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帆军虽个个都是在惊涛骇浪之中与死神共舞过的亡命之徒，他们骁勇善战，悍不畏死，但他们是水中的鬼，是巷战的王，他们的武艺与身法，是为了在复杂的地形中辗转腾挪、一击毙命而生。
他们绝非适合在这种开阔地带，与装备精良、阵型严整的重装步卒进行正面硬撼的铁军。
他们的皮甲，在联军那足以洞穿铁石的长枪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
更何况，他们此刻军心已然彻底崩溃，斗志早已荡然无存。
那突如其来的鸣金之声，那斥候口中令人绝望的消息，早已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G幸与战意彻底碾碎。
他们唯一的念头，便是逃离，逃离这片该死的是非之地，逃回那座危在旦夕的江州城，去守护他们赖以为生的主公，去保护他们藏于城中的家小。
然而，在隘口之上那尊沉默如神只的、张任的冷酷指挥之下，所有的退路，都已被一道道死亡的判决书，彻底封死。
无数的弓箭手早已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占据了隘口两侧所有能够立足的制高点。
他们面无表情，动作机械而高效，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进行一场早已演练了千百遍的枯燥训练。
冰冷的箭雨，如同死神手中那柄永不疲倦的无形镰刀，一波接着一波，带着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凄厉呼啸，毫无间断地，朝着下方那片早已乱作一团、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冲撞的混乱人群，疯狂倾泻。
每一蓬箭雨落下，都必定会带起一片凄厉的惨叫与滚烫的血花，精准而高效地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稳住！都他娘的给老子稳住！！”
甘宁状若疯魔，他浑身浴血，早已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甚至连他那头狂乱的黑发，都被黏稠的血液凝成了一绺一绺，紧紧地贴在狰狞的面庞之上。
他早已放弃了坐骑，如同一尊自尸山血海之中爬出的、黑色的愤怒杀神，死死地、如同一根钉死的楔子，顶在整个溃退阵型的最前方，用自己那早已伤痕累累的血肉之躯，为身后那群早已吓破了胆、只知哭喊奔逃的袍泽，强行撑起了一道摇摇欲坠、却又坚韧得不可思议的血色屏障。
他手中的那柄断海刀，早已不再是一件单纯的兵器，它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化作了一道席卷八方、吞噬一切、甚至因与空气剧烈摩擦而迸发出丝丝焦臭的血色死亡龙卷！
每一刀劈出，都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与惨烈，都必将带起一蓬滚烫到足以烫伤皮肤的血雾；每一次旋转，都必有数名来不及闪避的联军士卒，被那股完全不讲任何道理的狂暴刀劲，连人带甲，连骨带肉，一同斩成两段模糊的血肉！
他一人一刀，竟硬生生地，凭借着那股超越了人类极限的意志与力量，将那如黑色海啸般一波波涌来的钢铁洪流，暂时地，遏制住了。
他的脚下，尸骸堆积如山，鲜血汇聚成溪，竟形成了一片无人敢于轻易踏足的、绝对的死亡领域。
然而，双拳终究难敌四手，英雄，亦有气尽之时。
他的呼吸早已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胸口剧烈地起伏，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他握刀的手臂，早已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与酸痛，每一次挥舞，都像是在撕扯着自己的灵魂。
隘口之上，那片与下方炼狱形成鲜明对比的、绝对的宁静之中。
张任冷漠地、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静静地注视着下方那如同修罗地狱般的惨烈景象。
他注视着那个在尸山血海之中疯狂咆哮、左冲右突、如同被困于蛛网中心的愤怒雄狮的昔日旧友，那双深邃得如同万年古井的眼眸之中，不带半分因故人落难而生的怜悯，不带半分因战局在握而生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胜利者的、绝对的理智。
他缓缓抬起手，身后的传令官立刻俯身。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却比这山间的寒风更加刺骨。
“不必与甘宁硬拼，此獠已是困兽，其势必衰。全军，围而不杀，放缓正面攻势，用弓箭与长枪，慢慢耗死他。”
他的声音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比杀意更加可怕的、冰冷的寒光。
“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个，因为他的愚蠢，死在自己面前。”
……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江州城。
这座扼守着长江天险的水路重镇，此刻正被一片更加深沉、更加压抑、足以将正午的日光都彻底吞噬的肃杀之气，死死笼罩。
数千名身披重孝、盔上系着醒目白练，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国仇家恨、不共戴天的联军士卒，已然将整座江州城围得如铁桶一般，水泄不通。
那肃杀的军阵，如同一张撒向人间的、由钢铁与仇恨织就的巨大天网，让城内的一切生灵，都感到了一种末日降临般的窒息。
大军阵前，一位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挺拔如不倒青松的老将，按剑而立，如同一尊亘古长存的愤怒山神。
他便是那以忠勇闻名整个益州的老将，严颜。
他那双本应因岁月流逝而略显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燃烧着足以将身前的长江之水都当场煮沸的、复仇的熊熊烈焰。
那火焰，烧尽了所有的慈悲，只剩下对叛逆的无尽憎恨。
城楼之上，那个前几日还安坐于府邸之内，羽扇纶巾，指点江山，自以为将整个益州、将所有英雄豪杰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刘平，此刻却面无人色，身形在江风的吹拂之下，控制不住地摇摇欲坠。
他那身曾经象征着尊贵与智谋的华贵蜀锦长袍，在萧瑟的江风之中，显得如此单薄，如此滑稽，如此可笑。
他那双曾经如同高空鹰隼般锐利、充满了阴谋与冰冷算计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被现实的铁锤彻底击溃的、深入骨髓的惊恐与无法理解的不敢置信。
他从未想过，自己那自以为天衣无缝、足以瞒天过海的狠毒计策，竟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如此的……不合常理。
他甚至到此刻都想不明白，那个本该被锦帆甘宁那头猛虎死死拖在断龙隘口的西川枪王张任，是如何做到金蝉脱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严颜这支由他亲手点燃了复仇之火的精锐之师，如同一群从地狱之中爬出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的城下！
（第二百一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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