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稷下学宫,银杏叶碎金般铺了满径。柳儿坐在藏书阁的窗边,手中的竹简已半晌未翻一页。
“又在为何事烦忧?”
清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柳儿抬头,见李明一袭青衫,携着满身桂花香走了进来。他总能在她最困顿时出现,仿佛心有灵犀。
“李师兄。”柳儿勉强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简边缘,“我在想昨日辩经会上的事——我当众失言,怕是被不少同窗看了笑话。”
李明在她对面安然落座,提起红泥小炉上温着的茶壶,不疾不徐地斟了两杯:“你烦恼的,真是那些同窗的目光么?”
柳儿怔了怔。
“还是说,”李明将茶盏轻轻推至她面前,“你烦恼的,其实是自己‘当众失言’这个判断本身?”
窗外秋风拂过,几片银杏叶飘进窗来,落在他们之间的案几上。柳儿看着那叶子,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初入稷下时,也是这样一个午后,她因家世寒微而自觉低人一等,独自在此垂泪。那时李明也是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对她说了些似懂非懂的话。
“柳儿,你可曾想过,”李明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若这世间万事万物皆为梦幻泡影,你要宽恕的,究竟是什么呢?”
“自是宽恕那些讥笑我的人。”柳儿脱口而出,随即又迟疑,“或是宽恕我自己不够谨言慎行……”
李明却摇头,眼底有洞悉的光:“若人亦是幻,事亦是幻,你宽恕幻影,岂非宽恕了个寂寞?”
柳儿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这说法太过惊世骇俗,却又莫名触动了她心底某处。
“那日你在众人面前失言,”李明缓缓道,“真正困住你的,可是那句话本身?还是你随之而生的种种念头——‘他们定在笑我’、‘我果然不及世家子弟’、‘此番怕是要给老师丢脸了’?”
柳儿呼吸一滞。正是这些念头,这三个日夜在她心中翻腾不息,让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可这些念头……”她喃喃。
“如河中浪花,生灭自然。”李明望向窗外流淌的溪水,“你可见有人与浪花较劲?有人试图截断流水?”
“但念头扰人清静——”
“扰你的并非念头本身,”李明转回目光,那目光清明如镜,柳儿几乎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而是你将念头当真,与之认同,随之流转。你以为‘我是那个失言出丑的人’,这判断才是真正的枷锁。”
柳儿忽然想起幼时母亲的话。那时她因打翻粥碗而哭泣,母亲抚着她的发说:“粥洒了便洒了,你为什么还要用‘我是个笨手笨脚的孩子’这念头,再惩罚自己一次呢?”
当时不懂,此刻却如电光石火。
“所以我要宽恕的……”她缓缓道,像是摸索着黑暗中的道路,“不是失言这件事,也不是那些同窗,甚至不是我的懊恼情绪?”
李明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穿透迷雾的清澈:“你要宽恕的,是你对这一切的判断。宽恕你认为‘失言是糟糕的’,宽恕你认为‘他人会因此看轻你’,宽恕你将自己等同于一个‘会犯错的、不够好的人’。当你不再给这些判断能量,它们便如无根之萍,随水而逝。”
柳儿感到胸中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三个月来的困惑、自责、焦虑,原来都建立在一个根基上——她将自己与那些转瞬即逝的念头画上了等号。
“可念头来了,如何能不随之而去?”她问出最切实的困惑。
李明执起案上一片银杏叶,置于掌心:“你看这叶子,它在此处。你可否定它的存在?不能。你可否改变它终将枯黄的事实?不能。但你能否就让它只是它,而不编撰一个关于它的故事?”
他抬眼看她:“这片叶子,可曾要求你为它叹息?可曾要求你联想秋日萧瑟、时光流逝、人生无常?那些联想,是你赋予的。念头亦如是——它来了,你看见它,知道它,但不编织后续。你不说‘这个念头说明我修得不好’,也不说‘我必须立刻消除这个念头’。你只是看见,允许它如云飘过。”
柳儿怔怔地看着那片叶子。金黄,叶脉清晰,边缘已微微卷曲。就只是叶子。
“这便是‘照见’。”李明轻声道,“先照见自己的念头,如明镜照物,物来则现,物去不留。久而久之,你会发现那个能照见的‘你’,并非念头,亦非情绪,甚至并非这具身体。真正的你,是那面镜子本身。”
藏书阁内寂静无声,唯有远处讲堂隐约传来诵读声。柳儿忽然觉得,三个月来压在心上的那块巨石,其实从未存在过——存在的只是她认为“有巨石”的那个想法。
“我好像……”她迟疑地说,“明白了一点,又好像更不明白了。”
“那就够了。”李明将叶子轻轻放在她手中,“修行不是要明白什么,而是要逐渐识破那些自以为的‘明白’。今日起,当你再有烦忧,不妨问问自己:我要宽恕的,究竟是外境,还是我对这外境的解读?”
柳儿握紧那片叶子,边缘微微刺痛掌心。这刺痛如此真实,她却第一次不急着评判这刺痛是好是坏。
“李师兄为何这般懂我?”她忽然问。
李明望向庭院深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层层时空:“或许在另一个梦里,我曾见过你为类似的事苦恼。又或许,”他转回视线,眼中闪过柳儿看不懂的深邃,“在所有梦里,我们其实都在学习同一件事。”
离开藏书阁时,日已西斜。柳儿走在银杏道上,脚步比来时轻了许多。不远处几个同窗谈笑走过,她心中那惯常的紧张并未升起——并非强压下去的,而是它根本没来。
原来,这就是允许。
她忽然想起李明的话:“柳儿,人生如长梦,而觉醒不过是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这角色该哭该笑,该得意该失意,且由它去。你要做的,只是在剧情上演时,记得你不完全是那个角色。记得有双眼睛,始终清醒地看着。”
那双眼睛,此刻正安静地看着晚霞染红稷下学宫的屋檐。看着柳儿,也看着所有在梦里寻找出口的魂。
夜深人静时,柳儿在竹简上记下一行字:“宽恕非宽恕他者,乃宽恕自心之判断。修行非改变梦境,乃忆起梦外有醒。”
窗外明月高悬,清辉洒落,如一双温柔眼睛,照见所有迷途,亦照见所有归途。
而在学宫另一端的厢房里,李明推开木窗,望向柳儿居所的方向,轻声自语:“这一世,能悟到何处呢?”
他袖中,一枚与柳儿手中一模一样的银杏叶,在月光下泛着淡淡金光。叶脉间,隐约可见细小字迹,似偈非偈:
“百千劫里相逢,无非提醒一句——你非念中客,本是镜本身。”
稷下学宫的晨钟在薄雾中悠悠响起,惊起檐下几只灰鸽。柳儿在钟声中睁开眼,第一个念头竟是:“今日要与赵公子同组整理典籍。”
随即,那些熟悉的忧虑如潮水般涌来——赵公子出身邯郸名门,言辞犀利,上次论辩时他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柳儿几乎能想象今日他将如何挑剔她的归类方式,如何在同窗面前让她难堪。
她坐起身,按李明昨日所说,尝试“照见”。
念头如溪流中的落叶,一片接一片飘过:“赵公子定然瞧不起我”、“我若出错必遭耻笑”、“为何偏偏与他同组”……奇妙的是,当她只是看着这些念头,不随之编织故事,它们竟真的渐渐失去了力量,如晨雾见光般消散。
“原来如此简单。”柳儿轻声自语,又哑然失笑——简单,却也不简单。
整理典籍的墨香阁里,赵公子果然如预料中那般挑剔。他执起柳儿刚归入“诸子论道”类的一卷竹简,眉头微皱:“此篇虽论道,实则言兵,当归‘兵家谋略’。柳姑娘分类如此粗疏,岂不误了后来查阅者?”
几位旁观的同窗交换了眼神。柳儿感到脸颊微热,那个熟悉的“我又错了”的念头蠢蠢欲动。但这一次,她停住了。
“赵公子所言极是。”她平静地说,接过竹简重新检视,“不过,公子请看此处——”她指向中间一段,“作者以用兵喻养心,论‘不争而善胜’,其旨仍在道而非兵。然公子提醒甚是,此类跨域之作,或许该设‘道兵相通’专项,以便检索。”
阁中安静了一瞬。没有辩解,没有顺从,只是就事论事。
赵公子怔了怔,似没想到这样的回应。他重新打量柳儿,目光中的轻慢淡去几分:“‘道兵相通’……倒是个妥当的法子。”
午后休息时,柳儿在回廊遇见李明。他正倚栏观鱼,池中锦鲤红白相间,悠游自在。
“今日如何?”他没回头,却知是她。
柳儿在他身旁停下,学他看鱼:“赵公子仍挑剔,但我……似乎没那么多情绪了。”
“不是情绪少了,”李明纠正道,唇角有淡淡笑意,“是你与情绪之间,多了些空隙。那空隙里,有自由。”
柳儿若有所思。确实,当赵公子挑剔时,她仍能感觉到心中那瞬间的紧缩,但那紧缩不再蔓延成一片自我批判的沼泽。她看着那感觉升起、停留、消散,如池中涟漪,最终复归平静。
“但有时念头来得太快,”她说出新的困惑,“我还未及‘照见’,已随之而去。譬如今晨听闻母亲染了风寒,我顿时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归家。那时什么‘照见’、‘不当真’,全都忘了。”
李明终于转过头看她,眼中是真正的温和:“柳儿,修行不是要你变成无情的石头。母亲染疾,心生牵挂,此乃人伦之常。你要照见的,不是这牵挂本身,而是随之而生的那些故事——‘我若不在身旁便是忤逆不孝’、‘母亲若有万一我此生难安’、‘为何我偏在此时离家求学’……这些衍生出的剧情,才是真正折磨你的。”
他顿了顿,看进她眼里:“牵挂是水,清澈透明;剧情是泥沙,使水浑浊。你要学会让水流过,而沉淀泥沙。”
柳儿忽然眼眶发热。三个月来,她第一次允许自己承认:那些对母亲的担忧里,掺杂了多少对自己的苛责——离家求学是否自私?若母亲真有不适,她是否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她声音微哑,“我可以牵挂,但不必用愧疚将它包裹?”
“正是。”李明点头,“你可写信问候,可托人照料,可心中祈愿。做完能做的,让牵挂只是牵挂,而不将它酿成一场自责的盛宴。”
暮色渐合时,柳儿在灯下给母亲写信。笔尖流淌的不再是沉重的愧疚,而是真诚的关心与轻柔的宽慰。写至末尾,她停笔,加了一句看似突兀的话:“女儿在学宫一切安好,近日明白一事——真正的孝顺,或许是先让自己心安。心若不安,纵在身旁,亦添烦扰。”
搁笔时,她感到一种陌生的轻盈。
之后数日,柳儿有意练习这“照见”的功夫。她发现念头如狡兔,总在毫无防备时窜出:用膳时“这菜不如家中滋味”,听课时“这段不如昨日精彩”,甚至夜观星象时“那孤星恰似我自己”……每个念头都试图将她拉入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匮乏、比较或孤独的叙事。
而她学着在念头与反应之间,停顿一息。
仅仅一息,天地已不同。
七日后,学宫举办每月一次的“清谈会”。各科学子齐聚论道堂,就“名实之辩”各抒己见。柳儿本坐于后排静听,不料轮到兵家论道时,赵公子忽然提及她的“道兵相通”之说,并邀她上前详述。
众目睽睽之下,柳儿感到心跳如鼓。但这一次,她没有陷入“我不行”的漩涡,只是看着那紧张如实地存在,起身,走向堂前。
开口时,声音比自己想象的平稳:“名者,实之宾也。道与兵,名虽异,实相通者,在其理一……”
她讲道家的“无为”如何与兵家的“无形”相应,讲“上善若水”与“兵形象水”的暗合。起初还有些滞涩,渐入佳境后,竟旁征博引,将数月所学融会贯通。论道堂内鸦雀无声,连最严苛的老师也微微颔首。
讲毕,片刻寂静,随即掌声响起。柳儿抬眼,在人群后排看见李明。他未鼓掌,只静静看着她,眼中是如深潭般沉静的赞许。
那一刻,柳儿忽然明白: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来确认自己,但被这样一双清醒的眼睛看见,本身就是一种祝福。
会后,赵公子在回廊拦下她,郑重一揖:“往日浅薄,多有冒犯。柳姑娘学识见解,不输任何世家子弟。”
柳儿还礼:“公子过誉。往日我亦自设藩篱,将公子一言一行皆解读为轻慢。如今想来,多半是我心中先有了高低之判。”
赵公子愕然,随即大笑:“好个‘心中先有高低之判’!柳姑娘,你这句话,胜过今日清谈所有雄辩。”
明月升起时,柳儿在藏书阁找到李明。他正临窗抚琴,琴声澹澹,如月光流淌。
“今日我似乎……”柳儿不知如何描述那种感受,“似乎触摸到了真正的自己。不是那个会紧张、会得意的柳儿,而是……在这些情绪背后的什么。”
琴声未停,李明指尖流出的音符如涟漪般漾开:“那个‘什么’,一直都在。只是平日被浪花般的念头遮蔽了。”
“它可有名字?”
“名可名,非常名。”李明停手,琴音余韵在阁中缭绕,“有人称它为本心,有人谓之觉性,佛家说如来藏,道家言真宰。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尝到它的滋味——那种不随境转的安定,不因人言的自由。”
柳儿在蒲团上坐下,月光洒在她青色学袍上,如水如银:“可我担心,这只是昙花一现。明日若遇更大困境,我是否又会打回原形?”
“那就打回原形。”李明说得轻松,“觉醒不是一蹴而就的状态,而是不断忆起的过程。今日忘了,明日再记起;这一刻迷失,下一刻找回。如人行走暗夜,不是要永处光明,而是学会在每次跌倒后,重新点燃手中的灯。”
他重新拨动琴弦,这次是轻快的调子:“柳儿,你可知修行最妙的比喻是什么?”
“是什么?”
“如莲花,”琴声潺潺,他的声音融入其中,“根在淤泥,茎经浊水,花向光明。修行不是要逃离淤泥浊水,而是学习在其中绽放。你的每一个妄念、每一次迷茫,都不是障碍,恰恰是觉醒所需的养分。”
柳儿忽然落泪。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深层的释然——她终于被允许不完美,被允许在过程中反复,被允许做一个会迷路也会找路的人。
“李师兄,”她轻声问,“你……为何懂得这么多?”
琴声停了。李明望向窗外明月,良久方道:“因为我也曾是迷路的人。或许,在无数个梦里,我迷路过无数次,才逐渐认清了路标。”
“那你现在……醒着吗?”
李明转回头,眼中映着月光与她的倒影:“在梦里知道是梦,算醒么?”
这个问题太大,柳儿答不上来。
“去休息吧。”李明温和地说,“明日还有明日的功课。记住,修行不在别处,就在你此刻的呼吸间,在你与每一念的相遇里。”
柳儿起身离去,走到门边时回头。李明已重新抚琴,侧影在月光中显得既真切又虚幻,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满室的清辉。
那一夜,柳儿睡得格外沉。梦中没有学宫的纷扰,没有对错得失,只有一片清澈的空白。而在空白深处,有双眼睛始终温柔地注视着——那是她自己的眼睛,却又不仅仅是她的。
晨钟再响时,柳儿在钟声中睁开眼。第一个念头是:“今日是新的练习。”
她没有评判这念头,只是看着它升起、停留、如云飘散。
起身,迎接稷下学宫的又一天。窗外的银杏又落了些叶子,而那些叶子从未问过,自己该在何时落下,又该落在何处。
它们只是落下,如此而已。
晨光刺破窗帘的缝隙,落在柳儿的眼睑上。她眨了眨眼,熟悉的米白色天花板映入眼帘,而不是稷下学宫那绘有祥云纹的横梁。
梦。
那个漫长而清晰的梦,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的记忆碎片。她躺着不动,试图抓住些什么——银杏叶的金黄,藏书阁的墨香,李明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但现实的声音已从门外渗入:早高峰隐约的车流声,邻居关门“砰”的轻响,手机在床头柜上振动的嗡鸣。
她坐起身,抓了抓凌乱的长发。书桌上摊开的财务报表还没做完,昨晚加班到凌晨两点。电脑旁摆着一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杯底有深褐色的残渍。
柳儿,二十七岁,会计师事务所审计员。不是柳儿,不是稷下学宫的寒门学子。
可梦里的那种清明感,还残留在意识的边缘,像晨雾般稀薄却确实存在。她下床走向浴室,镜中的脸略显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梦里那个穿着青色学袍、眼中闪着求知光芒的少女,与镜中这个为KpI焦虑的职场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刷牙时,手机又震了。是项目经理陈锋的信息:“柳儿,德昌集团的审计报告今天下班前必须出初稿,对方催得急。重点看第三季度的现金流,上次他们那个关联交易有问题。”
柳儿盯着屏幕,感觉到熟悉的紧绷感从胃部升起。德昌那个项目,账目复杂得像迷宫,客户财务总监赵永明又是个吹毛求疵的——等等,赵?
梦里那个邯郸赵公子的脸,与现实里赵永明倨傲的神情,在这一刻微妙地重叠了。柳儿摇摇头,把牙膏沫吐掉。只是巧合,她想。
但去公司的地铁上,那个梦不肯完全离去。拥挤的车厢里,人们低头看着手机,面无表情。柳儿抓着扶手,闭上眼睛,试着做梦中做过的事——“照见”。
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今天肯定又要加班到半夜。”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顺着想下去——想加班有多累,想周末又泡汤了,想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只是看着这个念头,如看车窗外的广告牌一闪而过。
是:“赵永明肯定会挑刺。”
念头来了。她注意到心跳快了一拍,肩颈开始僵硬。但这次,她没有编织后续的故事——不会想“他就是要为难我”,不会想“我做不好怎么办”,只是让那个念头悬在那里,像悬浮在空中的尘埃。
奇妙的是,当她不跟着念头跑时,那份焦虑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膨胀成一座山。它还在,但似乎变小了,变远了。
“下一站,金融街。下车的乘客请准备...”
柳儿睁开眼,随着人流挤出车厢。晨光中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那是她的现实。但梦里的某种东西,似乎被她偷偷带出来了。
德昌集团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赵永明将一沓报表推过桌面,指尖敲在某一页上:“柳审计,这个数据和你上周给的预估差了两个百分点。我需要解释。”
柳儿看着那行数字。若是往常,她的思维会立刻跳进自责的漩涡——“我怎么会犯这种错”、“他肯定觉得我不专业”、“这个项目要完”。但今天,在那些念头冒头的瞬间,她想起了藏书阁里李明的话:“你要宽恕的,是你对这一切的判断。”
她深吸一口气,不是要压抑情绪,只是创造一点空隙。
“赵总说得对,这个差异需要澄清。”她声音平稳,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实际上,这是因为我们后来拿到了更准确的前端数据。您看这里——”她指向补充材料,“调整后的数字与贵司最终报表是一致的。上周的预估是基于当时的信息,这次更新后的版本才是完整审计意见的基础。”
她没有辩解,没有顺从,只是陈述事实。
赵永明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种审视的目光,与梦中学宫里赵公子打量她的眼神何其相似。但这一次,柳儿没有在那目光中退缩。她忽然意识到,她害怕的从来不是赵永明这个人,而是自己心中“他看不起我”的那个判断。
会议继续进行。当赵永明再次质疑某个分类方式时,柳儿脑海中突然冒出梦中的场景——墨香阁里,她提议设立“道兵相通”专项。
“关于研发支出的资本化处理,”她听见自己说,“我建议在附注中增加一个特殊说明项,既符合会计准则,又能清晰体现贵司业务的特殊性。我们可以称之为‘创新业务过渡项’。”
赵永明挑了挑眉,这个微小的表情变化意味着他至少愿意考虑。会议结束时,他甚至罕见地说了句:“柳审计这次准备得充分。”
走出德昌大厦时,已是华灯初上。柳儿站在街边,看着车流如河,忽然觉得这座冰冷的都市有了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就像梦里的时空流,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滴水,一片叶,随波逐流却又不自知。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柳儿,这周末回不回来?妈给你炖了鸡汤,你最近加班太多,要补补。”
声音里有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单。柳儿忽然想起梦里对母亲的牵挂,想起李明说的“牵挂是水,剧情是泥沙”。
她按下语音键,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涌上愧疚:“妈,这周末可能还得加班,但周日晚上我尽量回来喝汤。您最近膝盖还疼吗?记得贴我上次买的膏药。”
发送。没有承诺“一定回来”,没有自责“我不孝”,只是如实地表达,如实地关心。
回到事务所,加班到十一点。整理一份文件时,柳儿瞥见窗外写字楼里零星的灯光,每一盏灯下,大概都有一个为各种念头所困的人。
她关掉电脑,办公室陷入昏暗。手机屏幕亮起,是同事转发的一个公众号文章:《正念减压:五个技巧让你告别焦虑》。她点开,快速浏览——深呼吸、观察念头、不加评判...这些不正是梦里李明说的么?
只是包装成了现代心理学术语。
柳儿笑了笑,将手机收起。电梯下行时,镜面墙映出她的身影——职业套装,精致妆容,与梦里那个素衣木簪的少女截然不同。但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是相通的。
走出大厦,秋夜的风已带凉意。她想起梦中那片银杏叶,想起李明放在她掌心的温度。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吗?为什么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为什么那些教导,恰好解答了她现实中的困境?
街角咖啡店还亮着灯。柳儿推门进去,想买杯热饮暖暖手。柜台后的人闻声抬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正在擦拭咖啡机。
“抱歉,我们快打烊了...”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柳儿也愣住了。这张脸...虽然发型是现代短发,虽然穿着咖啡师围裙而不是青衫,但那双眼睛...
“李...”她脱口而出,又停住。怎么可能。
男子却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种洞悉的温和:“一杯,我请你。拿铁?还是你有别的偏好?”
“拿铁就好。”柳儿听到自己说,声音有些干涩。
男子开始熟练地操作咖啡机。蒸汽声嘶嘶响起,空气里弥漫开咖啡豆的醇香。柳儿站在柜台前,看着他侧脸的轮廓,与梦中那个在藏书阁抚琴的身影重叠又分离。
“你...”她鼓起勇气,“你相信梦境有时比现实更真实吗?”
男子将牛奶倒入拉花缸,手腕平稳地转动:“庄子梦蝶,蝶梦庄子。谁又能分得清呢?”他抬眼看了看她,眼神清澈,“重要的是梦带来了什么,不是吗?”
“如果...”柳儿斟酌着词句,“如果梦里有个人,教了你一些东西,醒来后发现那些东西在现实里也用得上。这算什么?”
男子将完成的拿铁推到她面前,奶泡上拉着一片精致的银杏叶图案:“也许那些东西本来就在你心里,梦只是帮你把它们找出来。”
柳儿盯着那枚银杏拉花,说不出话。
“或者,”男子靠在柜台边,语气随意却意味深长,“也许有些相遇,本就不受时空限制。就像有些领悟,一旦获得,就会在所有版本的你之中传递。”
咖啡馆的灯光在他眼中映出温暖的光点。这一刻,柳儿忽然无比确信——不是基于理性,而是某种更深层的知晓——眼前这个人,就是梦里的李明。
也不是。
他是咖啡师,她是审计员。这是2023年的秋夜,不是千年前的稷下。但有什么东西跨越了这些界限,在此刻连接。
“谢谢。”她轻声说,接过那杯拿铁。温度透过纸杯传递到掌心,恰如梦中银杏叶的触感。
“不客气。”男子开始收拾柜台,“对了,我们店周末有冥想沙龙,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教什么高深的东西,就是大家一起安静坐坐,看看自己的念头。”
他递过来一张简单的传单。上面没有花哨的设计,只有时间地址,和一行小字:“观心如镜,照见本来。”
柳儿接过传单,指尖微微颤抖:“我会考虑的。”
走出咖啡馆,她站在霓虹灯下,回头望去。玻璃窗内,男子正在关掉一盏灯。光影在他脸上明暗交替,整个店面沉入黑暗。
但那张脸,那眼神,那笑容,已如烙印般刻在她心里。
手机又震了,是陈锋的消息:“柳儿,报告我看了,做得不错。特别是那个‘创新业务过渡项’的提议,客户接受了。周末好好休息。”
柳儿看着这条信息,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无声滑落。
不是悲伤,而是释然。是某种坚硬的、包裹了她很久的东西,正在融化。她终于允许自己承认:这些年的焦虑、自我怀疑、永远不够好的恐惧,不过是一层层自己编织的故事。就像梦中那些关于身份、关于评价、关于得失的剧情。
真正的她,从来不在那些故事里。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秋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抬头看天,都市的霓虹让星星黯淡,但若仔细看,仍能辨认出几颗最亮的,固执地闪烁着。
李明说得对。修行不是要变成无情的石头,而是在牵挂中不迷失,在焦虑中不溺水,在评判中不认同。是在每一个当下,记得自己既是梦中的角色,也是做梦的人。
回到公寓,柳儿没有立刻开灯。她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月光。走到书桌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旧木盒——那是祖母的遗物,她一直带着,却很少打开。
盒子里没有贵重物品,只有几封旧信,一张褪色的全家福,和一本薄薄的、线装的笔记。她翻开笔记,泛黄的纸页上是祖母娟秀的小楷,记录着一些生活感悟。一页,有一行字特别清晰:
“人生如长梦,醒时亦梦中。但修平常心,处处是清风。”
柳儿用手指轻抚那些字迹。祖母从未学过什么高深哲学,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语文教师,却写出了与千年之前、万里之外的李明相似的话。
也许智慧本就如此,不在庙堂高处,而在寻常日子里。在每个面对焦虑的深呼吸里,在每个放下评判的瞬间里,在每个允许自己不完美的接纳里。
她泡了杯茶,坐在窗边,看着城市的夜景。远处写字楼的灯光渐次熄灭,如同无数个梦在缓缓醒来,或沉入更深的睡眠。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回复的语音:“周日妈等你。工作别太累,身体要紧。”
柳儿微笑,回复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她打开电脑,不是为工作,而是新建了一个文档。光标在空白处闪烁,她想了想,敲下标题:
《照见笔记》
第一行:“今天,我试着宽恕了一个判断——‘我必须完美才能被接受’。事实上,当我放下这个判断,反而做得更好。”
她停笔,看向窗外。夜空辽阔,包容着所有醒着的、睡着的、半梦半醒的灵魂。
吗?
也许从未真正睡去。
也许醒,本身就是一个最美丽的梦。
她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中,仿佛又看见稷下学宫那扇窗,那棵银杏,那个在时光深处对她微笑的青衫身影。
而此刻,在此地,她对自己微笑。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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