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那张木板床上，背对着众人的太平公主，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那名金吾卫将领瞬间炸毛，猛地转身，怒视着靠在椅上的林琛。
“你说什么？！”
他的手再次按向腰间的刀柄，手背上青筋虬结。
“让公主殿下……喂药？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是在找死！”
李豹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了林琛和那将领之间，手里的长刀也提了起来，屋内的气氛又一次绷紧。
李永安也愣住了。
她看向林琛，不明白他为何要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
这已经不是在治病了，这是在羞辱，在把太平公主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也踩在脚下。
“林少卿……”
“李夫人，”林琛打断了她，他甚至没有睁眼，声音平稳得可怕，“你还记得我说的‘施肥’吗？”
李永安当然记得。
“一株嫁接的树苗，想要它活，光有土是不够的。”
“需要新土完全接纳它，需要旧根心甘情愿地滋养它。”
“母蛊是有灵性的东西，它能感受到宿主的情绪。憎恨、愤怒、不甘……这些情绪，对它来说都是毒药，会让它焦躁不安，会排斥新的‘子蛊’。”
他的头微微侧向角落。
“只有让它感受到，它的原宿主，正在心甘情愿地、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个新的寄托，它才会慢慢放下戒心，才会以为这本就是一体，从而彻底沉睡。”
“亲自喂药，就是第一步。一个时辰后，安安就要服药了。”
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孙神医听得眉头紧锁，思索其中的医理，却又觉得荒诞不经。
但李永安听懂了。
林琛要的，根本不是心甘情愿，而是用这种方式，逼着太平公主在母蛊面前，演出一幅“母慈子孝”的假象。
“听到了吗？”李永安转向那名暴怒的金吾卫将领，“这是为公主殿下治病，你们若想让她死，大可以继续闹。”
“你……你们欺人太甚！”将领气得浑身发抖。
“退下。”
太平公主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撑着床沿，动作迟缓得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金吾卫将领屈辱地咬着牙，终究还是退后了一步，垂下了头。
时间，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流逝。
孙神医将一碗早就熬好的、温热的汤药端了过来。
药是普通的安神汤，只是里面加了一滴安安的血。
青姨接过药碗，走到木板床边，将药碗递了过去。
“公主殿下。”
太平公主终于转过身。
烛火下，那张曾经美艳绝伦的脸，此刻憔??悴得不成样子，头发凌乱，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
她看着青姨手中的那碗药。
黑褐色的汤药，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她要用自己的手，把这碗药，喂进那个她恨不得亲手掐死的孩子的嘴里。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感。
不是身体的痛，是心里的。
她伸出手，那只曾经执掌过权柄、佩戴过无数珍宝的手，此刻在微微地颤抖。
她的指尖，碰到了温热的碗壁。
她接过了那碗药。
金吾卫将领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太平公主端着药碗，从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站了起来。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一步，一步，走向不远处那张华美的大床。
短短几步的距离，她却像是走了一生那么长。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在凌迟她的骄傲。
终于，她走到了床边。
她看着床上睡得安详的孩童，那张肖似李永安的脸，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缓缓地，在床沿边蹲下身子。
这个姿态，让她感觉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
她拿起汤匙，舀了一勺药，递到安安的嘴边。
因为手抖得厉害，黑褐色的药汁洒了一些出来，滴落在华贵的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污渍。
她的动作停住了。
暖阁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永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生怕太平公主会突然发狂，将那碗滚烫的药，直接泼在安安的脸上。
然而，太平公主只是停顿了片刻。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时，手竟然稳住了。
她用汤匙，轻轻顶开安安的嘴唇，将那一勺药，小心翼翼地，喂了进去。
安安在睡梦中，似乎尝到了苦味，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却还是顺从地吞咽了下去。
一勺。
两勺。
三勺。
太平公主面无表情，动作机械地重复着喂药的动作。
她这不是在喂药，而是在亲手埋葬过去的自己。
那个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太平公主，在这一刻，死了。
终于，一碗药见底。
她将空碗和汤匙放在床头的矮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当啷”声。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撑着床沿，才没有倒下。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了那个属于她的、冰冷的角落。
她重新躺下，蜷缩成一团，用背影对着这个让她感到无尽羞辱的世界。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永安看着儿子喝完药后，愈发红润的脸色，胸中那口一直提着的气，终于缓缓吐出。
她走到林琛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这一声谢，真心实意。
所有人都以为，今天这番折腾，总该结束了。
一直闭目养神的林琛，却忽然又开口了。
“药喂完了。”
“今天的事，才做了一半。”
什么？
李永安猛地回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青姨和张伯也惊呆了。
就连那名金吾卫将领，都忘了愤怒，只剩下愕然。
角落里，太平公主的身体，再次绷紧。
林琛佯装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他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
“光喂药，是‘施肥’。”
“但要让新根和旧土彻底融合，还需要‘浇水’。”
“母蛊需要持续不断地，感受到新宿主的气息，才能彻底安心。”
他的头，转向安安沉睡的床榻。
“从现在开始，到天亮之前，公主殿下需要一直握着安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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