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看着盆栽有些出神。
去年,佟国纲随他征讨噶尔丹,在战斗中不幸中弹,英勇捐躯。
虽说给尽了他死后的哀荣,但佟佳家族显然觉得不够。
想到今日,佟国维腆着脸对他说起额娘、大舅舅,还有表妹,有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康熙不由得冷笑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长进没有,但胃口却还是同曾经一般“大”。
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了。
他这个二舅舅比起大舅舅来说,着实滑溜不少。
但也没聪明到哪去。
不过是罢了他议政大臣的名号,这才过了多久,就有些坐不住了。
可话又说回来了,他这个大舅舅一向能力比二舅舅好。
如今大舅舅战死,他这个二舅舅哪怕心里没底,也得咬牙撑起佟佳家族的门楣。
不知是不是被先前家族的路给框住了,他这个二舅舅“上位”的第一个方式,便是想要“前朝后宫并行”,盘算着再塞一个他的女儿,表妹的亲妹妹进宫。
他的主意不错,但康熙暂时没有想要接受的想法。
不是因为他顾忌与表妹的约定。
说实话,对于表妹与他定下的十年之约,康熙其实并没有放在心里。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现在的时机不太合适。
平妃没了,太子一派在后宫的势力大大削弱。
此时,若让佟佳格格入宫,这后宫格局又要变一变。
实在不利于他掌控后宫。
虽说现在后宫中的势力也不均衡,但一想到再让赫舍里家族送一个“平妃”进来,康熙就觉得自己的腹部隐隐作痛。
而平妃那张癫狂又扭曲的脸,也适时地浮现在康熙眼前。
平妃简直就是疯子!
康熙眼中瞬间凝聚起浓重的厌恶。
有一个刺杀他的就够了,再多来几个,那他这后宫岂不是成龙潭虎穴了。
后宫是他休息的地方,而不是让他提心吊胆的同时,还得时刻注意着说不准从哪里冒出来“刺客”。
原本想着流着赫舍里家族血脉的胤禨日后能辅佐太子,现在回过头看胤禨夭折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平妃毫无依仗都敢恶意挑拨他与太子之间的感情,若是胤禨还在,平妃指不定日后会闹出什么事呢!
想到太子,康熙的心绪更为复杂。
他素来多疑,哪怕自信于保成和他之间深厚的父子之情。
但平妃刺伤他后,她那些诛心的疯话,还是如同最阴险的蛊虫一般,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他的心底,慢慢啃噬着他心中对保成的信任。
康熙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像是想到了什么,陡然唤道:“梁九功!”
“奴才在!”正屏气凝神的梁九功几乎是弹射般躬身应道。
“毓庆宫,”康熙顿了顿,审视了一番盆栽后,接着说道,“可有什么动静?”
“回万岁爷,”梁九功的姿态更加恭敬了些,“毓庆宫内一切如常。”
康熙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梁九功微微抬眸,觑了一眼康熙那晦暗不明的侧脸后,开始逐字逐句背诵起关于太子起居的冗长清单:“太子殿下寅时三刻起身,卯初用早膳,进粳米粥半碗,水晶虾饺三枚……未时于上书房习字,临《多宝塔碑》两页……酉正二刻,进晚膳,用……”
他事无巨细,连太子多夹了一筷胭脂鹅脯都未曾遗漏。
将所有都禀告完后,梁九功有些口干舌燥。
但他也不敢在御前清嗓子,只能极其轻微地咽了咽口水。
自打出了平妃那档子事之后,万岁爷对太子的“关怀”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已经到了,万岁爷时不时就要问几句太子的状况。
以前,皇上虽说也派人盯着太子那边,但也没这么频繁地问起。
如今毓庆宫内外,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太子的一举一动。恨不得将太子殿下的每一个眼神,都被掰开了揉碎了记录在册。
不知道太子有没有察觉到不对,反正他们现在这些奴才们近来的日子都有些不太好过。
每日隔一会,他们就能收到在毓庆宫当差的奴才所记录下来,有关于太子的一言一行后,他们这些在御前当差的需将此牢牢记住,方便在皇上问起的时候,能马上回答出来。
从而,让皇上能确切地掌握太子的动向。
现在说不清是被时时刻刻记录的太子痛苦,还是他们这些奔波来奔波去的奴才更痛苦了。
梁九功大着胆子在心里叫苦道。
康熙在听完梁九功的禀告后,神色如常。
不过,他那敲击桌面的指尖缓缓停了下来。
尽管他知道毓庆宫一切正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保成的一举一动也都在他预想范围内,但平妃的话就像一根毒刺一般深深地扎在他心里,不上不下的,难以拔出。
况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如此扶持其他阿哥,太子心里有想法也是在所难免的。
但说是这样说,康熙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
毕竟,在他看来,他扶起的这些阿哥们,哪一个不是为保成精心挑选的磨刀石?
他那么殚精竭虑,还不都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下“两代明君,父慈子孝”的千古佳话吗?
纵然棋局偶有偏离,但也在他的掌控之中,发现什么错漏,他也会及时调整。
保成啊保成,你只需沿着朕为你铺就的康庄大道,稳稳地走下去便好!
为何……为何偏要有自己的想法?
想起之前内务府上报说胤褆在造办处下了两个大单的事,康熙骤然转冷。
胤褆手上有多少银两,康熙比惠妃知道的还清楚。
这些个被放入棋盘的儿子们,他都有在派人盯着。
以免他们突然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导致他棋盘变得一团乱麻,难以收场。
其实对于胤褆那欲盖弥彰的遮掩,康熙原本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实话,有时候他都觉得胤褆这孩子难道就是民间说得那词一样——缺根筋。
胤褆与其这样愚不可及的遮掩,还不如大大方方的。
如果他这样做,哪怕康熙再生疑,也可能会觉得这些银两是惠妃在暗地里给了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几乎是笃定了其中必有蹊跷。
康熙很是无奈,他和惠妃都不是什么蠢人,怎么生出来的胤褆,做事就是不灵光呢?
现在摆明了就是胤褆手上肯定没那么多银两,是有人想借他的手,给长生送贺礼。
这个人明面上还不想与长生有太多牵扯,但能绕开一圈探查的宫人,还抓不出丝毫破绽的人。
除了保成,康熙想不到其他人了。
除了隐隐感觉到了保成的不受控以外,康熙没想到胤褆居然会心甘情愿地给保成当这个蹩脚的挡箭牌。
胤褆和保成……
康熙心里渐渐浮起一股被忤逆的怒意,其中还混杂着一丝警惕。
保成未必不知道这样会招朕猜忌,也未必不知道胤褆能力有限,绝对会被他察觉出来不对,可却依然做了不说。
而且,看起来也没打算遮掩,直接亮出他就是与胤褆有联系……
保成,到底是在试探,还是……准备反抗?
康熙抬了抬眼皮,淡淡地吩咐道:“再仔细查查,毓庆宫上下人等的往来情况,莫要遗漏任何细节。”
梁九功心中一凛,连忙应道:“嗻!奴才遵旨。”
*
何昌躬身用托盘端着温热的茶盏,悄无声息地走进太子胤礽的书房。
烛火明明暗暗不断地跳跃着,将端坐于书桌后看书的太子脸庞一半照得清楚,一半掩藏在幽暗的阴影下。
何昌将手上的托盘放置在一旁的小几上,朝胤礽行礼打千后,轻声道:“殿下,现在夜已深了,您要不要先歇息吧!”
胤礽捻起一页缓缓翻过,“不急,孤再看一会。”
何昌抿了抿唇,如果是以往他可能不会再劝太子了。
但现在整个毓庆宫被万岁爷盯得很紧。
他若没尽到规劝的义务,他们这些毓庆宫的奴才们在康熙可讨不着好。
甚至,说不定万岁爷还要以此为由,再次清洗毓庆宫的宫人。
虽说毓庆宫的宫人们被调离是件很正常的事,但何昌还是希望太子身边尽量没那么多变动,他也能一直留在太子身边。
说他是为了荣华富贵也可以,但何昌也是真心实意的不想让太子周边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
在这毓庆宫中,他是跟着太子最久的宫人,也是太子最为信任的宫人。
何昌知道万岁爷未尝没有想将他换掉的心。
要知道,他之前是被安排监视太子的,但却被太子留下。
若说他没有转变立场,怕是谁都不会相信。
在这个前提下,他现在除了尽心尽力地服侍太子,也无从选择了。
因为他一旦离开了太子,就会干脆利落地被除掉。
不过,他还是感激太子的。
若是没有太子的赏识,他怎么能混到太子身边的太监第一人呢?
与其说是太子强硬地将他留下,不如说是他宁愿冒着风险也要留在太子身边。
毕竟,收益总是与风险并存。
太子到底是太子。
假以时日,他未必不能成为像万岁爷身边的梁公公一般的角色。
但现在,他小心谨慎地不被抓到任何把柄。
“殿下,”何昌低声道,“夜已深了,烛火摇曳伤眼,更深露重也易伤身。您保重玉体要紧啊!”
胤礽捻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何昌是个什么意思,他一清二楚。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按道理他也应该习惯了。
但最近不同于以往一般的频繁窥视,让他逐渐有种被人掐住喉咙的窒息感。
堂堂大清太子,居然就像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雀儿一样供人观赏。
说出去真是……
胤礽眼里划过一道寒意,“伤眼?”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道:“孤这双眼,看得清书上字迹,却也看得清这毓庆宫四下的‘眼睛’。毕竟,都亮得如同夜枭一般,孤想发觉不了都难。”
“况且,在这夜枭的四面环绕下,孤只觉得书上这字是越发清晰了。”胤礽幽幽道。
“殿下!”
何昌没想到太子会说出如此一番话,他连忙看了看四周,确认这话只有他们二人听见后,舒了一口气。
“殿下慎言!”何昌走上前,苦口婆心道,“这夜枭也就只在夜间活动,等到了白日,就会散了。”
何昌在心里有很多话,但有些话不好说。
所以,他只能用夜枭作比,来提醒太子。
万岁爷终究是万岁爷,殿下您若执意对着干,也讨不着好。
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殿下您与其针锋相对,还不如恰当的示弱。
而且,这书何时看不是看。
等避过这阵子风头,殿下您到时候不是想看啥就看啥吗?
何必争这一时之气呢?
胤礽明白何昌的意思。
有些道理,他这位自小在帝王心术中浸淫的储君,岂会不懂?
但懂,不等于他要甘之如饴地承受!
而且,一退再退,只会被逼进死胡同。
胤礽垂眸看着自己翻到的页面,不知天意还是凑巧,现在正好是《资治通鉴·唐纪》中,因着李世民过于宠信李泰,导致李承乾心生疑虑的事。
“贞观十七年……太子承乾患上有废立之意...阴养刺客纥干承基等百余人……又召壮士左卫副率封师进等谋杀魏王泰,事泄皆死。”
胤礽挑了挑眉,他的指尖在冰冷的墨字上轻轻划过。
汗阿玛啊!汗阿玛!
当您发觉我与胤褆这两枚棋子不同于您预想的那样时,可曾如这史书中的太宗皇帝一般,感到一丝如芒在背的寒意?
他难得“张扬”行事一回,就为了在汗阿玛面前展露出他与胤褆仍有联系的事实。
让康熙知道,他胤礽,并非全然在他掌控之中!
也从来不是一个会任他揉圆搓扁的太子。
虽然这可能会让汗阿玛更加忌惮他,但说得他不这么做,汗阿玛就不会忌惮一样。
现在他这么做后,汗阿玛说不定会“投鼠忌器”。
毕竟,兔子极了也会咬人。
汗阿玛想做明君,还要成就一番父慈子孝的佳话,也不看看他们兄弟愿不愿意配合他唱戏。
“呵。”胤礽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嗤笑。
“何昌,”胤礽利落地合上了手中的书,“你说得对,夜确实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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