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脐带》
——论《诗话歌仔》中粤语作为诗性母体的文化重构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日益趋向标准化表达的大语境下,树科的《诗话歌仔》以粤方言的鲜活韵律,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语言原乡的窗口。这首诗不仅是一幅岭南生活的风俗画,更是一场关于方言与诗性、口头传统与书面文学、地方记忆与文化认同的深刻对话。当揽着苏虾仔,吟唱着《落雨大》《月光光》这些粤语童谣时,诗人实际上正在用语言的脐带,将个体经验与集体记忆、将当下瞬间与文化传统紧密联结。
粤语作为汉语族中最古老的语言分支之一,保存了大量中古汉语的语音特征和词汇元素。王力在《汉语语音史》中指出:粤语是汉语方言中保留古音最完备的一种。这种语言特性赋予了粤语诗歌独特的音乐性和历史纵深感。《诗话歌仔》中哈,今晏牙牙仔\/硬喺撑眼唔肯瞓这样的句子,通过入声字、的短促音韵,以及双声叠韵的牙牙仔眼眼碌碌,创造出一种既活泼又古朴的音响效果。这种音韵特质非但不会造成理解障碍,反而因其陌生化效果激发了读者的听觉想象。正如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所言: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仅仅是知道事物。《诗话歌仔》通过粤语特有的韵律节奏,让读者到了语言本身的物质性存在。
从诗歌人类学视角看,这首诗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声音场域。诗中提到的《落雨大》《月光光》《年卅晚》都是流传于岭南地区的经典童谣,它们共同构成了粤语文化的声音档案。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强调:音乐和神话一样,都是人类对抗时间流逝的武器。当这些童谣被写入诗歌,它们就从口头传统进入了文学传统,从瞬时性的声音转化为永恒性的文本。诗人在这里扮演了文化守夜人的角色,他用文字为易逝的声音建造了一座记忆的宫殿。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中与的互动场景,这不仅是家庭生活的片段,更是一种文化传递的仪式——通过方言童谣的吟唱,地域文化的基因得以代代相传。
《诗话歌仔》展现了方言诗歌特有的肌理感。巴赫金的理论认为,标准语与方言的并置能产生丰富的文本张力。诗中擘大对眼眼碌碌这样的粤语表达,以其形象化的身体语言和独特的量词使用,创造出标准汉语难以企及的生动效果。钱锺书在《谈艺录》中曾言:俗语可炼为雅言,俚词可调作妙句。树科对粤语的运用正体现了这种炼俗为雅的诗学智慧。唔系,等下姐夫嚟\/佢梗揻你嘅面珠仔这样的句子,既保留了方言的鲜活气息,又通过精心的节奏控制(如与的押韵)将其提升为诗性语言。这种对方言的文学化处理,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一种美学的重构。
从文化记忆的角度看,《诗话歌仔》实现了从私人空间到公共领域的诗意转换。德国学者阿斯曼在《文化记忆》中指出:记忆需要固定的支点,这些支点可以是文字、图像或仪式。诗中的粤语童谣就是这样的文化支点,它们将个体的育儿经验转化为集体的文化记忆。当私人家庭场景(妹头揽住苏虾仔)与公共文化符号(粤语童谣)相互交织时,诗歌就成为了连接个人与群体的媒介。这种转换在当代城市化进程中尤为重要——在标准化教育普及、人口流动加剧的今天,方言童谣正面临消亡的危险。《诗话歌仔》通过诗意的再现,为这些濒危的声音传统提供了栖身之所。
在诗歌结构上,《诗话歌仔》采用了场景—延展—转折的三段式布局。首段罗列童谣名,建立基本情境;中段描写孩童反应,延展戏剧性;末段引入的威胁,制造意外转折。这种结构看似简单,实则暗合古典诗词起承转合的美学原则。尤其是结尾处的幽默转折(佢梗揻你嘅面珠仔),既保持了整首诗的童趣基调,又通过成年人的介入暗示了成长的主题。这种结构处理显示了诗人对民间智慧的吸收——正如普罗普在《民间故事形态学》中所分析的,许多民间叙事都遵循着禁令—违禁—惩罚的功能序列。《诗话歌仔》巧妙地将这一叙事模式浓缩在短短十二行诗中。
从语言哲学层面看,这首诗触及了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语言游戏理论。粤语在此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一套完整的意义生成系统。苏虾仔牙牙仔面珠仔等词缀的使用,构建了一个充满亲昵感的语言世界。这些表达无法完全翻译为标准汉语而不损失其情感色彩和文化内涵,这正是方言诗歌的独特价值所在。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存在之家,而方言可能是这个家中最温暖的房间。《诗话歌仔》让我们看到,当诗人用母语写作时,他不仅在使用一种工具,更是在回归一种存在方式。
在当代诗歌日益精英化、抽象化的趋势下,《诗话歌仔》代表了一种返璞归真的诗学选择。它不追求形而上的哲思,而是扎根于具体的地方经验;不刻意创新形式,而是从传统中汲取养分。这种创作取向令人想起t.S.艾略特对传统的定义:传统不是继承得来的,而是通过艰苦努力获得的。树科对粤语童谣的创造性转化,正是一种获得传统的努力。通过将口头文学提升为书面诗歌,他既保存了文化遗产,又赋予其新的艺术生命。
《诗话歌仔》最终让我们思考方言诗歌在全球化时代的文化政治意义。霍米·巴巴的杂交性理论提醒我们,地方性不是全球化的对立面,而是其必要的补充。在文化同质化压力日增的今天,像《诗话歌仔》这样的方言诗歌,既是对文化多样性的扞卫,也是对单一现代性叙事的抵抗。它证明,真正的地方性表达往往能触及最普遍的人类情感——对童年的怀念、对亲情的珍视、对传统的依恋。
当的歌声在诗行间回荡,我们听到的不仅是一地的方言,更是整个人类对诗意栖居的永恒渴望。《诗话歌仔》以它质朴而深邃的方式告诉我们:诗歌的源头,或许就藏在祖母的童谣里,藏在未被标准化的方言中,藏在那些看似简单却意蕴无穷的眼眼碌碌之间。在这首短诗中,树科完成了一次文化的招魂仪式,他用诗的炼金术,将日常语言转化为不朽的艺术,将地方记忆升华为普遍的人类经验。这或许就是方言诗歌最深刻的价值——它不仅是文化的保存者,更是意义的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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