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出两侧地面近两丈的官道上，道路两旁整齐的树丛如同列队的士兵般飞速向后掠去。下方是星罗棋布、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陂塘水泽。大鼻孔细长的马颈有节奏地前一耸一耸，使得骑在马背上的人，恍惚间有种行走在云端钢丝之上的错觉。
回到须昌城太守府，马清刚在案桌后坐下，刘佑便一脸阴沉地快步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府君，这是今日刚到的，殿下的来信。”
马清接过书信，心中不禁猛地一沉。他迅速展开信纸，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字迹：
“孤委卿以东平守，非徒治郡，实俾监苟曦，令兖州为拒司马越之藩屏。此番范县之役，曦疑卿纵寇归山，沮其全功。然观孤颜面，未加斥责，反为卿请功。
孤于卿固深信不疑。然自士卒至郡守，擢拔过速，物议沸腾，孤实为卿屡抑非言。卿既为兖州属吏，诸事当承刺史节度。若卿与曦龃龉——太守与刺史之间，孤惟能择刺史耳。”
信中的内容如同一盆冰水，从马清头顶浇下。
殿下虽然嘴上说着“深信不疑”，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权衡与警告。
马清只是太守，但刺史在州中素有节度权，若太守公然抗命，名义上便是扰乱军令。
\"苟使君……真能玩弄这等两面三刀的手段！\"刘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不过府君，以下官看，殿下虽然对苟使君有诸多不满，至少目前，他还是很倚重苟使君的。\"
刘佑曾是司马乂的舍人，他对司马乂的判断向来都很精准。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马清心头。
马清沉默不语，指尖轻轻摩挲着案桌上的木纹。他又回想起刘佑说过苟曦一直在不惜重金维护京城的官员。
苟曦特别收集千里牛往洛阳发送鲜货，做到旦发暮回，还有他的那些金银珠宝，如同无形的丝线，在洛阳织就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
简云也说过，有人提议苟曦担任青兖二州的都督，这些都说明苟曦在京城树大根深，势力确实不容小觑。
马清咬着牙，手指无意识地在坚硬的紫檀木案桌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忽然明白了司马乂将他安置在兖州的真实用意。
司马乂将他安排在苟曦身边，是要他对苟曦起监视作用，而一旦他和苟曦发生冲突，两相权衡，司马乂只能牺牲他。
这个牺牲会有多大，马清却不敢深想。
他的思绪又转向苟曦藏在历城的那批财物。若是贸然上奏，万一走漏风声……马清几乎能想象到苟曦反咬一口的嘴脸，那时等待他的将是牢狱之灾，甚至项上人头不保。
他又想到了苟曦在历城的巨额财物。那些在兖州搜刮的金银，若是能作为证据呈报上去，或许就能扳倒这个老狐狸。但转念一想，若是将此事上报司马乂，一旦走漏了风声，被苟曦提前转移了财物，反而会说他马清诬陷上官。到那时，他马清轻则入监，重则可能人头落地。
马清不会去冒这种风险，但他又不甘心让苟曦这么逍遥法外。他内心充满了无力感。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坚硬的案桌上轻轻敲击了几下，突然有了主意。他冲刘佑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沉稳：“子冲，你说得是，对苟曦我们还得讲策略，总不能让殿下难做。”
他转向坐在另一张案桌旁的杜玄，提高了声音：“阿玄。”
“诺。”杜玄从桌案上起身，走了过来。
“给苟使君回信，”马清铁青着脸，“就说，我答应他了。”
“答应……答应什么？”杜玄脸上写满了疑惑与不解。
“你就写这几个字，”马清伸出食指，对着空气重重地点了五下，“三日后启程。”
马清只向三位幕僚透露，自己将去执行一项苟曦交待的“特别任务”，行程大约需要一个月，具体内容并未明言。
他叮嘱刘佑，必须加紧连弩的仿制与生产。那夜见识过简云带来的连弩威力后，他便责令刘佑在郡内搜寻能工巧匠，优先仿制出五十支。
这种连弩设计极为精巧，尤其是依靠弩箭自重落入箭槽实现连续发射，在不同力道连续击发、还要在经受颠簸环境下，弩弦与箭矢仍能紧密配合，其精密和可靠，都对制造工艺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想要大规模量产困难重重。马清的想法是先制造五十支，装备自己的卫队，在实战中检验和改进，待工艺成熟稳定后，再考虑批量列装部队。
此外，他命令阿奇全力督促各将领加强对新招募士兵的训练，并尽快完成对新晋军官的甄别与任用。
赋予杜玄的任务，则是以范县、寿张和须昌三地成功的改革经验为蓝本，重点推进无盐和东平陆两县的土地重新分配、吏治改革以及商业贸易的激励政策。同时，他命令彭泰率领一千士兵进驻这两县，既为改革保驾护航，也协助杜玄应对可能的地方阻力。
此刻的马清感觉自己已非初到东平时那般茫然无措，而是能够看清局势，有针对性地展开布局了。
他特别叮嘱刘佑、杜玄、阿奇三位幕僚，在自己离开期间，他们只认从洛阳直接下达的命令，对于兖州刺史府传来的任何指令，一律不予理会，将所有事务的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
将所有事宜安排妥当后，马清带着方信和丁飞，以及准备好的路途应用之物，在第三日清晨，悄然骑马出了须昌城北门。
出须昌后，他们沿着济水北上。
九月的济水正值秋汛，河面显得格外开阔。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缓缓向东流淌。雪白的芦花在秋风中摇曳，确如刚下过一场漫天大雪。
进入泰山郡西部后，他们离开济水。原本平坦的冲积平原逐渐被低矮的丘陵取代，裸露的黄褐色土地在秋阳下显得格外苍凉。此时本该是粟、黍等作物收割的繁忙时节，可放眼望去，田野里稀稀拉拉的庄稼长得参差不齐。土地上站着不少无精打采的农民，拄着农具茫然四顾，却并没有多少值得收割的农作物。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躲在土墙后，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一行陌生的骑手。这里百姓的生活状态，与蒸蒸日上的范县、须昌、寿张三县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马清看着稀疏的田垄和无精打采的农人，胸口像被什么扼住：这些荒年背后，是苟曦对民力的掠夺，这样的人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反而稳如泰山，其实千年以来莫不如此。
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上位者麻痹下位者，普通人麻痹自己的一种安慰剂而已。
新泰是进入徐州的最后一站，这里是司马乂势力和司马越势力的交界处，因此已经封关。城楼上旌旗招展，守军的兵刃在夕阳下闪着寒光。马清三人在城外一处偏僻的树林中潜伏至深夜。待到月上中天，才通过一名事先安排好的向导，沿着一条几近荒废的樵夫小径悄悄进了徐州。
路途沉默、月色冷淡，连风都像在压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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