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攘外必先安内’…”
陆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七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在胸腔。
他猛地将裁纸刀狠狠扎在桌面上那幅刚刚圈画好反攻日军据点箭头的作战地图上！
刀尖深深嵌入代表浙南一片红色武装活跃山区的标记，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窗外的晨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他眼前仿佛不是地图，而是即将爆发的、同胞相残的血火炼狱。
刚刚凝聚起的、指向日寇的铁拳，竟要被硬生生扭转向自己人？
那些在敌后浴血奋战、同样牵制着大量日军、同样在流血牺牲的武装力量，一夜之间就成了“心腹大患”？
甚至优先级排在了尚在肆虐的日寇之前？
荒谬！
彻头彻尾的荒谬！
更是令人心寒齿冷的背叛！
陆川太清楚老蒋的算盘了。
第三次长沙会战的空前胜利，如同强心剂，让重庆那位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而这曙光之下，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乘胜追击，彻底驱逐日寇，而是如何在这胜利的黎明前夜。
抢先一步，将未来可能威胁其权柄的力量扼杀在摇篮里！
什么“巩固后方”？不过是清除异己、为战后独揽大权铺路的遮羞布！
“其心可诛！”
陆川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死死盯住电文末尾那冰冷的“每日一报”四个字。
这是紧箍咒，更是催命符。
顾祝同、薛岳那边接到命令会如何反应？
尤其是与自己早有宿怨的顾祝同，必然会不遗余力，甚至可能借机在统帅部构陷自己“剿匪不力”！
老蒋这道密令，不仅是要掀起内战，更是把他陆川架在了火炉上！
抗命？
眼下与日决战就在眼前，公然抗命形同造反，正中某些人下怀。
遵命？
将枪口对准同样在抗日的同胞？
让南岭的血白流？
让瓯江畔的炉火只为内斗燃烧？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不行！
绝不能让这自毁长城的惨剧发生！
更不能让自己和追随自己的将士们，成为这场阴谋的祭品！
必须争得时间，必须谋得转圜之地！
陆川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铁锈和硝烟的味道，冰冷刺肺。
他缓缓拔起桌上的裁纸刀，刀尖犹自带着地图上被戳穿的碎屑。
他走到巨大的战区通讯地图前，目光锐利如刀，迅速锁定了几个关键节点。
“卫国！”
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到！”
周卫国立刻上前一步。
“第一，特级加密电令：驻守丽水、台州、温州三地交界处天目山区的特战旅第三大队（代号‘山魈’），大队长雷震亲启！”
陆川语速极快，字字清晰。
“命令：该大队即日起，脱离原定对日军交通线破袭任务，化整为零，以班排为单位，秘密前出至浙南庆元、龙泉、遂昌及闽北浦城、松溪一线山区。
任务：隐蔽待机，建立安全观察哨，严密监控该区域所有武装力量动向，非遭主动攻击，严禁交火！
若发现其他战区部队（尤其是顾祝同第三战区部队）有大规模进入该区域迹象，或该区域红色武装有异常集结转移。
立即通过备用绝密频道直接向我报告！此令优先级：最高！阅后即焚！”
“是！”
周卫国飞快记录，心头凛然。
司令这是要布下一只无形的眼睛，一只随时能发出预警的手！
地点选得极刁钻，那是三省交界、山高林密的缓冲地带，也是几方势力犬牙交错之处。
“第二，”陆川的目光转向通往内陆的通讯线，“启用‘家书’密级线路，给我接重庆，军政部长官邸，岳父陈诚亲启。”
他斟酌着措辞，语气中刻意带上了一丝家庭温情，却又暗含机锋：“电文如下：‘沐瑶甚念岳父岳母，麟儿亦常叨念外公外婆。
近日瓯江春暖，校园新绿，温军大开学盛况空前，诚邀二老得暇南下一聚，共享天伦，亦可顺道视察东南新学气象。川，顿首再拜。’”
周卫国心领神会。这封看似寻常的家书邀请，在此时发出，信息量巨大。
“沐瑶甚念”是亲情牌。
“麟儿叨念”点出外孙，加重亲情砝码。
“瓯江春暖，校园新绿”暗示东南局势暂时平稳。
“温军大开学盛况”则是抛出一个足够分量、也符合陈诚身份和兴趣的公开理由。
“顺道视察”更是给了陈诚一个冠冕堂皇离开重庆的借口。
核心目的只有一个：请岳父速离重庆是非之地，携家眷南下温州！
“第三，”陆川的声音更冷了几分，目光扫过那份蓝色的催命符。
“以战区司令部名义，草拟一份回电，回复统帅部侍从室。”
他口述，字斟句酌，既要表现出“遵命”的姿态，又要埋下拖延的伏笔：
“电文：职部陆川，奉悉钧座手谕，凛遵钧命！
然第十三战区甫立，防务百端待举，整编未竟，当面日寇依托‘囚笼’困守，尤以浙东沿海、闽北仙霞岭、赣东怀玉山等要点为甚，其据点多筑有永备工事，囤积重兵，对我威胁甚巨。
清剿匪患，固为要务，然骤然抽调主力转进内陆，恐致海防及要点守备空虚，予敌可乘之机。
职部刻正详查辖区匪情，厘清其主力方位及活动规律，并统筹调配可用兵力，以期周密部署，一击奏功。
恳请钧座体察前线实情，宽限旬日，待职部完成当面防务巩固及兵力调配后，必当雷霆出击，不负钧望！职陆川叩首。”
这份回电，堪称官场拖延艺术的范本。
首先表明“凛遵钧命”的态度，堵住“抗命”的嘴。
然后大谈困难：整编未完成，日军“囚笼”威胁巨大。
接着指出风险：抽兵剿内部，可能导致海防和要点被日军趁虚而入。
再表示正在“详查”“厘清”“统筹”。
最后“恳请宽限旬日”，并保证“雷霆出击”。
滴水不漏，却又处处是拖延的余地。
“立刻发出！”陆川斩钉截铁。
“是！”周卫国领命，快步离去，办公室内只剩下陆川一人。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瓯江口渐渐繁忙起来的港口。
一艘悬挂着星条旗的货轮正缓缓驶入，不知是否带来了格罗顿学员们的消息。
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家书”已发出，岳父陈诚是宦海沉浮的老手，必然能读懂其中深意和急迫。
只要他能尽快携家眷脱身来到相对安全的温州，自己就能少一层后顾之忧。
特战旅的“眼睛”已布下，浙闽赣边区山高林密，只要自己这边顶住压力不主动进攻，也不可能进攻，再设法暗中传递一些预警信息，或许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同室操戈的悲剧发生。
回电也发出了，十天时间，是他争取到的宝贵缓冲期。
这十天，他必须让战区的机器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
让日军感受到更沉重的压力！
让重庆看到第十三战区在“攘外”上的不可替代性！
让“安内”的命令，在执行层面，变得“困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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