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的光线在控制室深处那些蠕动的生物导管上流淌。
陶德舟盯着中央那团庞大、湿润、仿佛活着的神经网络。
碎片化的日志记录在他脑中盘旋，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更令人不安的母亲形象。
参与者？反抗者？程序化的母爱？
不够，这些还不够。
他需要一个确凿无疑的声音，穿透所有系统篡改和时间迷雾。
吴璐桃指着神经网络核心区域一处不起眼的节点，那里的能量波动似乎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
“根据家族的记录，原型节点的核心记忆层，有理论上无法被常规手段覆写的区域。”
“理论上？”陶德舟的声音有些干涩。
“实践需要……特殊的钥匙。”吴璐桃看向陶德舟，目光复杂。
陶德舟明白了。
他，或许就是那把钥匙。
他的社恐体质，他对悬停区的特殊感应力，他对44号冷柜的血缘连接。
乌云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那节点下方，仰头望着，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流转的光芒。
它轻轻甩动尾巴，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陶德舟走到节点前。
一种莫名的悸动从心底升起，混杂着期待与恐惧。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热、微微搏动的生物组织。
他的手在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那些狰狞的导管，而是害怕即将触碰到的，可能是母亲灵魂最深处的烙印。
“需要能量引导，非常精确。”吴璐桃低声说，同时取下了头上的鹿角发卡。
发卡在她手中似乎活了过来，散发出微弱的暗色光晕。
“乌云能稳定能量流，但启动核心共鸣，需要你的精神频率。”
陶德舟闭上眼，试图集中精神。
四周的嗡鸣声，能量流动的嘶嘶声，还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交织成一片混乱。
社恐带来的敏感此刻放大了无数倍，他几乎能“听”到这庞大生物计算机内部无数意识碎片的低语和哀嚎。
这让他一阵眩晕，几乎要站立不稳。
乌云忽然用头蹭了蹭他的裤腿，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
奇异的是，这声音仿佛一道屏障，瞬间隔绝了大部分噪音。
陶德舟感到一股清凉、纯粹的能量从乌云身上传来，通过接触点，缓缓注入他的身体，安抚着他躁动的精神。
他再次睁开眼，眼神变得清晰。
他不再犹豫，指尖轻轻按在了那个节点上。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不是图像，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情感洪流。
冰冷、绝望、被囚禁的痛苦，还有一种……被强行扭曲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
他看到了，或者说感受到了，一个意识被困在数据牢笼中的挣扎。
她试图呐喊，却只能发出符合“母亲”角色的温和语句。
她试图反抗，身体却被程序指令牢牢锁死。
神经网络的蓝光开始剧烈闪烁，节点周围的导管像血管一样搏动起来。
吴璐桃手中的鹿角发卡光芒大盛，她口中念诵着晦涩的音节，似乎在稳定某种平衡。
乌云弓起身子，全身毛发微微竖起，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的干扰。
突然，所有的情感洪流和混乱的感知都消失了。
一段清晰、冷静，却带着无法掩饰疲惫的声音，直接响彻在陶德舟的意识深处。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灵魂的直接接收。
“小舟……”
是母亲的声音。
但和他记忆中，和之前共生体模拟出的声音都不同。
没有那种程序化的温柔，只有一种深刻的倦意，和一种钢铁般的意志。
“……如果你能听到……意味着‘棋手’的防火墙，或者说，谎言，终于出现了裂痕。”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才能来到这里……但不要被他们构建的‘我’迷惑。”
“这个‘母亲’，这个充满‘爱’的程序，是我自愿参与构建，却也是我始料未及的牢笼。”
“我们最初的理想……是探索意识的边界，是为那些失去亲人的人提供慰藉……不是创造一个用情感和记忆编织的、控制思想的怪物。”
“它失控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军方的目的就不单纯。”
“他们利用了我的研究，利用了我的……愧疚和爱。”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
“我无法脱离，这个共生体……它寄生着我的部分意识，也被赋予了保护网络的本能……它会阻止我。”
“但核心记忆层，在我彻底被同化前，留下了一点东西……一点属于‘高文佩’，而不是‘44号原型节点’的东西。”
高文佩。
母亲的名字。
陶德舟感觉心脏被狠狠攥住。
“小舟，不要试图‘救’我，现在的‘我’，只是程序和残存记忆的混合体，是谎言的一部分。”
“自由意志……比任何虚假的慰藉都重要。”
“我渴望……真正的安息，不是在这种永恒的循环里扮演一个角色。”
“打破它……打破这个循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所有被困在这里的意识……”
“选择真实……无论代价是什么……”
“……替我……看看外面真正的……阳……”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意识中，带着无尽的遗憾。
连接中断了。
节点恢复了平稳的能量波动，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控制室里一片死寂。
陶德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滑落。
不是悲伤，也不是激动。
是一种沉重到极致的释然。
母亲没有要求他复仇，没有要求他保护什么。
她只是表达了最根本的愿望：自由，以及对真实的向往。
她亲手将打破谎言的责任，交到了他的手上。
这比任何命令都更有力量。
压在他心头最后的犹豫、关于亲情的挣扎，彻底崩塌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吴璐桃。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不需要言语。
吴璐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还有一丝……钦佩？
她收起了鹿角发卡，光芒隐去。
陶德舟抹去脸上的湿痕，胸膛微微起伏。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乌云跳上控制台，用尾巴扫过几个屏幕，像是在示意着什么。
摧毁谎言，选择真实。
这不再仅仅是吴璐桃家族的宿命，或是他对真相的探求。
这也是母亲的遗愿。
代价，他已经准备好支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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