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
阳光虽然明媚，却带着几分北方特有的冷冽。
刘青山和李建国两人踩着路边尚未完全化冻的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走进了四号楼一单元的楼道。
刚一进楼道，李建国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作为干了二十年的老建筑工人，他什么样的房子没见过？
可眼前这楼道，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嚯！刘老板，这房子……真讲究啊！”李建国忍不住赞叹出声。
他低下头，用脚尖轻轻蹭了蹭地面。
这楼道的台阶，竟然不是常见的那种起砂扬尘的水泥地，而是铺着整整齐齐淡黄色的水磨石地砖。
每一块都打磨得光可鉴人，接缝处严丝合缝，一看就是费了功夫的好活儿。
他又伸手摸了摸楼梯扶手，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扶手主体是结实的铁艺，焊接点打磨得非常光滑，刷着黑色的防锈漆。
最关键的是，扶手的顶端，竟然还包着一层暗红色的硬木边。
大冬天的，手摸上去温润厚实，一点都不觉得冰手。
“这规格……都快赶上咱们市里招待所的干部楼了！”
李建国啧啧称奇，全是行家话，“怪不得是全燕京头一份儿的商品房，这用料，扎实！气派！”
到了401门口，
刘青山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清脆地拧开了房门。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潮湿水泥、石灰和淡淡尘土味的新房特有气息，扑面而来。虽然屋里还没什么人气儿，显得有些清冷，但那明亮的光线却让人心头一暖。
“请进，李师傅。”刘青山侧身站在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很是客气。
李建国没有马上进去。
他先是在门口那块光洁的水磨石地上，再次用力跺了跺脚，把解放鞋底最后一丁点泥土和雪渣子都震掉，生怕踩脏了这么好的地，这才小心翼翼地迈了进去。
这是一套标准的三居室，九十五平米的套内面积。
在这个人均居住面积只有几平方米、一家三代挤在一间屋子里的年代，这绝对称得上是令人咋舌的豪宅了。
房子是南北通透的格局。
一进门是一个不算太大的门厅，往左是宽敞的客厅，连接着南向的大阳台，冬日的暖阳正透过钢制玻璃窗洒进来，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投下一片明亮而温暖的光斑，看得人心里亮堂。
往右是一条走廊，串联起厨房、卫生间和三间卧室，动静分离，布局合理。
李建国一进屋，
那双平时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木讷的眼睛，瞬间就变得锐利起来，仿佛两把精准的游标卡尺，开始扫描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没急着说话，而是先走到了南面的阳台。
他伸手摸了摸钢制窗户的缝隙，感受了一下密封性，又用力推拉了几下，听了听滑轨的声音。接着，他蹲下身，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卷尺和一个小小的老式水平仪，在客厅地面的几个点测量了一下平整度。
随后，他又像个侦探一样，去了厨房和卫生间。
他拧了拧还没通水的水龙头，试了试阀门的松紧；又从包里掏出一把小巧的空鼓锤，在墙面和下水管道上轻轻敲击，“咚咚咚”的声音清脆悦耳，说明里面没有空鼓，管壁也够厚。
最后，他特意走到客厅和卧室的窗台下，蹲下身子，仔细检查了那几组灰扑扑的老式铸铁暖气片。
他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暖气片的温度，冰冷一片，这房子没入住，暖气费没交，自然是凉的。但他并不在意这个，而是用力晃了晃暖气片，检查固定的牢靠程度，又看了看连接处的阀门有无锈蚀渗漏。
足足转悠了快二十分钟，
把房子的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他才回到站在客厅中央耐心等待的刘青山面前。
此刻，他那张黝黑的国字脸上，露出了由衷的赞叹，“刘老板，好房子！真是好房子！”
他竖起大拇指，语气肯定，“这墙体砌得直，角是角，棱是棱，一点都不歪，泥瓦匠的手艺很正，是老把式干的。”
“地面找平也做得相当不错，误差我看不会超过两厘，铺地砖或者打洋灰地都省事儿。水暖管道用的都是好料，没沙眼。这房子底子打得好，装修起来省心，容易出活儿！”
刘青山笑了。
他要的就是这句专业评价。
“底子好，也得有好的画师才能画出好画。”
他看着李建国，笑道：“李师傅，这房子，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我想把它变成一个温暖舒适的家，而不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您放心！”
李建国重重地点头，神色肃穆得像是在接军令状，“这么好的底子，我要是给装毁了，我自己都没脸见人！”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刘青山有些意外、却又无比赞赏的动作。
他从贴身的内兜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红色塑料皮的软皮本，那本子边缘都有些磨毛了，显然是经常翻看。
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为了防止笔尖断裂扎破口袋，还特意套了个自制的铁皮笔帽。
他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尺寸、材料价格和施工要点，字迹虽然不算工整，但一笔一划，异常认真。
翻到崭新的一页，
李建国用舌头舔了舔铅笔尖，然后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刘青山，“刘老板，您说吧，您想怎么装？我记着！哪怕您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想办法给您在屋顶上画一个出来！”
看着李建国这副如临大敌、郑重其事的模样，刘青山心里的满意度又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这种态度，才是真正干事儿的人！
不怕你提要求，就怕你没要求。
“好，那咱们就开始。”
刘青山也不客气，他站在客厅中央，环视四周，开始描绘他脑海中那个融合了后世先进理念与朱霖的那些要求的装修方案。
“首先，是全屋的水电改造。这是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隐蔽工程。”
刘青山一开口，就抛出了一个在这个年代极其超前，甚至有点费力不讨好的概念。
“水电……改造？”
李建国手里的笔顿了一下，眉头微皱，眼神有些疑惑，“刘老板，这房子是新的，水电都是通的啊。灯泡一拧就亮，水龙头一开就有水，还需要大改？这可得费不少人工和料钱啊。”
他是实在人，第一反应是替东家省钱。
“不够，远远不够。”
刘青山摇了摇头，他走到墙边，指着那寥寥无几位置还特别尴尬的几个黑胶木开关和插座，“李师傅，你看，这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大客厅，才两个插座。将来我要摆电视机、电风扇、录音机，甚至以后还要有电冰箱、空调……”
“这点插座怎么够用？难道要满屋子拉接线板？既不安全，也不好看。”
李建国听得暗暗咂舌。
电视机、电风扇就算了，现在条件好点的人家也都在置办三转一响。
可那电冰箱、空调……
那可都是高级干部家庭或者涉外大饭店里才有的稀罕物啊！
一般老百姓家里，哪用得起这个？
他忍不住多看了刘青山两眼，心想这位年轻的刘老板，果然是大手笔，这是要照着最高标准来装啊！
“成！您说得对，电器多了插座少了确实不方便。”
李建国很快接受了这个观点，他在本子上重重地写下：“加插座！多加！客厅、卧室都要加！预留大功率电器位置！”
“还有电线。”
刘青山继续说道，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现在的电线都太细了，我看了一下，很多还是铝芯的，载荷不够。将来电器多了，容易发热，甚至着火。我要你把全屋的电线都换成粗的铜芯线！而且，不能走明线！”
他用手在墙上比划了一条横平竖直的线，“要全部开槽，把电线穿管埋到墙里面去，外面再刮大白，什么都看不出来，这就叫暗装。虽然费事，但美观、安全。”
“开槽？埋墙里？”
李建国倒吸了一口凉气，手里的笔都停住了。
“刘老板，这工程量可太大了！而且这年头大家都习惯了走明线，拿塑料线卡子把花线在墙上横平竖直地一拉，看着多清楚啊，哪儿坏了一目了然，也好修。”
“这埋进去……万一坏了咋办？”
“所以才要用最好的材料，一步到位，保证它几十年不坏。”
刘青山耐心地解释道，“你想啊，咱们要是把墙刷得雪白漂亮，结果上面爬满了黑乎乎的电线，像蜘蛛网一样，那多煞风景？”
李建国是个识货的行家，也是个追求完美的手艺人。
他稍微一琢磨刘青山描述的那个画面，雪白的墙壁，没有任何杂乱的线条，清清爽爽……
确实比现在这种满墙爬线要高级多了。
“得嘞！您说得在理！”
李建国一拍大腿，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暗装确实好看！虽然费工，咱们得多干好几天，但既然要装好的，就不能怕麻烦！我这就记下：全屋换粗铜线！墙上开槽！穿管暗装！”
紧接着，
刘青山走到了窗台边，指着那几组灰扑扑的铸铁暖气片。
“李师傅，这暖气，也得改。”
“这暖气片看着挺结实的啊……”
李建国有些不解，伸手拍了拍，“这都是铸铁的四柱760，散热好着呢，就是样子笨了点。”
“结实是结实，但片数太少了，而且有的位置也不合理，挡着放家具。”
刘青山说道，“燕京的冬天冷，这屋子又大，前后通透，就靠这几片，怕是带不起来。我想要你找专业的水暖工，把全屋的暖气片都增加一些片数，特别是客厅和主卧，要保证冬天屋里能有二十度以上，在家能穿单衣。”
“还有，这颜色太丑了，灰不溜秋的，跟工厂车间似的。”
“等改完了，我要把它们都打磨干净，刷上耐高温的银粉漆，或者跟墙面颜色搭配的淡色调和漆，让它们看起来像新的艺术品一样。”
李建国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嘿！这个主意好！”
“我以前给一家老教授干活时，他们家就这么干过，把暖气片刷成了乳白色，那叫一个漂亮！”
“没问题，这活儿我熟。我这就去找最好的水暖工，咱们给它加片儿、挪地儿、换新衣！”
接下来，是厨房和卫生间这两个功能重地。
刘青山带着李建国挤进了那个只有六七平米的小厨房。
“厨房太小，所以空间利用必须到极致。不能像现在这样，就一个水池子，做饭都施展不开，锅碗瓢盆堆一地。”
刘青山站在厨房中央，张开双臂比划着，“这里，靠墙这一圈L型，我要做一整排的地柜。用红砖砌腿，上面架上水泥预制板，再贴上白瓷砖做台面，既结实耐用，又好擦洗。”
“这里留出煤气灶的位置，下面装上木门，可以放米面油和坛坛罐罐。”
他抬手指了指头顶空荡荡的墙壁，“这上面空着也是浪费，要做一排木制的吊柜，一直顶到天花板，把那些不常用的干货、调料都收进去。这样台面上就干净了。”
李建国一边飞快地记录，一边频频点头。
这“地柜”、“吊柜”的做法虽然在这个年代还很新鲜，大多数人家都是买个独立的碗柜往厨房一放了事，但他懂原理，这就是为了向空间要效益。
“高！实在是高！”
他忍不住赞叹道，看着刘青山的眼神充满了佩服，“这样一来，这小厨房的利用率起码翻了一番，而且看着多利索啊，不像别人家厨房，进去都没处下脚。”
然后是卫生间。
“这里，我要做一个干湿分离。”
刘青山指着狭小的卫生间，“虽然空间不大，但我们可以用一道防水的浴帘，或者砌一道贴瓷砖的矮墙，把洗澡淋浴的地方和上厕所、洗脸的地方隔开。”
“这样洗澡的时候，水就不会溅得到处都是，用着也安全，不容易滑倒。”
“还有，这蹲坑太落后了。”
刘青山指了指地上那个黑乎乎的蹲便器，“我要把它敲掉，换成坐便器，就是那种抽水马桶。”
李建国点了点头，并没有太惊讶，反倒是多了几分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刘老板就是要享受最好的生活。
“坐便器？我猜您就得要这个。”
“这东西在咱普通老百姓家里确实少见，但我以前给一位老领导家翻修房子时见过，用着确实方便、卫生，特别适合老人和孕妇。就是市面上不好买，得要专门的工业券。”
李建国挠了挠头，想了想，然后一咬牙，“不过您放心，我有门路。我认识市建材公司的一个仓库保管员，他们那儿好像刚进了一批出口转内销的陶瓷件，我这就去托人，一定给您弄一套最好的回来！”
“那太好了！”
刘青山一听，顿时喜出望外，用力地拍了拍李建国的肩膀，“李师傅，你要是能搞到这个，那就省的我找别人了。你尽管去跑，钱不是问题，只要东西好，我给你报销！”
“行！”李建国点头。
最后，是卧室和书房。
这里凝聚了刘青山最多的心血，也是他将来生活最核心的区域。
他们来到主卧。
“这里将来是我和我爱人的卧室。”刘青山说这话时，眼里闪过一丝柔情。
李建国立刻心领神会，这得重点对待，马虎不得！
“我要在这里，靠这面墙的位置，打一整面墙的通顶大衣柜！”
刘青山比划了整整一面墙的宽度，“从地面一直到天花板，中间不要留缝隙，免得积灰。柜门要做成对开门，里面要设计好挂大衣的地方、叠放毛衣的地方、放小件衣物的抽屉……”
“要用最好的水曲柳板材，刷清漆，透出漂亮的木纹来。”
“没问题！木工活儿是我的看家本领！”
李建国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我给您用最好的料，榫卯结构，保证用五十年都不带变形的！”
“榫卯结构？”
刘青山眼睛一亮，这可是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比后世那些用钉子和胶水凑合的板式家具强太多了。
“行！李师傅，有你这句话，我就彻底放心了。咱们就用最传统的工艺，做最结实的家具，我就要这份匠心！”
李建国笑的很开心，这种被人肯定的感觉，让他很舒服。
接着是次卧，也就是未来的书房。
“窗户下面，要做一张宽敞的双人大书桌。要非常结实，两个人并排坐着写字都不会挤的那种。”
“书桌后面，这一整面墙，全部做成通顶的大书架！格子要多，承重要好，将来这里会放满书。”
李建国一边记，一边在心里感叹：这就是文化人啊！光书架就要做一整面墙！这得多少书才能填满啊？
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
刘青山说得口干舌燥，李建国记得手腕酸痛，额头上都冒出了热汗。
那个红色的小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记了七八页。
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在这个时代看来惊世骇俗，却又无比实用舒适的先进理念。
等刘青山终于停下来，李建国并没有马上说话。
他捧着本子，从头到尾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时而皱眉沉思，时而用手比划计算，嘴里念念有词。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他才合上本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完成了一场大考。
他抬起头，看向刘青山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兴奋，“刘老板！您这些想法……太绝了！真的！”
“我干了二十年装修，从来没见过像您这么懂行、这么有想法的！这活儿要是干成了，那就是我老李这辈子最拿得出手的样板房！以后我就指着这个吹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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