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采药人,姓赵,背着个竹篓,篓子里总装着些奇奇怪怪的草根,什么七叶一枝花、九死还魂草,看着就透着股药味。他说在河边发现过一只虎头鞋,被水泡得发胀,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捞起来时还滴着水,顺着鞋口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苏燕卿的声音忽然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鞋头的虎脸都泡模糊了,虎鼻子泡成了圆疙瘩,只剩点红绸子的影子,那红是江南的胭脂染的,太阳底下会泛着点金光,是飞燕从家里带来的胭脂,她总说‘这色儿衬肤色’。”
“他说那鞋看着不大,像是给三四岁孩子穿的,鞋底子磨得很薄,后跟都快磨穿了,能看见里面的麻线。可针脚却还是密得很,每一针都扎得深,线勒进布里,拽都拽不动,像是被人揣在怀里揣了很久,被体温焐得发潮,凑近了闻,还带着点淡淡的桂花味——那是飞燕总爱在鞋里放的干桂花,她说‘江南的习俗,鞋里放桂花,走路都带香’,她的嫁妆里就有袋陈桂花,说是奶奶传下来的。”
苏燕卿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屋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阿禾望着她,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水光,像盛着终南山的雪水,一晃一晃的,却迟迟不肯落下来。
许久后,苏燕卿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个小小的木盒时,指腹在盒面上摩挲了许久,仿佛那紫檀木的纹路里藏着数不清的光阴。木盒边角被摩挲得发亮,包浆温润,像块浸了年月的玉,上面刻着的缠枝莲纹样早已磨得浅淡,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巧——那是飞燕刚入玉楼春时,用第一个月的月钱请木匠打的,她说“莲生淤泥,却能不染,我也想这样”。她总爱在里面放些碎银,用红绳串着,晃一晃能听见细碎的叮当声,那是她偷偷攒下的“回家路费”;还放着没绣完的丝线,各色缠在竹绷上,像捆住了半段江南的春天。
苏燕卿掀开盒盖的动作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蝶,盒内铺着的深蓝色绒布早已褪色,泛着陈旧的灰蓝,却依旧平整。绒布中央躺着半只虎头鞋,像只被折了翅膀的小兽,孤零零地缩在角落。鞋帮原该是正红色,如今褪成了浅淡的霞色,像被雨水洗过的残阳,布面起了层细密的毛絮,摸上去刺手,像摸着一把枯草。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发黄发黑的棉絮,棉絮里还裹着几粒细沙,大概是从终南山的泥土里带来的。
鞋头的虎头绣得歪歪扭扭,本应威风的虎眼被绣成了斜睨的模样,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眼眶用黑线勾勒,针脚乱得像团缠在一起的麻线——苏燕卿记得清楚,那是飞燕孕吐最厉害的时候绣的。彼时飞燕刚显怀,老鸨拿着堕胎药逼她喝,她死死抵着桌沿,指甲掐进木头里,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最后蜷在床角吐了半宿,胆汁都快吐出来了。缓过劲后,她坐在油灯下绣这只虎头鞋,绣一针就按住心口喘半天,吐完了用帕子擦净嘴角,接着往下绣,说“得给小石头留个念想”。
最让人揪心的是鞋帮处那道撕裂的口子,边缘卷着毛边,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痂,早已发黑发硬,嵌在布纹里,怎么洗都洗不掉。苏燕卿的指尖轻轻拂过那道裂口,指腹触到粗糙的布面时微微一颤,喉间涌上股腥甜——那是猎户送来时就有的,老猎户李叔说,当时这半只鞋勾在荆棘丛里,尖刺穿透了布面,把裂口撕得更大,血痕就是那时被荆棘染得更深的。
“这是猎户后来送来的,”苏燕卿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像被风刮得发抖的蛛丝,“李叔说在乱葬岗附近的荆棘丛里捡到的,那地方荒得很,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沙沙响,像有人在哭。他说这半只鞋被勾在最尖的那根刺上,另一半……大概是被狼叼走了,或是被泥水冲进了山涧,找了三天三夜,连点布丝都没寻着。”
她顿了顿,指尖在鞋面上那些细密的针脚处徘徊,那些针脚扎得极深,线几乎勒进布里,留下一道道浅痕:“你看这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扎得密,像怕松了似的。她给小石头缝襁褓时也这样,夜里就着油灯缝,针脚又密又紧,扎得太深,指尖的血珠滴在布上,她就赶紧用唾沫舔掉,说‘不能脏了给孩子的东西’。小石头满月那天,她抱着襁褓给我看,说‘你看这针脚,密得能挡风’,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阿禾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大颗大颗砸在琴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琴弦,连琴音都带着哭腔,像是琴弦也在抽噎。她望着那半只虎头鞋,眼前忽然浮现出幻象:终南山的风雪里,飞燕穿着那件月白色的旧裙,裙角被树枝勾破了大口子,露出的小腿上满是冻疮,红肿得像发面馒头,有些地方结着黑痂,在雪地里一瘸一拐地跑。她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也许是这半只虎头鞋,也许是块被体温焐热的石头,嘴里反复喊着“小石头”,声音被狂风撕成碎片,散在山谷里,连回声都带着颤。
幻象里的飞燕跌坐在结冰的河边,河水泛着青黑,薄冰下的水流慢悠悠地淌,像她江南老家秦淮河的水。她手里捏着那半只虎头鞋,指甲深深掐进起毛的布面,把布都掐烂了,指缝里渗出血来,和鞋上的旧血痕混在一起。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冰面上,“嗒嗒”作响,砸破了薄冰,坠入水中,跟着水流往南去——流过终南山的峡谷,流过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流过玉楼春门前的青石板,一直流向她再也回不去的江南。
阿禾仿佛看见江南的秦淮河上,画舫摇着橹,“咿呀”声里,歌女唱着飞燕小时候听的《采莲曲》;看见乌篷船的船头,飞燕的母亲坐在绣绷前,手里拈着丝线绣鸾鸟,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母亲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金粉;看见绣坊前的桃花开得正艳,花瓣落在飞燕的粗布裙上,她追着蝴蝶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可这些画面像水中的倒影,碰一下就碎了,只剩下终南山的风雪,在幻象里越下越大,把飞燕的身影埋得越来越深。
“她的舞,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阿禾哽咽着问,声音碎得像被踩过的玻璃碴,一片一片割着心口,“为了沈知远?为了小石头?还是为了她自己那点没说出口的念想?”
苏燕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那半只虎头鞋轻轻放回木盒,指尖在盒沿上摩挲。烛火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动,映出一片水光,分不清是烛火的影,还是没掉下来的泪。过了很久,久到油灯芯结了个灯花,“噼啪”一声爆开,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或许……都有吧。”
“为了沈知远那句‘你的舞里有江南的水意’,她把真心都捧了出去。”苏燕卿的声音里裹着苦,“你没见过她那时的样子,眼睛亮得像盛了秦淮河的月光,练舞练到脚指甲盖都磨掉了,缠着布条继续转,说‘他说喜欢看我转起来像水波纹’。她为他改了江南的舞步,加了长安的胡旋,把《采莲曲》跳成了《柘枝引》,只为了合他的心意。她把攒了半年的碎银拿出来,托人去江南买云锦,想做件新舞衣给他看,结果呢?”
苏燕卿的声音发颤,像被寒风呛到:“他中了进士那天,骑着高头大马从玉楼春门前过,红袍加身,何等风光。飞燕扒着二楼的栏杆看,手里还攥着那块没绣完的云锦,喊他的名字,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后来听说他娶了礼部尚书的女儿,婚宴办了三天三夜,红绸子从街头铺到街尾,可谁还记得,有个叫飞燕的舞姬,为他把脚尖跳得血肉模糊?”
她拿起那半只虎头鞋,指尖在鞋头的虎脸上轻轻点了点,像是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婴孩:“为了小石头那句没说出口的‘娘’,她把命都拼上了。怀着他的时候,老鸨天天来逼她喝堕胎药,她就把药偷偷倒在床底下,藏起的药渣堆得像座小山。生他那天,疼得在地上打滚,咬碎了三块帕子,却死死咬着牙不叫,就怕吓着刚出生的孩子。小石头满月时,她抱着孩子给我看,说‘你看他的眼睛,像不像沈知远?’,眼里的光啊,比楼里所有的灯都亮。”
“为了给他攒赎身钱,她接了最累的活,一天跳七场《胡旋舞》,转得头晕目眩,从台上摔下来好几次,膝盖磕在青砖地上,血把地毯都染红了,她爬起来笑着说‘没事’。可最后呢?”苏燕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低下去,带着哽咽,“小石头被沈知远的夫人派人抱走那天,她跪在雪地里磕头,额头磕出的血混着雪水,在青石板上洇开朵红梅,她喊‘我再也不跳舞了,求求你们把孩子还给我’,可没人理她。后来她总说,小石头要是还在,该会跑了,该会喊娘了,说着说着就笑,笑着笑着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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