古玩一起买进的。客官可以去找李珂先生问问底细。”

“李珂是什么人?做什么营生?”狄公急忙问。

“嘿嘿,那李珂是个行为怪癖的画家,画得一手好山水。可惜命运不好,作品没人赏识,到现在还蜗居在一个破小屋里,门可罗雀,连鬼都不愿登门。”

“这李珂现在住在哪里?”狄公问。

“他那破小屋就在鼓楼下的横街里,肮脏得很,客官难道有兴趣和他结交?不妨告诉客官,李珂的胞兄叫李玫,可是个家私万贯的阔爷,在东城开了家金银首饰店,清一色的金器、银器、珍珠宝石。我这小店比起他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不过是一堆旧破烂,能值几个钱?客官见了他,认个朋友才有意思呢。”

狄公不解地问:“李玫既是阔爷,为什么他的兄弟李珂却如此贫寒落魄?”

老掌柜叹道:“孝悌啊孝悌,李珂最不看重‘悌’字,向来不知道敬重兄长,行为狂放怪僻,脾气也乖戾。日子久了,兄弟俩自然形同陌路。”

狄公点点头,将玉镯仔细包裹好放入衣袖,辞谢掌柜走出古董铺。

“马荣,这里离鼓楼很近,我们何不去拜访一下那个李珂?”

马荣答应着,跟随狄公转向鼓楼方向。

鼓楼背后果然有一条横街,狄公在街口问清了门牌号,很快就找到了李珂居住的那幢破旧不堪的小屋。

狄公在木板门上敲了半天,门总算开了,只见一个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高个男子站在门口。他干瘦的脸颊上胡乱长着几撮又黑又脏的胡子,一件破旧的长袍上沾满了各色污渍。

“你们是谁?怎么贸然闯到我这穷地方来?”

李珂惊惶地望着狄公和马荣,眼神闪烁不定,满是疑惧与敌意。

“足下就是李珂先生吧?”狄公拱手行礼。

李珂木然地点了点头。

“这是县令狄老爷亲自来访,还不赶紧见礼?”马荣忍不住开口道。

李珂心中一震,敬畏地看了狄公一眼,慌忙躬身回礼,结结巴巴地说:“小人……小人深感荣幸,荣幸之至。”

“听说李先生是丹青高手,造诣不凡。本县最爱山水字画,今日路过,顺便拜访,以了心中渴慕。”

李珂尴尬地说:“小人雇的帮佣这两天不在,屋里杂乱得很,实在让狄老爷见笑了。”

“无妨,无妨。”狄公笑着走进内房,自顾自坐在画桌边的交椅上,欣赏起桌上的画具来。

笔筒里的笔尖都已干裂,洗笔池里没一滴水,石砚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一大幅绢帛摊在桌上,上面却放着腌菜和碗碟。狄公不禁眉头紧锁,摇头叹息。

墙上挂着的画轴,山水作品不多,多是秦关汉月、瀚海沙漠、长河驼影、佛寺风光,笔力高古,极有风骨。其余都是佛画,多以佛典故事为题材,有的还掺杂着异教邪神,龇牙咧嘴,形态怪诞。——兰坊城五胡杂居,各种宗教并存,祭祀活动盛行,神像名目繁多,涂金施彩,让人眼花缭乱。狄公一边看,一边忍不住连连叹息,心中暗自不悦。

“李先生是画山水的名家,为何笔下有这么多异端邪神,实在碍眼。”

李珂眨了眨眼,小声回答:“回老爷,这里的人出门就见山水,整年对着山水。这穷山恶水,有什么可画的?就算画得再逼真,也不过是重复模仿,谁会欣赏?反倒是那些佛画更好卖。”

狄公点点头:“本县现在向你订购一幅中堂大山水,若画得好,给你十两银子,你看如何?我再把你推荐给名士高官、文人墨客,让他们也来买你的山水。——只是有一点,以后不要再画那些异教邪神了,回归尧舜文武、周公孔孟的正道才是正理。”

李珂听罢,连忙跪下磕头致谢。

“李先生请起,你认识这个木盒吗?”狄公从袖中拿出紫檀木盒放在桌上,同时仔细观察李珂的脸色。

李珂十分惊讶,心中满是疑惑:“老爷,这木盒小人从未见过……老爷怎么会让小人辨认这木盒呢?”

狄公伸手拂过那块刻有“寿”字的白玉,没有说话。

李珂平静地说:“这种木盒在古董铺里或许能买到。别说小人没钱,就算有钱,也不会买它。”

狄公将木盒收回袖中,微微一笑,又看似随意地问:“令兄李玫可曾买过你的字画?”

李珂脸色一沉:“家兄是个商人,只知道赚钱,与笔墨丹青毫无缘分。他又常常轻视小人,所以很久都不来往了。”

狄公正色道:“本县看你尚未娶妻,孤身一人住在这里。哦,你刚才说雇了个佣工帮你打理生活?”

李珂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老爷,小人早已发誓终身不娶,只与笔墨纸砚为伴。我那佣工杨茂德只是帮我铺纸研墨、裱褙收藏之类的杂事,可惜老爷今天没见到他。他手脚麻利,肚子里还有不少墨水呢。哎哟,惭愧惭愧,还没给老爷倒杯茶呢。”说着起身去找茶壶。

狄公说:“本县告辞了,现在还要回县衙理事。拜托的中堂山水,别忘了。”说完起身拱手,退出内房。

李珂一直送到门口。

转出横街,马荣便骂道:“李珂这家伙在老爷面前信口胡说。老掌柜的账簿上记得清清楚楚,他却不肯承认,花言巧语糊弄人。看来这木盒有蹊跷,得从李珂身上问出真相。”

狄公点点头:“我先回县衙,你在这附近街坊问问李珂的行踪,顺便打听那个杨茂德去哪儿了,李珂不是说他两天没回来了吗?”

马荣答应着,心里琢磨着该怎么问。

狄公走后,马荣四处转了转,见横街街角有个裁缝摊,凉棚下一位五十多岁的胖女人正在剪裁素绸。马荣笑吟吟地凑上前:“老人家生意好啊,这么勤快,还占了个好地方。”

胖裁缝抬头见马荣的装扮,显得很威武,不敢怠慢,回应道:“承蒙客官夸奖,可生意实在清淡,哪里是什么好地方?”

“那边对门住的都是没婆娘的光棍,做衣服帽子还不是得找你?”

胖裁缝嗤了一声:“客官说的莫不是那个画画的穷酸?他买个饽饽都要在钱眼里照半天,屁股露在外面都不肯买条裤子,怎么能赚到他的钱?他那个仆人更是个无赖,狐朋狗友一堆,偷摸等不良行为样样都干,这半边街坊都躲着他们呢。”

“李珂这么穷,杨茂德行止又不端,怎么会凑在一起做主仆?”马荣疑惑地问。

女裁缝狡黠地一笑:“天知道他们怎么凑在一起的。哼,这半边街坊好几次看到那间木板屋深更半夜有女子进出,行为十分不妥,真是玷污了这条横街的名声。那天我都想搬到别处去了,亏你还说是好地方。”

马荣听得仔细,讪讪地谢过裁缝,转身离开了。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四章

马荣赶回县衙时,狄公正穿戴整齐准备升堂,乌帽皂靴一丝不苟。洪参军拉住狄公身上的水绿软缎官袍,用力抖直后轻轻抚平褶皱。马荣连忙将自己与胖裁缝的对话一五一十禀报给狄公。

狄公听后吩咐道:“洪亮,你把县署档案里有关失踪报案的记录说来听听。”

洪参军翻查后回禀:“根据档案记载,去年辛巳年九月有两人失踪。九月初四,一个马贩子报案说女儿不见了,但十二月时他女儿带着一个汉子和一个婴孩回家了。九月初九,又有人报案说金匠米大郎初六离家,三天没回来,之后就再无消息。档案里没提到叫白玉的人失踪。”

狄公追问:“马贩子的女儿回家后没再出什么事吧?”

“马贩子抱着外孙亲自来衙门销案,一家人相处和睦。”

“那米大郎后来回来了吗?”

“没有下文了。”洪参军回答。

此时铜锣敲响,三通鼓毕,狄公步入正堂。八名衙役早已分站两侧,目光锐利如鹰。大堂外只有十来个闲人等着看热闹。

狄公环视堂下,发出令签传案犯阿牛。片刻后,阿牛被押到堂下跪下。狄公让方校尉先陈述阿牛的犯案经过。

方校尉上前禀道:“昨夜,案犯阿牛和泼皮沈三在东城马侯酒店喝酒赌钱。沈三指责阿牛掷骰子作弊,两人先是争吵,继而动手斗殴。经众人劝解后,他们愤愤离店,扬言要去城外紫光寺决斗。日落时分,东门守卒见他们吵骂着出城,径直往紫光寺去了。今早,孟猎户来衙门报案,说在紫光寺歇脚时,发现大殿供桌前横卧一具死尸。卑职闻讯后立即率番役赶到,见死者头颅被砍下滚在血泊旁,认出是沈三,杀人凶器是庙中的祭器神斧。卑职搜查庙宇时,发现阿牛在偏殿前花坛的白果树下酣睡,他身上血迹斑斑,当场被擒。现在马侯酒店的掌柜和几位酒客已传到堂前等候作证。”

狄公听完点点头,说道:“让本堂看看那杀人凶器。”马荣打开方校尉递来的油纸包,里面是一把曲柄利刃大斧,斧背上刻着神祗头像,斧刃寒光闪闪,还沾着几点干血。

方校尉补充道:“禀老爷,紫光寺当年被查封时没仔细检查,东殿壁龛里至今还藏着两柄这样的神斧和两支方天神戟。这些原本是斩妖镇鬼的利器,一直没人敢动,就算常年住在庙里的无赖流民也不敢偷,怕遭灾。没想到阿牛胆子这么大,用它杀人还砍下了沈三的头颅。”

马荣感叹道:“泼皮斗殴竟用上这种曲柄神斧,真是少见。”

狄公抚须沉吟,又问:“沈三在兰坊有家人吗?”

方校尉答:“沈三孤身一人,没有妻小,平时就住在废弃的紫光寺里。听说他在且末镇有个兄弟叫沈五,也是个偷鸡摸狗的人,曾被军镇关押过。”

狄公回头问阿牛:“昨夜的事你当着本堂详细说一遍,要是有隐瞒,仔细你的皮肉。”

阿牛抬头,茫然地望着狄公:“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啊!我和沈三是至交,怎么会杀他。”

“你们在马侯酒店斗殴时扬言要去紫光寺决斗,这是事实吧?”

“这话小人不否认!我和沈三虽是至交,但吵骂打架是常事,有时为了点小事,有时为了面子。昨天在酒店掷骰子,他说我作弊,其实我赌钱时确实爱耍手段,他平时也总以拆穿我为乐,我们就是闹着玩图个开心,我怎么会起歹心害他性命呢?我连鸡都不敢杀。”

狄公一拍惊堂木:“阿牛你别耍滑头,花言巧语搪塞本县,这一套说辞是什么时候编的?”

“小人句句属实,不敢骗您,您可以去查访。”阿牛咬牙说道。

“本堂再问你,你们出了酒店之后怎么样了?从实招来!”

阿牛满头大汗,小声回答:“离开酒店后,我们就出东门回紫光寺了。”

狄公见他不再说,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到了紫光寺之后呢?”

阿牛颤抖着说:“到了紫光寺,沈三爬上供桌就睡了,小人去花坛边靠着树打盹。累了一天又喝了不少酒,我很快就睡着了。梦中突然被这位军爷踢醒,说我犯了杀人罪,不由分说就把我押到衙门来了。”

狄公又问:“庙里还有别人过夜吗?”

“昨夜除了我和沈三,没有其他人。”

狄公让阿牛跪到一边,转向仵作:“递上沈三的尸格,你对沈三的尸身有什么看法?”

仵作恭敬地呈上验尸记录,禀道:“沈三尸身上没有斗殴留下的伤痕,他是个惯于打架的泼皮,怎么会干干净净地束手待毙?而且凶手为什么要砍下他的头颅呢?就算一时生气失手,一斧致命就够了,何必费这么大劲。”

狄公微微一震,连连点头,说道:“等本堂亲自验过尸身再作判断。来人,把阿牛押入大牢监禁等候。退堂!”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五章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来到后衙偏厅,沈三的尸身暂时停放在这里。洪亮摸出钥匙打开房门,一股霉腥寒气扑面而来。厅内只有一张长桌当作尸床,尸身盖着一张大芦席,桌腿下放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油毡。

狄公说:“我先看看那颗人头。”马荣弯腰把竹篮提到长桌边,轻轻掀开油毡。人头面朝下,马荣屏住呼吸,拎着沾满血迹的耳朵用力一翻,让五官脸面向朝上。狄公默默端详这颗断头:沈三黝黑的脸肿胀得圆鼓鼓的,左颊右额各有伤疤,双眼乌珠碎裂沾满血污,血丝溅到眼眶外,厚厚的嘴唇歪咧变形,露出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像是在笑;脖根皮肉撕扯模糊,胡须上凝着豆大的血滴。

狄公皱眉道:“一看就知道沈三不是善类,恶人相斗才有今日。马荣,把芦席掀开。”马荣将竹篮放回桌腿边盖好,又轻轻揭开盖在尸身上的芦席——尸身赤裸,形体匀称、皮肉细腻,肩背浑圆、四肢紧实。马荣说:“身材真好,论力气比阿牛还大。老爷你看,他颈根有条青紫血痕,肯定是被绳索勒死的!阿牛先勒死他,再用神斧砍下头。”

狄公点头,用手心贴在尸身胸口,又弯了弯死者的腿胯膝肘,自语道:“方校尉判断没错,确实是午夜被害。”他放下尚未僵硬的手臂,掰开死者紧握的右拳——掌心平滑细软,又细看十指,突然皱眉,一股寒气涌上心头。他撇下手掌,又仔细查看死者双脚,接着指向墙角沾满血迹的包袱:“洪亮,那应该是死者的血衣,提来摊开。”

狄公从包袱里抽出一条长裤,往尸身上一比,突然惊道:“这头颅和尸身不是一个人的!”洪亮和马荣大惊失色,呆呆望着狄公。狄公解释:“头颅确实是沈三的,方校尉和仵作都认得出,但这尸身细皮白肉、体态匀健,手心脚掌没有老茧,比沈三高出一截,血衣也不是穿在这尸身上的。凶手手段高明,连仵作都瞒过了,这案子远比泼皮斗殴复杂。”

洪亮回过神忙问:“老爷,现在怎么办?”狄公说:“先别声张,就当不知道,只认定是沈三被害,封好尸身暗中查访。”马荣困惑:“那怎么找沈三的身子和另一颗人头?”狄公淡淡一笑:“这正是我要想的,但更重要的是弄清凶手为何调换两具尸体的身首。现在先去问问阿牛。”

大牢与偏厅只隔一堵墙,三人顺路过去。阿牛戴着锁链坐在牢里唉声叹气,禁卒开门后狄公独自进去,洪亮和马荣在门外等候。阿牛忙喊冤:“老爷,我和沈三混了多年,虽常吵架但脾气相投,怎么会杀他?那斧头我都没见过!”

狄公坐下和颜悦色问:“我也觉得案情蹊跷,再问你:若不是你杀的沈三,那会是谁?你衣服上的血迹又是哪来的?”阿牛看看衣衫上的血迹:“我也不知道,在酒店时还没有。沈三为人刁钻,肯定有人恨他,但谁会用斧头砍头下此毒手?”他突然愣住,眼睛透出恐惧:“老爷,莫非是紫光寺的幽魂?每月十五夜,她就披头散发穿白裙游荡,听说躲在禅房西墙根的坟头里,那地方原是花园,被幽魂占了没人敢去,都说她最爱掐断人头吸血!刚才大堂上我一时糊涂忘了,现在想起,肯定是幽魂作祟!”

狄公愤然站起:“别胡扯蒙混!我问你,沈三近来跟谁真结过仇?比如为钱财或女人。”阿牛一拍大腿:“老爷提醒我了!上个月他跟兄弟沈五大闹一场,沈五仗着有钱抢了沈三相好的女子,沈三发誓要杀他,沈五吓得带女人躲到且末镇不敢露面,沈三只能自认倒霉,哪有本事去追杀?”

狄公又问:“沈三认识的人里,有没有身材高大、细皮白肉的汉子?”阿牛想了半天说:“有一次见他跟一个魁梧汉子小声说话,那汉子白皮嫩肉没留胡须,像个商人,穿毛蓝葛袍戴黑弁帽,模样挺整齐。”“你还能认出他吗?”“难说,当时他们在紫光寺殿角后说话,我只瞥了一眼,问沈三他还不让管。”狄公叮嘱:“你想起越多越能早脱罪,今晚好好想,明天大堂上老实说。”阿牛磕头如捣蒜求放过。

狄公走出牢门对洪亮、马荣说:“阿牛是被人当替罪羊了,这案子明天再审。”三人穿过围墙,狄公笑道:“今天是夫人生日,寿宴已开,我得回去陪陪内眷。午后洪亮跟我去紫光寺勘察,马荣去街市向流民打听曲柄神斧的来历,遇到庙祝、野僧、巫师一定要问出内情。”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六章

午宴还没结束,狄公就匆匆赶到衙厅,洪参军和方校尉已经在那里等候。狄公和洪参军撩起官袍坐进官轿,八名衙役抬起轿子飞快地出了县衙大门,径直向东门而去。

轿子里,洪参军问道:“老爷,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调换死尸的身首。”

狄公苦笑道:“这个我一时也猜不出来,不过有两点可以推测:第一,凶手想掩盖杀死另一个人的罪证;第二,不想暴露沈三的尸身。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沈三的尸身和另一颗人头,有了这两样东西,就不难判断凶手作案的目的和调换身首的用意了。我猜这两样东西一定藏在紫光寺内外的隐蔽地方。”

官轿出了东门,很快就到了紫光寺的山脚下。山脚下有十来户人家和一家小酒店,酒店里三三两两的乞丐、流民好奇地望着官轿,不一会儿就围拢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

“洪亮,传令给差役,就说我们是来寺里找一件箱笼的,别让闲人探知内情。”

狄公和洪亮下了轿,按照方校尉的指引举步登山,四名衙役跟随在后,另外四名守在山根布置警戒。

走进一座高大的石牌楼,就是平缓的山道。道路两旁古柏笔直挺立,浓荫低垂,遮住了正午的阳光。一路上山鸟鸣叫,凉风习习,景色优美,让人不觉得疲惫,反而有在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的感觉。

正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已到山顶。只见一曲红墙在碧树间蜿蜒伸展,山门外四棵苍劲的古树,枝干曲折,不知生长了多少年。重歇山檐下有一块古匾,上面写着“紫光禅寺”四个斗大的金字,古匾前后有群雀飞舞,唧唧喳喳地叫着。

狄公仰头看了半天,心中赞叹:好个幽静的地方!又想到可怕的杀人案就发生在这座寺院里,不禁眉头紧锁。

方校尉说:“这山门右边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清风庵。紫光寺废弃多年了,清风庵还有香火佛事,住持是宝月大士。”

狄公抚须点头,这个宝月正是今夜狄夫人做寿恭请的唯一外客。

“我们先去大殿看杀人现场。”狄公说。

方校尉在前引路,狄公一行进了山门。迎面就看见一对爬满紫藤的七级石浮屠,古色斑斓,高耸入云。中间是一条鹅卵石小径,两旁是一排排整齐的碑碣。左右两侧的禅房破旧不堪,禅房正中各有一座偏殿,偏殿外原本是花畦,篱笆参差不齐,里面碧草萋萋,野花寂寞地开着。

“阿牛被捕时正坐在那边花畦的白果树下打盹。”方校尉指点着说。

狄公听了没说话,径直走进大雄殿。

大雄殿内空旷寂寥,阴风袭人。正中间三尊大佛面目污黑,灵幢幡盖脏破不堪。佛座前的供桌有一丈多长,桌上烛台法器荡然无存,只铺着一条破草席——那是沈三常年睡觉的地方,他死时也正倚着供桌的一条腿。

殿中除了十二根楠木巨柱外,没有其他东西。两侧墙壁上的天罡罗汉像东倒西歪,结满了蜘蛛网,到处都是蝙蝠屎和野兽的踪迹,臭腥味刺鼻。殿门背后倒有几堆炭火的余烬。

洪参军跪下仔细查看供桌的一条腿,那桌腿上果然沾着干血迹。

“老爷,这供桌前后左右足迹紊乱,好像是被多次掩盖又扬起。仔细看这些足迹,绝不是沈三一个人的。”

狄公也弯腰仔细验看了一遍,又用手掌在尘土上抹了几下,然后传令让方校尉率领四名衙役开始搜索整个寺院,就说是寻找盗贼的箱笼赃物,凡是可疑的地方都要查遍,墙面地砖如果有松动的痕迹尤其要撬起来仔细检查,不可轻易放过,查到可疑之物有额外奖赏。

方校尉命令衙役先把东偏殿壁龛内的两支方天戟和一柄神斧抬来让狄公查验,然后再四散去搜寻箱笼。

不一会儿,方天戟和曲柄神斧抬到了。狄公仔细看了一番,见它们果然明晃晃寒刃逼人,就命令下山时抬回衙署收藏。

狄公与洪参军跟随方校尉先去后殿,四名衙役则直奔西厢禅房偏殿。

后殿的神橱空空如也,没有一尊佛像,三面墙上释迦三世的壁画依旧色泽新鲜、形象逼真。狄公发现后殿的莲花地砖被掘起了不少,看起来很新,像是有人在此认真搜寻过。

过了一会儿,四名衙役先后回来报告,说两边禅房偏殿都有人翻腾搜索过。西偏殿的莲花地砖几乎全部被翻掘起来,整整齐齐地靠墙堆着;东偏殿的莲花地砖虽然没被掘起,但显然是翻掘后又仔细放回去了;各禅房的墙面石板都有翻掘的痕迹。衙役们折腾了一番,一无所获,他们说那些箱笼赃物恐怕早就被先下手的人劫走了。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没说话,拉着洪参军跟随衙役去两厢禅房偏殿一一查看,又命令衙役把大雄殿与后殿的地砖也撬起来仔细检验,果然也有人翻腾过,于是命令衙役再去寺院各处搜寻,花畦道路、树丛草皮都要再查看一遍。

衙役们离开后,狄公说道:“有人已经仔细搜查过这座寺院了,他们肯定不是为了找藏匿的尸身和人头,而且搜查的时间也不是昨天或前天,而是隔了一段时间。我能断定他们是在找一件不大的东西,方圆不超过一尺,估计是金银宝物之类的。”

洪参军惊讶地问:“您怎么知道的?”

“你看,来人把地砖掘起来后,只查看了五六寸深的土石,破墙凿壁也只有三四寸厚。洪亮,我还能断定找宝物的不止一个人,至少有两个。一个人粗枝大叶,胡乱翻掘地砖后就堆在一旁;另一个人心思缜密,翻找完后会把地砖一一放回去,不留下痕迹。所以有的禅房完好如初,有的却一片狼藉。”

洪参军频频点头,又说:“不过,找东西的人和沈三会不会有关联?还有,沈三是不是那两个找东西的人之一?”

狄公拍手道:“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恐怕是沈三和另一个受害者在找宝物时与凶手发生了纠葛,最终被杀。看来尸身和人头不在寺院内,我前后查看都没见到一滴血迹。当然,要去花畦庭园、檐前阁后找也不容易,这里草木丛生,上哪儿挖呢?”

正说着,方校尉带着四个疲惫不堪的衙役回来了,依旧一无所获,脸上满是沮丧。

狄公命令衙役再去四周墙根和花园树丛中仔细搜查,他和洪参军先去清风庵。

狄公和洪亮出了紫光寺山门,向右拐进一条羊肠石径。清风庵离紫光寺三里路,走过去不算远。

路上,洪参军又说:“我觉得凶手肯定有同伙,接连杀了沈三和另一个人,还砍下头颅、调换身首,藏匿了沈三的身子和另一颗人头后,临走前还不忘在熟睡的阿牛身上溅泼血迹。这凶手和来寺里寻宝的人一样,至少有两个,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狄公说:“天下动乱时,寺院的和尚常把佛像、法器、金银财物藏起来防盗。所以一般寺庙建造时会暗中设密室,非常隐蔽,别说外人,就连寺内僧人也未必知道,只有一二当家的方丈掌握秘密。如果紫光寺以前也藏过一批财宝,那么寻宝人、杀人犯的缘由就有迹可循了。不过我从没听说紫光寺藏过财物,废弃这么多年,也没听说有人来搜寻过宝物。”

“老爷,也许有人在某本书籍、簿册或信函里发现了线索,就纠集三四个泼皮无赖来碰运气。沈三和那个死者可能就在其中。财宝刚露苗头,他们就内讧了,于是动了斧头砍断人头,这也合乎情理,寻宝人和杀人犯正好串在一条线上。”

狄公心里很佩服:“洪亮,你今天回衙后仔细查查紫光寺的所有史料,看看有没有藏宝的记录。”

两人边议论边探索,兴致盎然,不知不觉就到了清风庵门前。

清风庵坐落在山腰的碧林之中,远离尘嚣,小巧幽静。一圈玲珑的粉墙围成蕉叶形状,墙外修竹摇曳,墙里石榴花鲜艳夺目,宛如画中景致。

洪参军轻轻拍打漆黑大门上的铜环。过了一会儿,有人拔开门闩,庵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俊俏的脸蛋。

“不知两位施主有什么事?”问话不冷不热。

“这是我的名帖,麻烦姑娘递给住持宝月师父。”狄公递上印有红印的名帖。

没想到那姑娘看都不看名帖,轻启樱唇说:“师父今晚要进城去县令老爷家贺寿,现在正在午睡,传过话了,一概不见俗客。”说完就要关门。

狄公叹道:“罢了罢了,既然师父在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我只问姑娘一句话,问完就走。”

“不知施主想问什么?”姑娘又变得彬彬有礼。

“昨夜这山上山下有没有无赖泼皮闹事,半夜时分贵庵有没有听见异常声响?”

“对不起施主,我们天一黑就睡了,没听见什么声响。”说完她垂下眼皮,不再说话,一只手始终握着门闩,不让人进庵。

洪参军正要表明身份,见狄公示意,便也没作声。

狄公想到古人也有夜拦醉尉的把门官,眼前这姑娘说话得体,不卑不亢,很有心计,心里不禁赞许。也不便勉强她,何况宝月今晚要进府为夫人祝寿,有些话不如等宴席上亲自问宝月,于是拱手告辞,连称打扰。看到清风庵的格局,狄公才相信宝月确实不俗,也为夫人能认识这样一位尘外高士而欣慰。

两人回到紫光寺时,方校尉带着四名衙役 still 没找到什么箱笼。

狄公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衙吧。方校尉,你把寺内殿阁所有门户都贴上封条,留下两个差役在这里看守,天黑后再派人来换班。”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七章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一番乔装打扮,把自己扮成一个异乡乞丐,专门在贫苦街坊间穿梭。每当看到茶肆、酒店、赌局,就留心去混一混,暗中打探虚实。

城的西北隅有个地方叫北寮,因为五胡杂居、商贩云集,成了各类落魄汉子闯荡栖息的场所,其中尤其多是些做无本生意的人。近来因为北门进出不便,要绕玄武帝庙转一圈,有人就偷偷在城根扒开一个豁口,进出县城顿时方便了,所以三教九流的人物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都聚集在北寮谋生。

马荣晃晃悠悠也来到了北寮。这里的街道像棋盘格一样狭窄,又臭又脏,积满了污水,行人商贩川流不息,沿街都是店铺,生意竟然很兴隆。街头巷尾有许多小摊,往往一头灶火正红,一头飘着油香,十分诱人。

马荣走了半天,不觉腹中饥饿,迎面看见一家小粥店,正想进店坐下,猛然发现灶头添火的女掌柜十分面善,青裙下还缠着两个孩子。

“哎哟,原来是马长官啊!怎么穿得这么穷酸?莫不是被衙门里的老爷撵出来了?”

那女子先认出了马荣。

马荣仔细一看,原来是旧相识。这女子名叫吐尔贝,是个胡人,当年被一个马贩子偷贩到这里,撇下两个孩子沦为风尘女子。后来与马荣相识,两人情爱甚笃,马荣出了些钱为她赎身,老鸨虽然嫌钱少,但终究不敢阻拦。马荣又送了许多盘缠,让她自谋生计。吐尔贝用那钱开了家小粥店,又嫁了个商贩,领回儿女,日子倒也过得小康,只是忘不了马荣的恩德。马荣听从狄公的劝诫,从此不再与她往来,所以疏远了很久。

这时马荣听了吐尔贝的话,小声说:“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今天来这里正有公事在身,不得不这样装扮。”

吐尔贝心领神会,连忙把马荣引入内房,跪地便拜。心中涌起旧情,不禁呜咽抽噎起来。

马荣笑道:“吐尔贝,今天见到你,正好有一事想问你。”

吐尔贝收泪说:“你先别说,我去灶下舀一碗鸡汁粥来给你先吃,我见你进店里时,原本就是想吃粥的。幸好认出了你,不然就真做你的生意了。”

马荣连声叫好,腹中正饿得咕咕叫。

片刻,吐尔贝端上一大碗鸡汁粥,上面还堆着两条鸡腿,粥里又埋着半个鸡肫。

马荣大喜,接过碗来,如疾风扫残云般,转眼就全吃进了肚里,这才谢道:“好吃,好吃。”

吐尔贝问:“不知你要打听什么事?”

“城里有个泼皮叫沈三,昨夜与人争斗殴打,竟被砍下头颅,用的是紫光寺藏的曲柄神斧。你可听到过与这沈三有关的传闻吗?”

吐尔贝摇摇头,问:“头是在哪里被砍下的?”

“正是在紫光寺里。死尸就躺在紫光寺大殿的供桌边,脑袋和身子分了家。”

吐尔贝伸了伸舌头,表示害怕,又摇摇头:“我从不曾听说过那个沈三,不过,说起紫光寺,我倒想起一个人来。离这里三条横街,住着一个女巫,名号塔拉,很能解读阴阳因果、三世缘分,不像世间那些算命看相的,卜卦问课只贪恋酬金,一味说好听的。这塔拉不愿对凡人说真话,往往颂鬼咒神,云里雾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也从来不要酬金。你不妨去问问这塔拉,或许能侥幸让她对你说真话。”

马荣谢过,站起来告辞,掀动门帘正要跨出,吐尔贝上前拉住马荣的一条胳膊,脸红着说:“我丈夫外出一个月了,你就不能……多坐一会儿吗?”

马荣说:“等了结这桩公事,再来看你。”

出了粥店,马荣依照吐尔贝的指点,穿过三条横街,问了一个路人,很快就找到了女巫塔拉的住处,于是掀动门帘走了进去。

屋子里十分黑暗,正中间的壁龛内供着一尊手持曲柄神斧、怒目金刚似的独角神像。隔着一盏酥油灯,隐约看见两个人影坐在角落的一张木几两头。一头是一个佝偻老妪,披着一件油腻发亮的羊皮大氅;另一头坐着一个全身被黑布包裹的女子,只在后颈露出一束乌黑的发辫。

马荣自己找了条矮凳坐下。那两个人又叽里咕噜说了半天话,并不理会马荣。马荣耐着性子看着眼前这两个幽灵般的黑影,心中既感到厌恶,又觉得新奇。

半晌,那老妪伏地磕了几个头,颤巍巍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女巫站起来目送,并不说话,忽然回头看了看马荣,脸上掠过一阵惊异之色。

马荣目光迎上去,不禁大吃一惊——女巫那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正是早晨在大街上遇到的!这时他看清楚了,这塔拉不仅身材修长,而且体态妖娆,看上去虽然有些年纪了,仍是俊俏标致,妩媚动人。她嘴角微动,脸上闪动着幽冷的光。

马荣顿时局促不安,竟一时忘了如何开口问话。

“原来是衙门里的爷,怎么闯到这里来办公事了。”塔拉先开了口,“早上还见你急慌慌跟在主子后面,失魂落魄地乱转。”

马荣心中佩服,寻思道:“这女巫果然厉害,原来早上就已认出我来,莫非已猜知我的来意,不如索性说实话。”

“塔拉娘娘猜对了,我正是衙门里当差的。如今有一桩杀人案,有头没尾,难以决断,特来仙宅求教,望娘娘抽空指点,以开茅塞。”

塔拉诡谲一笑:“莫非又是哪个女子唆使你来的吧?”

马荣正色道:“与女子无关,实在是我仰慕娘娘大名,特意来求问的。”

“不是女子牵的头,你哪里会想到来这里。”塔拉笑意未消。

“吐尔贝只是指点了个门路,她哪里知道衙门里的杀人公案急如星火。”马荣急了。

塔拉嘴角的笑意消失了:“我不是指吐尔贝那只花狐狸,而是说一个名叫白玉的女子。”

马荣猛地一惊,竖起耳朵再问:“哪个女子?”

塔拉不再理会,自顾自念道:“她生于壬戌年五月初四寅时,死于辛巳年九月初十酉时,活了十九岁。”

马荣惊喜交集:“白玉!白玉小姐活了十九岁。敢问娘娘,这位白玉小姐去年九月初十酉时是怎么死的,死在什么地方?”

“死于非命。”

“死在何地?”马荣急不可耐。

塔拉早已转过身去,在那尊神像座前闭目不语了。

马荣跳起来,吼道:“你不告诉我白玉小姐死在何地,明天我就用一根铁链把你拘了去,关进大牢里,看你说不说。”

塔拉一声冷笑:“明天正是我的死期,你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马荣怒火中烧,一脚踢翻矮凳,冲门而出。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八章

上灯时分,狄公在衙署书房听完马荣的禀报,同意了马荣的提议,签发命令,让方校尉带人去北寮将女巫塔拉拘押到衙门,再详细审问。

他低头看了看书案上的那个紫檀木盒,盒上的那块白玉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的幽光。

马荣刚要告辞,狄公说:“马荣,这个塔拉恐怕不是寻常人物,竟贸然说出白玉小姐的生卒年月。这木盒里面想来一定有很多隐情,白玉小姐似乎也不是虚构的。”

马荣疑惑地说:“老爷,白玉留下的字条上清楚地写着九月十二日,可塔拉却说她死于九月初十,这日子怎么差了两天,也无法解释。”

狄公说:“这层疑惑看来只有塔拉能解答了。只恐怕她的话真的灵验,明天我们未必能抓住塔拉。我们可以同时贴出一张告示在衙门口,明说白玉小姐去年九月失踪,悬赏征求知情者通报内情,指明下落。这样双管齐下,或许能有收获。”

马荣点头称是。狄公转向洪参军:“你查阅了档馆的官牍,不妨说说这紫光寺、清风庵的兴衰史实。”

洪参军清了清嗓子,又呷了一口茶,才开口说:“紫光寺是由西域名僧创建的,距今已有一百多年了。国朝乾封年间,因为寺内祭祀邪神,玷污风化,被官府查封,焚毁神像八十多尊,遣散寺僧三百多人,为首的方丈被戴上刑具游街后处斩,只留下一名寺僧看守寺宇,处理庙产。同时官府召集工匠在紫光寺西边三里处修建清风庵,接续香火,规范佛教经典。当时只有一名女尼住持,诵经修性,维持佛事。

“两年后,因为砂石侵淹,通往西域的官道北移。一时间商贾散去,集市萧条,兰坊就变得冷落了。清风庵的女尼和看守紫光寺的和尚先后还俗。去年前任县令打算封闭清风庵,恰巧城里的张银匠去世了。这张银匠稍有积蓄,但没有子女,妻子沈氏一向喜好佛教,尘念淡薄,于是立志削发为尼,捐献家产装修庵院佛堂。官府感念她的志诚,在去年八月二十日将清风庵赐给沈氏。沈氏穿上僧衣,伴着青灯,改名宝月,就是如今清风庵的住持。清风庵每逢初一和十五,允许信徒进香,平时闭门谢客。宝月身边只有一个叫春云的小婢服侍,生活极为简朴……”

马荣听得不耐烦:“我还以为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就是没提寺院里藏没藏财宝。”

洪参军摇了摇头:“并没有看到一条关于埋藏财物的记载。”

马荣说:“吃了夜膳,我再去东门里外转转,或许能探听到点沈三、阿牛的行踪。”

狄公“嗯”了一声:“你不妨也去找一找这城里的乞丐团头。俗话说行有行老,团有团头,这丐户也有个头领,名叫团头,管理众丐,抽取利益。众丐户小心谨慎地服侍团头,就像奴仆一样。这团头对手下人的遭遇经历了如指掌,问起沈三、阿牛,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底细。”

马荣又有了一个主意:“还有,那断头和尸身想来还没出禅寺花园之外。今晚我顺便也去紫光寺侦查一番,许多白天疏忽的情况,夜间反而显得清楚。我以前在绿林呆过,今夜我就以一个盗贼的心思和眼光来考虑藏尸的地方,就当是自己杀了人、作了案。”

狄公点头应允,脸上露出赏识的微笑。

后衙府邸,寿宴正开始。中堂挂起一幅狄公手书的大“寿”字,银烛高烧,花灯闪烁。庭院内的几盆牡丹、海棠都已搬入厅堂内,一派雍容华贵的景象。

狄公走进厅堂,三位夫人及清风庵住持宝月慌忙弯腰拜谒,迎接狄公坐上座。其他人依次入席,团团坐了一桌。宴席上数不尽的珍馐美味,献上的都是时新佳肴,十分热闹。

宝月坐在狄公右首,狄公趁机打量了她一眼。宝月虽然有四十岁了,仍是举止娴雅,仪容光鲜,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她一直低着头,抚弄着杯盏。

狄公站起来说:“今日是太太寿辰,府中略备薄酒,聊表庆贺。其实只是家宴,没有外客。宝月师父,太太一向敬重,今日屈尊降临,实在是大幸,希望在座的各位尽情畅饮,也好让寿星图个喜悦。”说着领头敬了狄夫人一杯。

二夫人、三夫人、宝月轮流敬酒,把寿星忙得左顾右盼,应接不暇,不知不觉脸红起来,步履也有些不稳。酒过三巡,一个个娇喘微微,粉面含春,座席上所见之处,手镯晃动,环佩作响。

狄公酒酣耳热,正觉得意,宝月转过脸来小声说:“狄老爷白天来访,被春云那丫头拦在门外,事后我才知道。都怪我约束不严,导致这样的怠慢,恳请老爷宽恕。”

狄公笑道:“我和洪亮只是随便走走,原本想打听一下,昨夜仙庵里可曾听到山上泼皮斗殴的情况。”

宝月连忙问:“春云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没有听到。”

宝月又说:“春云这小丫头行为不端,时常与山上村里的泼皮闲汉勾搭混在一起,说笑不当。我好几次见她立在庵门口与一个污秽不堪的乞丐眉来眼去,为此我打过她几下戒尺,她却不知悔改。真是邪魔入了心窍,阿弥陀佛。”说着双手合十念了几句经文。

狄公心中思忖,那春云既然与山上的泼皮乞丐有往来,恐怕倒真能说出点沈三被杀的线索,泼皮们最喜欢在女子面前吹嘘。

“我的亲随马荣今夜要去紫光寺侦察,说不定还会去仙庵拜访,探问消息。”

宝月叫道:“哎哟,我得赶快回庵去。我不在家,这春云见了你的那个马荣,真不知要怎样出丑呢。”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九章

夜幕刚刚降临,马荣便转到将军庙附近闲逛。过去这座将军庙也是乞丐们聚集栖息的地方。半年前,衙门在这里抓获了一伙盗马贼,方校尉特意加强了巡逻,于是庙中香火渐渐冷落。乞丐们纷纷躲藏起来,其中无家可归的就都去了紫光寺。

将军庙的庙门已经关闭,庙场上除了几个卖香烛的人外,再没有其他闲人。庙祝也早早熄灯睡觉了。马荣在殿前殿后转了半天,自知没什么收获,便悻悻地离开了。

他正摇摇晃晃走出拱门石牌坊,却看见对面街上有一家小酒店还亮着灯光。店门已经上了大半,只留两扇门供人进出,掌柜正趴在账台上拨弄算盘珠,似乎在等最后的生意。

马荣心中一喜,赶忙挤进店门,靠在油腻滑溜的柜台边,从腰兜里抓出一把散钱撒在柜台上。

掌柜瘦得皮包骨头,像具腊尸,连忙堆起一脸热情的笑容迎上来:“客官想是要在店里吃酒,我去灶间拿几样菜来。”一面伸出指尖想把那堆散钱拨进抽屉。

马荣伸出手掌遮住铜钱,笑道:“着什么急,还有话问。酒舀多少无所谓,我还要打听个消息,答得上来,还有赏银。”

瘦掌柜抬头端详马荣:“客官请问,小的但凡知道的,都说给你听。不知客官想问什么消息?”

马荣凑过脸去小声问:“掌柜的可认识沈三那家伙?”

“沈三?认得,认得,客官问这沈三做什么?”

“这贼骨头昨夜被人杀了,还欠着我一笔债呢。他是不是经常来你这里吃酒赊账?”

掌柜点头道:“平时他总是坐在那个角落里吃酒,一盏半盏的,不多吃,也不赊账。前几天,他竟连喝了三盅,酒后吐言说,财神爷眷顾,倒霉日子到头了,眼看就要发财了,得意得很。听上去像是抓住了什么人的把柄,在讹钱。”

“掌柜的可听到他讹的是谁?”

掌柜摇头道:“沈三这人油滑奸诈,恐怕是吹牛,未必是真的。”

“莫不是他探听到什么秘密消息,挖宝发财,才这么得意?这泼皮平时住哪里?”

“没个准地方,东躲西藏,狡兔三窟,东门外的紫光寺最常去……来,来,光问话不吃酒怎么行。”说着递过酒盅,敬到马荣唇边。

马荣一仰脖咕咚喝下,抹了抹嘴又问:“这城里的乞丐团头是谁?”

瘦掌柜皱眉道:“团头?听说半身瘫痪,早已自顾不暇,没人孝敬了。那帮穷乞丐,稍微有点钱就四散了。如今团头门前冷落,潦倒不堪,龟缩在一间破屋里等死呢。”

马荣急忙问:“那团头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间破屋里?”

“听乞丐们叫他‘和尚’,倒真没娶过亲。住在哪里不太清楚,客官可以自己去打听。”

马荣听明白了,笑着把那一把散钱掳进抽屉,吸干最后一口浊酒,扔了酒盅,道声打扰,扬长而去。

他刚转过街角,迎面看见李珂匆忙走来,神色惊慌,东张西望。马荣上前拦住,拱手道:“李先生有礼了。李先生天黑了还这么匆忙赶路,是要去哪里?”

李珂见是马荣,便答道:“原来是马长官。是这样,我的帮佣杨茂德至今没露面,恐怕出了意外。我十分担心,正到处找他呢。不知他胡乱逛到哪里去了。马长官此刻从哪里来?”

“我去城外紫光寺。李先生如果今夜还找不到杨茂德,就去县衙报个失踪,衙门自会想办法帮你找。”

李珂连连点头,便作揖与马荣告辞。

马荣信步向东门走去,到东门时天色已黑,星斗灿烂。他向守门士卒要了一盏风灯,便直奔紫光寺。

紫光寺的山道像羊肠一样狭窄,岩石像犬齿一样险峻,一路攀登上去,只听见松涛阵阵,狐狸叫声凄惨。马荣不由心里发紧,加快了脚步。等爬到紫光寺山门外时,已是气喘吁吁,筋骨酸软。

马荣站稳脚跟,回身俯瞰,山腰以下已被云雾笼罩,一片迷茫。峭崖前后,山鸟归巢,千万只鸟上下飞翔,鸣声如雷。马荣观赏了片刻,抬头已看见紫光寺山门的古匾了。山门敞开,空无一人。

马荣刚要跨进门槛,“嗖”的一声,两边古柏后各窜出一个黑影,两条明晃晃的银枪头正对着马荣心窝。

马荣大惊,正要厮杀,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呵,原来是马荣叔。”

两条黑影突然跪了下来。马荣这才认出是两名守候的衙役。其中一名叫方景行,正是方校尉的儿子,聪明机警,工作勤勉,马荣平日十分喜欢他。

“马荣叔受惊了。我们奉命在庙门口监视,还没见到有闲人上山来。”方景行跪禀道。

马荣赶紧说:“你们两个起来。我现在要进寺院里勘察,你们两个在山门外守候,不要死守一个地方,围着寺墙四处转转,见到可疑之人,不用多说,立即抓获。我在里面遇到情况,吹哨子给你们,你们立即进寺里来接应,不得有误。”

马荣进了寺院,心里先有几分害怕。惨淡的月光下,殿宇台阁一片寂静;花木碑碣,阴森寒冷。在这种氛围中,他要设身处地思考,凶手扛着尸身,提着断头,会如何处置。

他推开大雄殿的木门,殿内一片漆黑,于是点亮风灯,仔细查看四周墙壁,没发现什么异常,只闻到一股奇怪的霉臭味,殿角、门背到处是蝙蝠和狐狸的粪便。马荣穿出大殿后门,绕过花畦树丛,折向西墙。西墙破败不堪,坍塌了好几个缺口,墙里墙外都是郁郁葱葱的密林。

马荣蹑手蹑脚走近西墙,一面拨开缠绕在脚上腿上的藤蔓枝叶。突然他呆住了:墙后闪过一个穿白长裙的女子,身影飘忽,模糊不清。

夜月映照,一片白光,马荣眨了眨眼,又使劲揉了揉眼皮,自认没看错,眼前的景象绝非幻觉。他快步跳出一个墙洞,追了上去,顾不得树枝“嚓嚓”作响,腿上划破了好几处皮肉。

墙外穿过密林是一片野玫瑰丛,红白相间,十分好看。那女子的裙幅在一棵大树后一闪,就再也不见了踪影。四面一片漆黑,月亮正斜到高大的殿角后面。

马荣正犹豫时,忽见野玫瑰丛中有一条小径,虽然长满了野草,但与两边的玫瑰界限分明。他心中一喜,原来这里有路可走,于是放慢脚步,轻轻沿着小径仔细搜寻。他发现这条小径绕过花园,又通向寺院的西庑禅房。

走完玫瑰丛,前面豁然开朗,隐约可见寺内那两座石浮屠的身影。几棵雪白的海棠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皎洁,海棠花瓣飘洒一地,星星点点,暗香浮动。

马荣忽然看见一株挺拔的海棠树下有一口古井,井台边断砖残石,杂草丛生。他走近井台,举起风灯,向井里一照,原来是口枯井,不深。井圈内长满杂草青苔,井底黑漆漆的,像是一堆乱石。

这枯井不正是藏尸的地方吗!马荣把风灯系在井台上一根断了半截的井绳下端,忽然看见井圈边有几点血迹。再仔细看,井台上下都有血迹,粘在泥地里的海棠花瓣有几片竟被染红了。马荣心想,那尸身与断头一定藏在这井底。

他纵身跳上井台,两手抓紧井台外沿,将下半身坠入井中。两条腿在井下墙壁摸索了半天,终于踩到一块硬石,于是双手一松,跳入井底。

马荣忽然觉得右脚正踩在软绵绵的东西上,不由伸手往脚下一摸,哎哟!竟是一条人腿,再俯身细看,乱石下果然有一具无头尸身。尸身骨架壮健,背脊朝上,背上刺着靛蓝色的花纹。右肩后面血肉模糊,有一道紫黑的深刀痕。

“这尸身应该是沈三的,那颗人头想来也在这井中。”马荣弯腰四下乱摸,无奈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风灯的光,没法细看。

忽然他发现井壁下端有一个凹陷,便踢出几块残砖,钻身进去,好让风灯的光直射井底。

果然灯光照亮了井底,没看见人头,却发现大石边压着一个蓝布包。他伸手捡起蓝布包正待解开,“蹦”的一声,一块砖石打在井圈内,弹到他的左肩上,跌落到井底。

马荣大吃一惊,抬头一望,又见一块砖石从井口掷下,他急忙躲开。

“不好!有人暗中要杀我。”马荣迅速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子掷上去,把悬在井口的那盏风灯打灭了,顿时井下一片漆黑。他趁机把整个身子嵌进那个凹壁里。

砖石一块接一块从井口飞下,有一块险些砸了马荣的脚趾。忽然又一块巨石从井口落下,正打在沈三的尸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尸身几乎成了肉酱。

马荣急中生智,赶忙惨叫一声,又痛楚地呻吟起来,最后声音戛然而止,屏住呼吸不出声。

果然,不再有砖石掷下来了。半晌寂静无声。马荣才悄悄钻出凹壁,把麻木僵直的双腿按摩了半天,才灵活过来。又从井底扔出一块石子试探,仍然没有声响,这才大胆爬了上来,钻出井口。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第十章

后衙偏厅内,沈三的尸身停在另一张长桌上,狄公默默端详着。马荣手持蜡烛在一旁伺候,两人半天都没说话。

沙漏显示已到子时末尾,狄夫人的寿宴早已散了半天,府邸内外都已安睡,整个衙署一片寂静。马荣偷偷唤醒狄公,赶来验看刚抬进县衙的沈三尸身。

狄公终于开口:“现在清楚了,沈三死于后肩的刀伤,而另一名受害者是被绳索勒死的。马荣,你觉得往井里投石的坏人是谁?”

马荣摇了摇头。

“你跳出西墙前后,有没有发现有人暗中跟随?”

“老爷,我跳进花园时没见有人尾随,当时我很警觉,每走一步都环顾四周,只是看到枯井后忘乎所以,贸然下井,差点被人害死。现在想来,那坏人一定是顺着墙外的小径过来的,看到井口挂着风灯,井下有声音,就起了杀心。直到听到我惨叫后呻吟微弱,才以为我必死无疑,侥幸离开。”

“你刚才不是说看到一个穿白长裙的女子吗?”狄公诧异道。

马荣一拍脑门,跺脚叫道:“竟忘了那幽灵!老爷,那穿白长裙的女子肯定是人们传言的幽灵,只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哪会是活人?我还跟踪了她半天呢。”

“你看到那幽灵的面目了吗?”狄公问。

马荣叹了口气:“哪能看到幽灵的脸?当时我还疑心是什么女子深夜进寺,就壮胆尾随出墙,谁知竟是一团幽灵,现在想来还后怕。幸好没看到她的脸,要是看到了,吓得半死,恐怕我自己的魂儿就出来见老爷了。”

狄公弯腰细看尸体背上的刺青,刺青是靛蓝和暗绿两色,由于被巨石砸烂,血肉模糊,无法分辨。

“马荣,把烛火靠近些,这下半截的图案有点眉目。”

马荣把蜡烛移近,狄公惊道:“这尾椎骨上原本绣着一尊佛,绣佛的皮肤几乎被撕烂,看不清楚,但佛两边的字迹清楚可认,一边是‘紫光高照’,一边是‘黄金缠腰’。马荣,这两句话分明说明紫光寺里确实藏有黄金,沈三正是探得密信去寺中掘金的,凶手也一定是在寻找藏金。”

马荣说:“我听将军庙对面的酒掌柜说,沈三像是在讹诈什么人,莫非他讹诈的就是那掘金者,掘金者不堪其扰,起了杀机。”

狄公说:“那么,被绳索勒死的又是谁呢?难道也是个掘金的?沈三是要讹诈他,还是这人本就是沈三的同伙,两人一起敲诈掘金者,结果双双被杀?不过凶手杀了他们后又费心调换身首,这也太奇怪了,不合常理。对了,你不是说井里还发现了一个蓝布包袱吗?”

“老爷,包袱就在墙角。”马荣说着弯腰提起蓝布包。

“马荣,我们现在回书斋仔细检查,你把这门牢牢锁好。”

两人出了偏厅,匆匆赶往书斋。马荣一手拿烛,一手提着蓝布包袱。

狄公忽然问:“马荣,你发现尸身的事,有几个人知道?”

“只有守候紫光寺山门的两名衙役知道,这尸身就是他们用毛毯裹紧抬回县署的,还瞒过了东门守卒,只说是巡逻时看到一个病死的流民,运去化人厂焚烧。”

“嗯,明天一早把沈三的全尸拉去化人厂焚了,别让闲人知道内情,瞒得越久越好。监守紫光寺的差役也不用换人。”

马荣点点头,又说:“今夜我进紫光寺大雄殿时还闻到一阵霉腥臭味,总疑心那颗人头就埋在大雄殿内,只是没法找到。那凶手为什么不把人头也扔在井底呢,真是奇怪。”

狄公说:“有两件事要告诉你,晚膳时方校尉来报,塔拉已经藏匿起来,没抓到。据说塔拉和街坊结仇很深,那里的胡人更是恨她入骨,但又怕她会巫术,不敢动手。今天听说官府下令传她,说她犯法,大家都很兴奋,都来帮忙搜寻,却不见踪影。另一件事,今夜寿宴上清风庵的宝月告诉我,她的侍婢春云是个轻薄浪荡的女子,常和紫光寺的泼皮无赖眉来眼去、言语嬉戏。你可以私下找她聊聊,套出些真情,但不要让宝月知道,以免节外生枝。”

说着话,已到内衙书斋。狄公点亮蜡烛,马荣立即解开蓝布包。

布包是用一件蓝长衫做的包皮,里面只有一条黑夹裤和一双破旧的毡布鞋。马荣仔细搜摸后,失望地摇摇头。

“老爷,什么都没有,凶手早有防备,没留下一点罪证。”

狄公捻须半晌,忽然说:“你刚才说路上遇见李珂,他正在找佣仆杨茂德。那女裁缝不是说杨茂德常和闲汉无赖交往,行为不端吗?阿牛也提到沈三曾和一个穿蓝长衫的人鬼鬼祟祟。莫非另一受害者就是杨茂德?李珂不是说杨茂德两天没回家了,恐怕早成了无头鬼。”

马荣说:“明天我把李珂叫来认尸,画画的人眼尖,虽然没有头颅,也一定能认出杨茂德。”

狄公摇摇头:“马荣,你去端一盆清水来。”

马荣不明白狄公的意思,只好从木架上取了铜盆,舀满清水,端到书案上。

狄公抓起蓝长衫和夹裤用力揉拧搓摩,只见尘土细屑纷纷落入铜盆。慢慢澄清后,水面上浮着灰土,盆底沉有几颗深色细粒。狄公伸手入水中用力碾碎,顿时朱紫色漾成水晕,散出涟漪。

狄公大喜:“这粉粒正是在李珂家帮佣时粘上的赫石细屑,你看那衫襟上还有好几星墨污呢,穿这套行头的一定是杨茂德。马荣,真没想到我们有此进展,真是天助我也。”

马荣听得入神,又低头细看铜盆内杂色溶漾、彩纹泛浮,恍然大悟。

狄公又说:“洪亮细阅了紫光寺的所有文字记录,从未见有藏金的记载。当年官府查封寺院后,也没听说有僧人偷回寺内暗中发掘,可见寺僧中也没有这种传闻。马荣,如果我判断不错,寺中若有黄金藏匿,必定是去年京师户部司库掌固邹敬文被劫的那五十锭御金!”

马荣惊道:“邹敬文的资金被盗是去年的事,怎么现在才发作,还弄出两条人命?”

“御金被劫虽是去年的事,但盗贼总得潜伏半年一年后才敢露赃。作案的人或许只告诉主子或同伙藏金在紫光寺,却没指明确切地点,如果他本人突然死亡或潜逃,其余知情者就会像饿虎扑羊、苍蝇趋血一样围上那宗藏金,演出一幕幕惊心骇目的惨剧,沈三和杨茂德正是这出惨剧的屈死鬼。内里虽有纠葛,但原委大概有二:要么是掘金者的行迹被沈、杨撞破,即刻行凶;要么是掘金者走漏风声被沈、杨勒索,于是起了杀机。”

马荣连连点头:“原来偏殿、禅房的地砖、墙板都被翻掘,正是为了搜寻那五十锭御金!”

狄公笑道:“我觉得,凶手和沈、杨都没找到金子,五十锭御金还安然无恙地藏匿在寺院某个角落。”

“老爷怎么判断的?会不会正是沈、杨两人发掘到金子才被凶手加害?”

狄公摆手道:“凶手如果拿到金子,恐怕早已逃之夭夭,绝不会移花接木调换尸首,更不会留下来等官府擒拿。你在井中遇险,正说明凶手还在寺内折腾,没停手。我们应抢先找到金子,金子到手,不愁凶手不露出真面目。天一亮,我们就去紫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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