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山脑子里的存货那是海了去了。
从朦胧诗到后来的海子、顾城,再到90年代的王国真,甚至后世的网络诗歌,他随便拿出一首来,在这个年代都能引起轰动。
但文以载道,诗以言志。
既然是为了《未名湖》这本注定短命但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刊物,如果能给一首既应景,又能切中时弊的作品,那岂不是更好?
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刘振云一听这话,眼睛顿时就亮了。
他不假思索,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当然是改革了!还有未来!”
“改革?未来?”
刘青山微微点头,这确实是当下的主旋律,但他想听听刘振云更深层的想法,“你展开讲讲,为什么会建议这两个方向呢?”
提到这个话题,
刘振云脸上的嬉笑之色渐渐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有的严肃,甚至带着几分沉重。
“青山兄,因为……现在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个啊。”
刘振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这两年,回城的知青……实在是太多了。成千上万啊!”
“我看报纸上写,光是咱们燕京城,去年一年,回城的知青就有50万人!”
“你想啊……50万人啊!那得是多少人?把咱们燕大的体育场填满了,还得再摞上几十层!”
刘振云伸出五个手指头,在空中比划着,语气里充满了惊叹和忧虑。
“大街上,全是人!乌泱乌泱的,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他们大都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有的还戴着镭风帽,袖口磨破了,露着里面的棉絮。背上背着甚至还没来得及解开的铺盖卷,手里拎着网兜,里面装着甚至是这几年的全部家当,几个搪瓷缸子,几本翻烂的书。”
“他们的眼神……”
刘振云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汇,“那眼神,让人看了心里发慌。茫然,焦躁,像是一群找不到家的狼,又像是一群被抛弃的孩子。他们三五成群地蹲在马路牙子上,聚集在劳动局的门口,甚至是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打地铺。”
“我路过前门大街的时候,看到几个在那儿摆摊卖大碗茶的回城青年,因为抢地盘跟人打起来了。那一架打得……”
“太凶了,头破血流的,根本不像是为了几分钱的生意,倒像是为了宣泄这几年积攒在心里的委屈和火气。”
“他们回来了,把青春留在了北大荒,留在了云南的橡胶林,留在了黄土高坡。可是回来一看……”
刘振云的声音有些唏嘘,“城市里哪有那么多位置给他们?”
“工厂不招工,机关不进人,连个扫大街的活儿都有几十个人抢。”
“他们都没有工作,被叫作待业青年。可人活着,就要吃饭,要穿衣,要养家糊口啊!那去哪儿给他们安排这么多的工作?”
说到这里,
刘振云长长地叹了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发泄般地抬起脚,狠狠地将脚边一颗灰白色的石子踢飞。
“啪!”石子落入结冰的湖面,滑出老远,发出一声清脆而孤独的声响。
“还有啊,这火,眼看着就要烧到咱们身上了。”
刘振云转过头,目光紧紧盯着刘青山,语气变得更加急促:“最近学校里也在传,传得沸沸扬扬的。听说以后咱们大学生的分配制度也要改革。”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双向选择,自主择业。”
刘振云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嘲讽,“说得好听,什么就是说……以后大学生毕业了,国家可能就不给包分配工作了,不管你是哪个学校的,都得自己端着饭碗去找食吃。”
“现在咱们学校里,大家都在讨论这事儿。虽然还没红头文件下来,但无风不起浪啊。你看现在的形势,国家财政那么紧,这么多知青要安置,哪还有那么多皇粮给咱们吃?”
“你想想,要是真不分配工作了,那可咋整啊?”
刘振云的眉毛都快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
“咱们辛辛苦苦,头悬梁锥刺股,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上这个大学,为了啥?”
“不就是为了端上个铁饭碗,吃上一口安稳饭吗?”
“这要是毕业了还得自己去找工作……跟那几十万像狼一样饥饿的回城知青去抢饭碗……咱们这些只会写文章、只会读死书的书生,能抢得过谁?”
“那这大学……岂不是白上了吗?”
说起这些,
一向乐观、甚至有点没心没肺总爱开玩笑的刘振云,此刻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那是阴云密布,愁肠百转。
这种焦虑,不仅仅是对政策的担忧,更是一种深植于骨髓来自底层的生存恐慌。
作为一个从河南延津那个贫瘠的盐碱地里考出来的孩子,刘振云身上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了。
他是全村的希望,是整个家族改换门庭的唯一指望。
在他的老家,父母还在土里刨食,亲戚们也在看着他。他考上北大,在村里人眼里,那就是鲤鱼跃龙门,就是变成了公家人。
可如果毕业不分配了?
如果又要让他回到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环境里去?
那种落差,那种期待落空的恐惧,比杀了他还难受。
任何一点关于饭碗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这个看似洒脱的才子,在深夜里心惊肉跳,辗转反侧。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未名湖畔。
冬日的未名湖,少了几分夏日的灵动,多了几分肃杀与苍凉。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几只不知名的寒鸦,在枯瘦的柳枝间起起落落,发出几声凄厉的啼叫。
风,从博雅塔的方向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飞向远方。
刘振云停下脚步,站在那块写着“未名湖”的石碑旁。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刘青山。
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大、比自己英俊、更比自己从容的校友,刘振云的眼神变得格外复杂。
既有羡慕,也有求证般的急切。
他眼神复杂,忍不住问道:“青山,你眼光比我长远,见识也比我多。你觉得……等咱们毕业了,国家还会给咱们分配工作吗?”
刘青山看着眼前这个焦虑的年轻人,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这就是1980年啊。
这是一个充满了希望,被誉为“春天的故事”开始的年代。
但同时,这也是一个充满了剧烈阵痛、迷茫和焦虑的年代。
新旧交替,体制转轨。
巨大的历史车轮在转向时,发出的不仅是轰鸣声,还有无数普通人被挤压的嘎吱声。
每一次微小的政策变动,落在每个人头上,都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知青返城、物价上涨、治安恶化、以及即将到来的打破铁饭碗……
这些,都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注脚。
刘青山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身,面向那片广阔而冰封的湖面。
作为重生者,他知道答案。
分配工作?
当然还会分配,至少在80年代,包分配依然是主流。
但是,那种旱涝保收、一劳永逸的时代,确实正在慢慢远去。那种只要考上大学就万事大吉的安全感,正在被时代的浪潮一点点瓦解。
刘振云的焦虑,并不是杞人忧天。
那是他对这个时代,最敏锐的直觉。
刘青山笑了起来,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刘振云的肩膀,“老刘啊,你担心的太多了。这个不重要。真的。”
刘青山语气轻松,却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就算是不分配工作,那我也饿不死,照样能活得好好的。你也一样。”
刘振云听了,却是一阵无语,翻了个白眼。
“你当然没问题!”
他嘟囔道:“你是大作家,你每个月随便写写,一篇小说,一首诗,那稿费就能拿到手软!几十上百块啊!那是我们一年的生活费!”
“你有这本事,当然饿不死,当然活得滋润。”
“可我呢?我没有你这个实力啊……我要是没了分配,我能干啥?回家种地?”
“老刘,不要妄自菲薄嘛。”
刘青山正色道,“你要相信自己!你的才华,不比我差。只要你坚持写下去,未来这文坛,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这倒不是刘青山瞎客套,他是真知道刘振云日后的成就。
那可是矛盾文学奖的得主,中国作协的大佬。
“嗐……”
刘振云摇了摇头,显然没把这话当真,只当是安慰。
“借你吉言吧。”
他甩了甩头,似乎想把这些烦心事甩掉,“先不说这些了,越说越心里堵得慌。”
他重新把注意力回到了眼下的任务上:“青山,诗呢?有灵感了吗?”
刘青山站在湖边,目光投向那片苍茫的冰面,又仿佛穿透了冰面,看到了未来的时代洪流。
刘振云刚才的那番话,让他想起了今天早上,在食堂小窗口遇到的何师傅。
想起了何师傅口中那个二十岁、刚回城、没有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以泪洗面的女儿何秋慧。
何秋慧,不就是一个正陷入迷茫,感觉前途一片黑暗的回城知青的典型缩影吗?
而在何秋慧的身后,正如刘振云所说,还有千千万万个何秋慧。
那是整整一代人啊!
他们在最青春的年华,响应号召去了广阔天地。
如今,他们带着一身的风霜和疲惫回来了,却发现这座曾经熟悉的城市,已经变得如此陌生和拥挤。
没有工作,没有住房,没有收入,甚至没有户口。
他们被称作“待业青年”,成群结队地在街道上游荡,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眼神里透着渴望,也透着危险。
社会治安开始恶化,打架斗殴、偷窃抢劫的事情层出不穷。
这是时代的阵痛!
是历史遗留下的巨大债务,正在向这个新生的时代进行集中索偿。
而像刘振云这样的大学生,他们的焦虑,其实也是这种社会大环境的投射。
人人自危,人人焦虑。
大家都在害怕,害怕被时代抛弃,害怕在变革的浪潮中被拍死在沙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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