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老将军脾性中正。
从前因着知道自己武将出身,怕在口头上招惹错处,他鲜少争一时的口头之快。
今朝......
今朝实在是忍不住了。
这世上天家贵胄,注定高人一等,他知道,他忍了。
可,可也不能把他太不当人吧?
他连颇这辈子能跪在地上生,能在战场搏杀后爬着生,但他闺女,总能堂堂正正站一回吧?
凭啥皇帝皇后非扣着人在京都成婚,让闺女这么个大喜的日子,既没能拜公婆,也没能跪亲爹,给皇帝老儿磕头赔笑压喜,甚至连喜帘都被人揭了去?
旁人若说这是天恩,他把这份天恩通通让给别人,他自己不要难道还不成?
“窝囊废,真是窝囊废。”
连老将军咬着牙怒骂,余幼嘉以为老爷子还在骂朱焽,沉默几息,到底是开口道:
“太子性柔,本不精权谋通变,不然那场面,你让他还能怎么办?”
拿出太子的‘威仪’,来逼退皇帝和皇后?
朱焽若是能做到这些,她先前也不会看到他被一群舍人拉扯......
区区舍人,敢当街拉扯太子,这换做何朝何代都是掉一连串脑袋的事儿,可那些人所怕的,竟只是被小朱载处罚。
最荒谬的是,余幼嘉在小朱载府上数日,并没有听闻皇帝有处罚东宫舍人的举动......
这一连串的事儿下来,给余幼嘉的感觉便是——
皇帝疼爱朱焽,给予他名过其实的宠爱,然而朱焽难以服众。
于是,皇帝在跟前时,底下的人堪称尽心尽力,皇帝也一直以为自家太子一直是好样的,然而他看不着的角落,下人们咬死朱焽是个温吞性子,不会加害于他们,越发肆无忌惮。
朱焽注定是不会变的,他若是会变,他就不是那个特别的朱焽。
下人们也不会变,或者说根本没有道理变,他们甚至不会将事情传言到皇帝面前,故而皇帝从始至终一无所知。
故而,一圈看下来,竟只有小朱载能镇得住底下那些人......
这些人围成一个圈,徘徊于余幼嘉的脑海,令她不可避免的萌生一道念想——
皇帝压小朱载,小朱载压底下人,可若有一天,皇帝压不住小朱载为首的这帮功臣了呢?
这答案,余幼嘉不知道,也只能草草收回神智。
这不收不知道,一收吓一跳。
连老将军这么个敦实厚道的汉子,不知何时,竟早已泪流满面。
余幼嘉看他,他也顾不得狼狈,只道:
“老夫,是在说自己窝囊废。”
“旧朝里没能护住家眷部下,带着闺女躲藏多年,如今狗皇帝死了,老夫却仍没能让闺女也跟着老子风光一把。”
余家人品行兼优,又是形势所迫,他心中还愿意叫闺女忍忍委屈。
可这形势所迫因谁而来,他嘴上不说,心里又怎能不清楚?
老妻死前怎么牵着他的手,温声嘱咐他一定好好照顾闺女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他怎么,怎么连个喜联都没能保住呢?
往日叱咤沙场的老将已然年迈,他捂着花白的头发,在热闹消散后的庭院里,近乎嚎啕大哭。
有些人,他们可以战死在刀下,死在马背上,死在边关风雪里......
大丈夫性命之故,不会吭声。
可偏偏,今日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是一对旁人或许根本瞧不起的喜联。
那一日,余幼嘉一直陪着老将军坐着,可坐了许久,连她自己满腔的思索,最终也只化作最初时渴盼的一句话——
皇帝要是早些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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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兜兜转转,一直是个圈。
从前,天下人盼着老皇帝死,余幼嘉也盼。
如今,天下人如何不清楚,不过余幼嘉仍盼着老皇帝死。
这份渴盼被牵连到小朱载身上,一连两天,余幼嘉看小朱载的眼神都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渴盼与激励。
直到大年三十,余幼嘉看向小朱载的神色,仍有些幽幽: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若早知如今之难,陛下昔日入崇安时,我就得发发狠将人留下,没准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今天晚上年夜饭你想吃什么?”
小朱载这两天被看的浑身毛躁,闻言在处理公务的手一抖,差点没拿稳。
他思索几息道:
“淮南旧部与玄甲军握在陛下手中,若没有陛下,仅凭咱们说不准打不到天下......我要吃糯米团子。”
余幼嘉翻了个白眼:
“你这本事,同我说你打不到天下?总归只是费事一些,我有银钱,你招兵马,日子不知道过的多惬意......我怎么没听过年夜饭吃糯米团子的习惯?”
两个人一问一答,上下半句各说着不同的事儿,既古怪又融洽,寄奴就在一旁偷笑。
余幼嘉瞥了一眼寄奴,又仔细询问小朱载道:
“况且,我在南地多年,怎么没有见过什么糯米团子?”
“你是否将糯米团子和艾草青团等吃食搞混?团子里可有带馅儿?”
余幼嘉从前鲜少操心这样的事儿,只不过如今游子在外,心境也有改变。
连老将军那日的一场哭,算是让余幼嘉彻底明白,如今邺城中,余连两家里,只有她能算得上是一个靠谱的‘大家长’。
今年,她决心好好置办一场,将两家人合在一起过个好年,也算是驱驱旧年岁里面的晦气。
至于小朱载......
小朱载随纪姓,他自己都在外头认寄奴当干爹,那自然不算是别人。
余幼嘉问的认真,小朱载将手里的公文放下,踌躇几息,才道:
“没有馅儿,只是糯稻磨壳,蒸熟后团成指甲盖大小的团子,再放在漂亮的盘子里,不加任何东西。”
这倒是和余幼嘉先前所想的‘奇巧菜色’颇有出入。
哪有人年夜饭不吃些心心念念的吃食,反倒只吃糯稻?
她正记挂着开口问寄奴想吃什么,闻言又收回注意,略带古怪地看向小朱载。
小朱载根本扛不住面前两人的眼神,不过几息,便‘老老实实’招来:
“本只是普普通通哄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
“年幼时,朱焽还没有如今的耐性,吃饭时总爱左顾右盼,皇后为了让他多吃些,就将碗里的饭团成团子,再细细喂给他吃,团糯米团子费事,每每团好一个,朱焽也才吃好上一个,轮不到我。”
“我知道糯稻的味道,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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