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屋湘军传奇

萧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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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玩刀者死于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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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噶尔在燃烧。

那是一种沉闷、带着浓重焦糊味的燃烧,像是大地自身在痛苦地呻吟。

白日里还高悬着、无情炙烤着灰黄城池的太阳,早已被浓烟撕碎吞噬,只余下暗红浑浊的余烬涂抹在西天。

风,裹挟着滚烫的沙砾和呛人的烟火气,在迷宫般的街巷里横冲直撞,卷起碎纸、破布和某种更轻、更灰白的东西,在空中打着绝望的旋儿。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的腥甜和皮肉烧焦的恶臭。

遥远的地方,持续不断的闷雷滚过天际,那不是天罚,是刘锦棠将军的炮队,正用沉重的开花弹一寸寸啃噬着这座号称“不可攻破”的雄城。

每一次炮击,脚下古老的土地都随之痉挛、战栗,如同垂死的巨兽在抽搐。

阿古柏的宫殿——这座耗费无数民脂民膏、镶嵌着蓝绿琉璃、在和平岁月里曾闪耀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奢靡光华的堡垒——此刻也正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块巨大的琉璃瓦被炮火的冲击波震松,挣扎着滑落,在宫殿前坚硬如铁的盐碱地上摔得粉碎,那清脆又沉闷的破裂声,在炮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碎屑飞溅,在昏暗中划过几道短暂而绝望的微光。

宫殿深处,一间巨大而空旷的厅堂内,烛火摇曳不定。

墙壁上那些繁复的几何花纹和《古兰经》经文,在剧烈晃动的光影里扭曲、变形,如同地狱图景的投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昂贵的安息香徒劳地燃烧,试图掩盖弥漫全城的焦糊和血腥,却反而混合出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不祥的气息。

角落里,几个侍女蜷缩着,像受惊的兔子,每一次炮声炸响,她们瘦弱的肩膀就猛地一缩,压抑的啜泣声细若游丝,却又像针一样刺入紧绷的神经。

门外,侍卫们沉重的皮靴踏在冰冷石砖上的声音急促而杂乱,金属甲叶碰撞摩擦的哗啦声、压低嗓音的嘶吼命令声,交织成一曲濒临崩溃的序曲。

在这片混乱与恐惧的中央,站着阿古柏。

他不再是那个号令万军、睥睨西域的征服者。

他身上那件象征无上权力的、用金线织就的锦袍,此刻松松垮垮地挂在他明显佝偻下来的身躯上,显得无比宽大而滑稽。

汗,油腻腻的汗,从他花白的鬓角、从他那张曾经因威严而令人不敢直视、如今却松弛浮肿的脸上不断渗出、汇聚,沿着深刻的法令纹沟壑蜿蜒流下,滴落在他同样被汗水浸透的华丽前襟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他死死盯着一面巨大的、镶嵌着玳瑁和珍珠母贝的铜镜。

镜面打磨得极其光滑,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浮肿的眼袋像两个沉重的口袋挂在浑浊的眼球下方,瞳孔深处,曾经燃烧的野心和暴戾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困兽才有的、赤裸裸的惊惶。

每一次炮声轰鸣,镜中那个臃肿的身影就跟着猛地一抖,他布满汗水的脸颊也随之剧烈地抽搐一下。

他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触摸镜中的自己,确认那是否真的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毕条勒特汗”,但指尖刚刚触到冰凉的镜面,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废物!都是废物!”他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在空旷的大厅里撞出嗡嗡的回响。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角落里那些瑟瑟发抖的侍女,又投向门口那几个垂手肃立、脸色同样惨白的侍卫。

“我的城墙呢?我的士兵呢?刘锦棠……刘锦棠这个魔鬼!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他的话语破碎,逻辑混乱,只剩下狂怒的诅咒和毫无意义的重复,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咆哮喷溅出来。

角落里,一个侍女实在无法抑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在又一声震得烛火狂舞的炮响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声音在阿古柏狂暴的咆哮后显得异常刺耳。

“闭嘴!你这该死的母狗!”阿古柏像被毒蝎蜇了一下,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个哭泣的侍女。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带着一股汗臭和绝望混合的气息。他扬起粗壮的手臂,宽大的锦袍袖子带起一阵风。

那个侍女惊恐地睁大眼睛,连哭泣都忘了,只剩下喉咙里绝望的呜咽。

就在那蒲扇般的大掌裹挟着风声即将狠狠掴在侍女惨白脸颊上的瞬间——

“大人。”一个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沙哑的声音响起。

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厅堂里弥漫的狂躁和恐惧。

声音来自阿古柏身后几步之外,一片被烛光抛弃的浓重阴影里。

那里,一直静默地伫立着一个身影,如同宫殿里一件早已被遗忘的、蒙尘的旧物。

那是木拉提。

他微微佝偻着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袍子,袖口和肘部磨得起了毛边。

这卑微的装束与他身处的位置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

他手中捧着一柄弯刀。刀鞘是上等乌木所制,镶嵌着磨损黯淡的银丝,样式古朴,透着一股内敛的杀气。

他正用一块同样老旧却异常干净的鹿皮,缓慢、专注、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刀鞘,仿佛周遭天崩地裂的炮声、阿古柏的狂怒、侍女的哭泣,都不过是遥远的背景杂音。

烛光吝啬地照亮他低垂的侧脸,颧骨高耸,皮肤粗糙,像是被大漠的风沙反复打磨过。

唯有那双眼睛,在浓密睫毛的阴影下,偶尔抬起时,才会泄露出深潭般的沉寂,那沉寂之下,是冻结了千年的寒冰。

阿古柏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他像一头被强行勒住的愤怒公牛,粗重地喘息着,布满汗水的脸转向阴影中的木拉提。

他看到了那把刀,那把跟随他征战四方、饮血无数的弯刀。仿佛某种神秘的咒语被触动了,他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狂怒竟奇异地被这把刀吸引、压制了下去。

那高高扬起的手,带着一种不甘和疲惫,缓缓地垂落下来。

“你……”阿古柏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目光死死锁住那把被木拉提捧在手中的弯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虚幻的稻草。

他放弃了那个侍女,如同丢开一件无用的垃圾,脚步有些虚浮地重新踱回那面巨大的铜镜前,再次凝视镜中那个苍老、惊恐、汗流浃背的失败者。

他肥胖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自己锦袍上的金线流苏,喃喃自语,声音忽高忽低,充满了混乱的呓语和乖戾的妄想:

“……左宗棠?哼!那个瘸腿的老鬼……他以为他能赢?……安拉……安拉会惩罚这些异教徒的!……我的骑兵,我的骑兵在哪里?……他们背叛了我?不!……一定是那些该死的浩罕人……还有那些墙头草的伯克……”

他的话语支离破碎,逻辑跳跃,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满怀恐惧,时而发出几声空洞干涩的冷笑。

木拉提的目光,终于从那把被他擦拭得光可鉴人的弯刀刀鞘上抬起了一瞬。

那目光极快、极深地扫过阿古柏对着镜子喃喃自语的臃肿背影。

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审视,如同屠夫在掂量砧板上待宰牲畜的份量。

只一瞬,他的眼皮便重新垂落,浓密的睫毛再次将那深潭般的沉寂完全遮蔽。

他粗糙的手指继续着那稳定、缓慢、仿佛蕴含了某种古老仪轨的擦拭动作。

鹿皮摩擦着乌木刀鞘,发出细微而单调的“沙…沙…”声,在这充斥着炮声、啜泣和癫狂呓语的厅堂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每一次擦拭,鹿皮都沿着刀鞘上那些繁复的银丝纹路缓慢移动,指腹下的触感冰冷而坚硬。

这触感,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血与火焊死的铁门。

五年前,乌鲁木齐。那也是一个黄昏,但远没有此刻这般喧嚣和绝望。

夕阳是金色的,带着一种残酷的温柔,涂抹在古老城垣的断壁残垣上。

空气中弥漫的,是更浓烈、更新鲜的血腥味,混合着房屋燃烧的木料焦糊味和尘土味。街道不再是街道,是屠场。

残肢断臂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散落在碎裂的石板路上,凝固的血液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光泽。

少年木拉提,被两个粗壮的阿古柏士兵像拖拽牲口一样,粗暴地拖行着。

他的脚踝在粗糙的地面上磨得血肉模糊,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一个身影——他的父亲,阿布杜勒。

父亲,那位饱读诗书、温和儒雅、在乌鲁木齐城深受尊敬的学者,此刻正被按着跪在街心。

他素色的长袍沾满了尘土和暗红的血渍,额角有淤青,一缕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脸上。

然而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头颅微微昂起,目光平静地穿过混乱的士兵和弥漫的烟尘,望向西沉的落日,仿佛周遭的杀戮和喧嚣不过是舞台上的背景。

阿古柏,那时的他,身形远没有现在臃肿,骑在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上,一身戎装,沾着血污的披风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他脸上带着征服者的傲慢和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兴致,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阿布杜勒。

他手里随意地握着一柄弯刀,刀身狭长,弧度流畅,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正是此刻木拉提手中擦拭的那一把。

“阿布杜勒,”阿古柏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戏谑,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跪下,亲吻我的靴子,宣誓效忠你的新汗王,你和你家人的命,就保住了。甚至,你还可以继续做你的学问。”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否则……你知道后果。”

少年木拉提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拼命挣扎,想嘶喊,想扑过去,但士兵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气音。

阿布杜勒缓缓地转过头,目光扫过被士兵死死按住的儿子,那眼神里充满了深沉的悲悯和诀别。

然后,他平静地迎上阿古柏居高临下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四周士兵粗重的呼吸声

:“我的膝盖,只跪拜真理和安拉。不跪豺狼。”

阿古柏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阴鸷。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哼”。手腕猛地一翻!

那一道弧光,快得超越了少年的视觉捕捉极限。

木拉提只觉眼前一花,仿佛一道冰冷的闪电撕裂了黄昏的暮色。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钝响。

父亲挺直的脖颈上,一道细细的红线瞬间绽开,随即,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喷溅而出,在夕阳的光线下,竟呈现出一种短暂而妖异的金色。

那具挺立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然后像一棵被齐根砍断的老树,沉重地、缓慢地向前扑倒在冰冷肮脏的街道上,溅起一圈尘土。

头颅滚落一旁,花白的头发沾染了血污和泥土,那双曾充满智慧与温和的眼睛,茫然地望向灰暗的天空。

世界在少年木拉提的眼中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片刺目的、不断蔓延的暗红,以及那柄被阿古柏随意甩了甩、血珠飞溅的弯刀上反射的冰冷光芒。

那光芒,像一根烧红的烙铁,深深地、永远地烫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父亲——!!!”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却像投入深渊的石子,瞬间被周围的狞笑和喧嚣吞没。

一只沾满泥污和血迹的皮靴狠狠踹在他的肚子上,剧痛让他蜷缩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阿古柏冷漠地收刀入鞘的动作,以及他那双扫过自己时,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羔羊般毫无波澜的眼睛。

“……这刀……是好刀……” 阿古柏对着铜镜的喃喃自语,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恍惚。

他伸出肥厚的手,指向木拉提的方向,指尖微微颤抖,“拿……拿过来……给我看看。”

木拉提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那“沙…沙…”的声音依旧稳定而单调。

“听到没有!你这卑贱的奴隶!”阿古柏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因暴躁而尖锐,他霍然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阴影中的木拉提,“我的刀!拿过来!现在!”

木拉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张被无形弓弦骤然拉满的硬弓。

低垂的眼睑下,寒潭般的沉寂瞬间被某种极其锐利、极其狂暴的东西刺穿,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但这异动只持续了千分之一刹那。随即,所有的力量都沉淀下去,归于更深、更沉的死寂。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块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岩石。

他双手捧着那把乌木鞘的弯刀,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汗流浃背的庞大身影。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光滑的石砖上,脚步声被远处沉闷的炮声和近处阿古柏粗重的喘息所掩盖。

然而在木拉提自己的世界里,那脚步声如同沉重的鼓点,每一步都踏在五年前乌鲁木齐那条血染的街道上,踏在父亲扑倒时溅起的尘埃上,踏在无数个被鞭笞、被侮辱、被当作蝼蚁般践踏的日日夜夜里积累的灰烬上。

他与阿古柏的距离在缩短。五步。三步。两步。

阿古柏身上那股浓烈的汗味、焦躁的气息,以及一种行将就木之人特有的、混合着恐惧和奢靡香料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

木拉提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阿古柏锦袍后颈处堆积的、油腻腻的汗珠,在烛光下闪着微光。

他微微躬身,姿态谦卑如最驯服的奴仆,双手将那把擦拭得无比光洁、隐隐散发着杀气的弯刀,向前递出。

乌木刀鞘的尖端,距离阿古柏那毫无防备、布满汗水的后颈,不足三寸。

只需一个动作。一个微小到几乎不会被察觉的动作。向前一递,或者手腕一翻,抽出利刃……

木拉提的呼吸停滞了。握刀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震碎他的耳膜。

五年来无数次在噩梦中演练过的场景,此刻唾手可得!父亲滚落的头颅,母亲绝望的哭喊,族人流淌的鲜血……

无数画面如同燃烧的碎片,瞬间填满他的脑海,灼烧着他的神经。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奔涌咆哮,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同一个词:复仇!

杀!杀了他!现在!就是现在!

他几乎能感觉到手臂肌肉即将爆发出那致命一击的预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在极近处猛烈炸开!

整个宫殿剧烈地摇晃,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

巨大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头顶华丽的天花板簌簌落下大量灰尘和细小的碎石瓦砾。

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描绘着阿古柏“赫赫武功”的油画猛地一震,沉重的鎏金画框骤然脱落,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砸向地面!

“哗啦——咔嚓!” 画框在离阿古柏和木拉提不远处的坚硬地面上摔得粉碎。

画布上那个骑着战马、挥舞弯刀、意气风发的“征服者”形象,瞬间被扭曲、撕裂,淹没在飞溅的木屑和玻璃碎片中。

这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和巨响,让厅堂内本就濒临崩溃的秩序彻底瓦解。

侍女们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抱头鼠窜。

门口的侍卫们也惊慌失措,有的拔刀茫然四顾,有的本能地后退寻找掩体。

阿古柏更是被这近在咫尺的爆炸和坠落的画框吓得魂飞魄散。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怪叫,庞大的身体像受惊的河马般猛地向旁边一扑,狼狈地躲开了溅射的碎片。

他肥胖的身躯撞翻了旁边一张沉重的矮几,上面的银质酒壶和镶嵌宝石的酒杯“叮叮当当”滚落一地,美酒汩汩流出,浸湿了华丽的地毯。

木拉提递刀的动作被这剧烈的晃动和混乱硬生生打断。他反应极快,身体顺势一个踉跄,巧妙地避开了飞溅的碎木和玻璃,同时手腕一沉,稳稳地托住了那把差点脱手的弯刀。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足以致命的晃动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微风。

但他的目光,在混乱的烟尘和四散奔逃的人影掩护下,如同淬毒的冰锥,极其短暂、极其锐利地钉在了扑倒在地、狼狈不堪的阿古柏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庆幸,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计算和等待。

机会,稍纵即逝。但不是彻底消失。他默默地将弯刀收回胸前,退后一步,重新隐入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幽灵,继续等待着下一个,也许就是最终的节点。

阿古柏被侍卫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搀扶起来,锦袍沾满了灰尘和酒渍,狼狈不堪。他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布满汗水的脸上惊恐未消,又添上了暴怒的狰狞。

“怎么回事?!哪里炸了?!”他嘶吼着,声音因恐惧而变形。

一个侍卫长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头盔歪斜,脸上沾着硝烟的黑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大…大人!西门!

西门被轰塌了!清军的先锋……先锋已经突进来了!就在外城!顶…顶不住了!”

他的话语被又一阵密集如爆豆般的枪声打断,那声音比炮声更近、更清晰,如同死神急促的叩门声。

“什么?!”阿古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肥硕的身体晃了晃,几乎再次瘫软下去。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强撑的暴戾和幻想彻底碎裂,只剩下无边无际、赤裸裸的绝望。

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侍卫,像一头被彻底逼疯的野兽,在弥漫着灰尘和硝烟味的大厅里团团乱转。

“不!不可能!我的宫殿!我的……我的财宝!”

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目光狂乱地扫过那些在炮火中摇晃的金银器皿和珠宝,“快!快给我搬走!藏起来!搬到地窖去!不……地窖也不安全……”

他冲到墙边,徒劳地想把一个镶嵌着巨大绿松石的沉重金盘从支架上拽下来,却因为用力过猛和身体的笨拙,反而把金盘带倒。

“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上。他看也不看,又扑向另一个箱子,手忙脚乱地试图打开锁扣。

他的精神,如同被这最后的消息彻底压垮的堤坝,彻底崩溃了。

什么汗王威严,什么征服者气度,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濒临绝境、只想抓住最后一点浮财的可悲灵魂。

木拉提站在阴影里,如同一个局外的观众,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阿古柏的恐惧、疯狂、绝望,像最生动的戏剧在他面前上演。

每一次阿古柏为了抢夺一件珠宝而发出无意义的嘶吼,每一次他因打不开箱子而气急败坏地踢踹,都像一记记重锤,敲打着木拉提心中那座由五年屈辱和血仇铸就的冰山,激起细微却连绵不绝的裂痕。那裂痕深处,并非怜悯,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荒谬感和即将到来的解脱的麻木。

时间,在混乱和绝望中飞速流逝。外面的喊杀声、枪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汹涌的潮水,正迅速漫过宫殿的高墙。

墙壁上那些扭曲的经文花纹,在剧烈摇晃的烛光里,仿佛也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突然,一阵尖锐得刺耳、密集得如同冰雹砸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在宫殿深处炸响!

“噼里啪啦!砰砰砰——!”

那是火枪子弹穿透门窗、击打在坚硬墙壁和石柱上的声音!

紧接着,是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以及侍卫们绝望的、变了调的吼声:“挡不住了!内殿!他们到内殿了!”

厅堂内残余的侍女和仆役们发出了最后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彻底失去了方向,本能地朝着厅堂后方、阿古柏刚才想要藏匿财宝的方向疯狂涌去,互相推搡、践踏,只想逃离这即将被死亡吞噬的地方。

阿古柏正抱着一尊沉重的金佛,听到这近在咫尺的枪声和惨嚎,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他浑身剧烈地一颤,手中的金佛“咚”地一声脱手砸落在地,但他浑然不觉。

那张布满汗水、沾满灰尘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死人般的青灰。他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混乱奔逃的人群,死死盯住厅堂那扇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紧闭的沉重木门。

门外,激烈的搏斗声、垂死的呻吟、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如同地狱的奏鸣曲,清晰地穿透门板,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暴戾、疯狂、贪婪……

所有属于“毕条勒特汗”的色彩都彻底褪去、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绝望。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抽动。他不再看那些混乱的仆役,也不再试图去捡拾任何财宝。

他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力气,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只剩下纯粹恐惧的眼睛,死死地、如同溺水者寻找救命稻草般,投向厅堂深处那片摇曳烛光之外的浓重阴影。

“刀!”他嘶吼出声,声音尖锐得几乎劈裂空气,带着一种彻底崩溃的绝望和最后的本能,“我的刀!木拉提!快!把刀给我!”

那柄弯刀,那把曾带给他无数征服快感、如今却成了他唯一能想到的“体面”归宿的凶器,成了他绝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幻影。

阴影里,木拉提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掩饰。那张被风沙刻蚀、被岁月和仇恨打磨得如同岩石般的脸上,没有任何属于奴仆的卑微。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荒漠寒夜里最孤寂、最冷的星辰,直直地迎上阿古柏那双只剩下恐惧深渊的眼睛。

他动了。

没有之前的佝偻和迟缓,步伐沉稳而无声,像一头终于从漫长蛰伏中苏醒、锁定猎物的雪豹。

他再次双手捧着那把乌木鞘的弯刀,一步一步,从阴影走向光与暗的交界,走向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抖如筛糠的庞大身影。

整个混乱的厅堂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止键。

奔逃的侍女仆役、门外越来越近的厮杀声、甚至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和尘土,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世界的中心,只剩下那个捧着刀、一步步走近的沉默身影,和他对面那个被无边恐惧吞噬、等待着最终审判的肥胖暴君。

距离,在无声中缩短。

木拉提在阿古柏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微微躬身,如同无数次献上这柄凶器时一样。

双手平稳地将弯刀递出,刀柄向前,刀鞘向后。乌木鞘在摇曳的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大人,”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没有一丝波澜,“您的刀。”

阿古柏的视线已经完全被这把刀攫住。他看也没看木拉提的脸,布满汗水和油光的胖脸上肌肉剧烈抽搐着。

他几乎是抢一般伸出那双肥厚、颤抖的手,猛地抓住了乌木刀鞘和刀柄的连接处。

那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癫狂,仿佛抓住的不是一把刀,而是通往解脱的唯一道路。

就在阿古柏的手指接触到冰冷刀鞘的瞬间,木拉提动了!

那不是递刀的动作,而是蓄积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仇恨、隐忍和力量的终极爆发!

他递出的双手猛地向下一沉,同时闪电般松开刀鞘,右手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越过阿古柏抓握的手背,死死扣住了刀柄末端!

左手则在同一刹那,如同铁钳般狠狠攥住了阿古柏握住刀鞘前端的肥厚手腕!

力量!巨大的、非人的力量从木拉提看似瘦削的身体里汹涌而出!

“嗤啦——!”

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骤然撕裂了死寂!

狭长、淬厉的刀身,带着积蓄了五年的冰冷杀意和复仇的烈焰,在木拉提右手的全力抽拔和阿古柏左手腕被巨力锁死的双重作用下,如同挣脱束缚的恶龙,瞬间脱离了刀鞘的禁锢!

刀光乍现!

那光芒,冰冷、迅疾、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在昏暗的厅堂里划出一道短暂却足以冻结灵魂的寒芒!

阿古柏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惊呼。

他浑浊的瞳孔在刀光映照下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木拉提那张近在咫尺、如同复仇死神般的冰冷面孔。

那一瞬间,他似乎认出了这双眼睛——那双五年前在乌鲁木齐血泊中死死盯着他的、属于那个绝望少年的眼睛!

一种比死亡本身更深刻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

时间,在刀锋出鞘的瞬间,被无限拉长、凝固。

木拉提的右手,握着那柄父亲鲜血浸染过的弯刀刀柄,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抽刀的动作行云流水,与下一个动作完美衔接。

他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借着拔刀的冲势和全身拧转的力量,手臂带动刀锋,划出一个简洁、致命、毫无花哨的弧线!

目标,阿古柏那毫无防备、布满汗水与褶皱的粗壮脖颈!

刀锋切入皮肉的感觉,冰冷而滞涩。先是皮肤坚韧的抵抗,随即是皮下脂肪的滑腻,接着是坚韧肌肉纤维被强行撕裂的顿挫感,最后是软骨和坚硬颈椎骨被切断时那令人牙酸的轻微“咔嚓”声。

没有惨叫。

只有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仿佛气管被瞬间切断的“嗬…”的气音,从阿古柏张大的嘴巴里漏出。

他的身体猛地僵直,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蜡像。那双刚刚还充满极致恐惧和荒谬感的眼睛,瞳孔瞬间扩散,所有神采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骤然熄灭,只剩下空洞、死寂的灰白。他庞大的身躯,被这致命一击的力量带得向后微微一仰。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暗红洪水,从那道骤然裂开的、几乎贯穿了整个脖颈的巨大创口里狂喷而出!

喷溅在木拉提粗布袍子的前襟上,喷溅在他握着刀柄的、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喷溅在脚下冰冷光滑、映照着摇曳烛光的石砖地面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迅速晕开一片不断扩大、粘稠的暗红色湖泊。

阿古柏那双失去生命的、灰白色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木拉提的方向,似乎还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那极致的惊骇和无法理解的荒谬。

木拉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握着刀柄的右手猛地向上一提,顺势向外一带!刀锋与骨骼摩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声响。

巨大的头颅,带着一截断裂的颈椎,在喷涌的血泉中,沉重地、彻底地与那具肥胖的身躯分离!

“咚!”

无头的躯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巨大肉袋,轰然向前扑倒,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鲜血从断颈处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石砖。

木拉提站在原地,右手紧握着那柄滴血的弯刀,左手,稳稳地、如同托举着某种神圣的祭品,抓着阿古柏花白头发纠结的头颅。

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滴落,砸在脚下的血泊里,发出“嗒…嗒…”的声音,如同地狱的计时沙漏。

他微微低头,看着左手提着的这颗头颅。

那张曾经不可一世、暴戾恣肆的脸,此刻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眼睛空洞地圆睁着,嘴巴微张,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惊骇和茫然。

几滴滚烫的血珠溅在木拉提干裂的嘴唇上,带着浓重的腥咸。

他伸出舌头,极其缓慢地舔了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甘甜。没有复仇完成后的狂喜。

只有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咸涩,以及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灵魂也一同抽空的……虚无。

就在这时——

“轰!!!”

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沉重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碎裂的木屑四处飞溅!

刺目的火把光芒瞬间涌入,驱散了厅堂内昏黄的烛光和浓重的阴影。

一群身着深蓝色号褂、头戴红缨笠盔的清军士兵,如同汹涌的怒潮般冲了进来!

他们手中的刀枪闪着寒光,脸上带着战场搏杀后的硝烟和杀气,口中发出震慑敌胆的呐喊:

“杀——!”

“阿古柏何在?!”

“缴械不杀!”

然而,当他们看清厅堂内的景象时,所有的喊杀声如同被利刃斩断,瞬间戛然而止。

火光跳跃,将大厅中央的景象照得一片通明,却又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之中。

地上,是一具穿着华丽锦袍的肥胖无头尸体,匍匐在迅速扩大的、粘稠的血泊里,断颈处仍在汩汩冒着暗红色的血泡。

而在这片刺目的血泊中央,静静站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旧袍,身形瘦削,如同戈壁上孤独的胡杨。他的右手,握着一柄狭长、弧度优美、此刻却正不断向下滴落浓稠血珠的弯刀,刀身在火把的映照下反射着冰冷而妖异的光泽。

他的左手,稳稳地提着一颗头颅。花白的头发被血污凝结成一绺一绺,头颅的面容扭曲,双目圆睁,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正是他们追索的目标,阿古柏!

整个大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血珠从刀尖、从头颅发梢滴落在地面血泊中的“嗒…嗒…”声,清晰得令人心悸。

冲在最前面的清军士兵们,脸上的杀气瞬间被一种混杂着震惊、茫然、甚至一丝本能的惊惧所取代。

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脚步却钉在了原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聚焦在那个提着人头、浑身浴血的沉默身影上。

木拉提缓缓地抬起眼。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复仇的快意,没有恐惧,也没有解脱。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仿佛刚刚完成这一切的不是他,或者他已经连同自己的灵魂一起埋葬。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指向他的冰冷刀枪,越过惊愕的清军士兵,投向门外更深的、被火光照亮的黑暗,又仿佛穿透了这一切,望向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左手提着的那颗头颅,断颈处滴落的血珠,在脚下冰冷的石砖上,溅开一朵朵微小而刺目的暗红之花。

破晓前最深的黑暗,正被东方天际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倔强的鱼肚白悄然撕裂。

喀什噶尔城内的硝烟尚未散尽,焦糊与血腥的气息依旧浓重地压在每一寸空气之上,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杀伐之气,已然随着阿古柏政权的崩溃而悄然瓦解。

混乱的喧嚣正逐渐被一种劫后余生、疲惫不堪的寂静所取代。

木拉提一步一步,走在通往东城大营的街道上。

脚下的路被炮火和马蹄反复蹂躏过,坑洼不平,遍布瓦砾、碎木和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

他身上那件粗布旧袍,早已被阿古柏颈腔中喷涌的鲜血彻底浸透,呈现出一种粘稠、沉重的暗褐色,紧紧贴着他的皮肤,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铁锈腥气。

左手提着的头颅,断颈处已不再大量滴血,但每走一步,仍有粘稠的暗红色液体,缓慢地、沉重地坠落,砸在干燥的尘土里,留下一个个深色的、触目惊心的印记。

“嗒。”

“嗒。”

“嗒。”

那声音,在这片废墟般的黎明死寂中,单调而清晰地回响,如同他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街道两旁,开始出现人影。那是幸存的喀什噶尔居民,他们从被炸塌一半的土屋中、从烧焦的门板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

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眼神里交织着深重的疲惫、尚未褪尽的恐惧,以及一丝新生的、小心翼翼的茫然。

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木拉提身上——落在他手中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上时,所有的情绪瞬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东西取代。

震惊!如同无声的霹雳在他们脸上炸开。

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干涸的河床骤然涌出甘泉。

有人猛地捂住嘴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有人死死抓住身边亲人的手臂,指甲深深掐入皮肉,身体剧烈地颤抖。

接着,是刻骨的仇恨!那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狠狠剜向那颗曾经高高在上、掌控他们生死的头颅。

无声的诅咒在每一双燃烧的眼睛里沸腾。

最后,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化作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注视,聚焦在那个浑身浴血、沉默前行的身影上。

没有欢呼,没有拥簇,只有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肃穆寂静。

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在他面前无声地让开道路。

他们看着这个曾经的奴隶,这个提着暴君头颅的复仇者,一步一步,走向那座象征着终结与新生的清军大营。

每一道目光都饱含着千言万语,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死寂的注视。

木拉提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脚步没有停顿,目光也没有丝毫游移。他只是看着脚下被血滴不断标记的路,看着前方那座在晨光熹微中轮廓逐渐清晰的大营。

辕门高耸,深蓝色的旗帜在微凉的晨风中猎猎招展,旗上巨大的“刘”字和“左”字隐约可见。

营门口肃立着两排盔甲鲜明、长枪如林的清军士兵,如同两排沉默的钢铁雕像。

他们显然早已接到消息,目光锐利如鹰,穿透清晨的薄雾,牢牢锁定了那个正一步步走近的、提着人头的血人。

距离营门还有十丈。

木拉提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他微微佝偻着背,仿佛身上那件浸透了仇人鲜血的沉重衣袍,连同那无形的五年屈辱,终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没有试图去擦拭脸上的血污,也没有整理褴褛的衣衫。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疲惫,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倒在辕门前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他依旧低着头,双手却稳稳地将那颗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头颅,轻轻捧起,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

头颅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威严的大营。

然后,他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触地,紧贴着那颗头颅旁冰冷的地面。

一个最卑微、最彻底的跪拜姿势。粘稠的血液顺着他低垂的发梢滴落,迅速渗入干燥的黄土之中,与头颅断颈处流出的暗红融汇在一起。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凝固在黎明血色中的、沉默的祭品。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风停止了流动,连营门口旗帜的招展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远处,不知何处,传来了第一声悠长而苍凉的晨间宣礼,穿透硝烟弥漫的空气,如同来自天国的叹息,在破败的城池上空回荡,又悄然消散。

营门内,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稳定而威严的节奏。那是属于胜利者的脚步声。

木拉提依旧俯首跪拜,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大地。

身下那片被自己和仇人之血共同浸润的黄土,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息,混合着铁锈的腥甜和泥土的粗粝。

复仇的滋味,原来并非烈酒的灼烧,而是荒漠深处最苦涩、最咸涩的盐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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