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皇城各处的绛纱灯一盏盏亮起,丹凤门外等候的朝臣与家眷们站在寒风中呵着白气。
通赞官唱名之声,伴随着宫墙檐角高悬的铜铃声响,没入北风之中。
众人按品阶而入,每道门都得等候,按祖仪宫规接受检设,直至约摸两个时辰,穿过三道宫门,这才隐约可见太和殿的一角。
此夜,风寒,雪冷。
悉悉索索的踩雪声踩过因寒冷而起的抽气战栗声,声音嗫嚅而动,很快消失,却在宫墙之下留下一道道模糊,扭曲的黑影。
而与外界的痛苦不同,太和殿里炭火烧得极旺。
一百二十张紫檀案围成方阵,每案设银壶一、玉箸一双、青瓷碟五。
殿柱上的蟠龙在烛影里忽明忽暗,羽林卫的铁甲映着烛光......
余幼嘉自然没和座位醒目的寄奴凑一块,而是借用‘连老将军女婿的胞姐’这一名头赴宴,故而入席的时间稍晚,坐席也不前不后。
待归座,她才发现案上竟已布了菜:一掌见方的胭脂鹅脯,羊肚菌煨的鹌子羹,还有数样叫不出名目的点心。
吃食都放在描金碗盏里,看着十分精细,只是一看便是提前备下,没有丝毫热气。
看着美味,却冰冷无比......
余幼嘉一时竟说不好到底是吃食像这座皇城,还是这座皇城里所有的东西本应如此。
寒风中太久,她还有些失神,不可抑制的回想刚刚雪地中接连倒下去的身影。
那些黑影从前与她素不相识,自然谈不上多大交情,又看清多少面貌。
不过,只要一想到那些倒下去的黑影映在宫墙之上,化为一道道黑影.....
余幼嘉被冻得胡思乱想,又回忆起出门前,小朱载一副只要别人远离他,就能免去不少‘麻烦’的姿态。
先前她有些疑惑。
然而,此时夜幕四沉,手脚慢慢回暖,她似乎又有些明白。
酉时整,静鞭三响。
皇帝皇后与太子仍未出现。
小朱载位居次席,也正是朝臣一列,被袁老先生首当其冲发难。
袁老先生一身言官打扮,须发修整齐整,倒是比先前浑身补丁缝补丁之时板正不少。
可一开口,还是如此熟悉的语调,令人头皮发麻:
“《礼记·曲礼上》明载,‘侍食于长者…主人亲馈,则拜而食…主人不亲馈,则不拜而食’。此乃寻常宴饮之礼!更何况今日天子之宴?!”
老爷子向前一步,几乎是指着那御案,声震殿梁:
“陛下、皇后圣驾未至,御案之馔,乃代天子陈设!笐侯竟敢先于君父,擅动御前看菜!此非寻常失仪,实乃目无君上,悖逆纲常!《春秋》之义,尊王攘夷,首重君臣之分!笐侯此举,置陛下于何地?置祖宗礼法于何地?!”
今日宴席人多,凑在一起,本多多少少有些杂声。
然而袁老先生此番呵斥一出,堪称往场中倒了一盆冷水,殿中霎时寂静,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余幼嘉听这声音听得耳朵生疼,眯眼看去,才发现隔了一段位置的小朱载不知何时竟叼了块糕点在嘴边咀嚼。
那糕点本就是冷的,人从外头天寒地冻而来,若不是太饿,想来也不会去吃。
可袁老先生却十分坚持,抓住这点儿错处,不断批责。
余幼嘉勉强听了几句,实在听不下去,挪开视线胡乱扫视,才发现场中对此惊异的人寥寥,几乎只有些许老幼妇人,面上才有些许惊异。
而其他人,尤其是朝臣,几乎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小朱载挨骂,吐了口中的糕点,重新将剩下一半放回盘子中,袁老先生见此,面色稍霁,却似乎又瞥见某物,复又严肃道:
“《周礼·春官·司服》有定,‘王之吉服有九,自衮冕以下;公侯伯子男,各依其命数,服章有差,不可乱也!’——
笐侯今日之服,紫近于朱,纹近于龙,带饰逾制!此乃服饰之失礼,实乃大不敬!!!”
余幼嘉闻言,不但头疼,还有些牙疼——
小朱载平日喜玄色,鲜少穿‘紫朱’的衣裳,今日那身颜色鲜亮的外袍,是出门前她给他挑选的,意在表示今日个好日子,沾点儿鲜亮,也沾点儿喜气。
结果,反倒是又被袁老先生抓住话头,一顿痛斥。
小朱载又只得再次起身,解下身上的外袍,只露出内里单薄的玄色衣袍。
袁老先生微微颔首,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小朱载几眼,这才重新坐回自己的坐席上。
先前小朱载说袁老先生天天找茬时,余幼嘉还没想那么多,今日一瞧,小到吃食衣着都会被训斥,那平日......
余幼嘉不敢细想,只从怀中掏掏,捞出一只狸奴的小脑袋来。
狸奴大王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环顾四周,余幼嘉下嘴,重重亲了大王脑袋一口,小声问道:
“小朱载方才挨欺负了,你要去找他不?”
“如果要去的话,你就小心躲在小朱载的怀里,不露出小耳朵,不发出喵喵叫,去时还得小心避开那个老爷子......不然刚刚侍卫虽能放你进来,可没准你也要挨骂,还得被赶出去。”
前朝养狸奴的贵人多,一看便貌美强壮的狸奴更显主子养的精细,身家不凡。
故而,侍卫们一般不会自作主张扣留狸奴,做出得罪贵人的事儿。
前朝尚且如此,本朝又是第一次开宴,没有单独细说,自然是沿袭前朝。
今日年夜饭一家子被拆得七零八落,大王临走前又在余幼嘉怀中不肯离去,她不舍驱赶,便也将大王也带了过来。
既能进来,想来应该没事,只是要避着些袁老先生......
“你让他摸摸你的小脑袋瓜,看看你变聪明没有。”
余幼嘉顺势捏捏狸奴大王的耳朵尖尖,又笑道:
“刚刚那一顿骂,老先生大概是满意,只是小朱载......回家怕是又要哭鼻子了。”
狸奴大王似懂非懂,小心翼翼从余幼嘉怀里爬出,用脑袋蹭蹭余幼嘉的手,这只英勇的小狸奴便踏上了寻找小朱载的道路。
余幼嘉提心吊胆地看着大王的行动,直到大王一路顺畅无比地进了小朱载的怀抱,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大年三十,雪里折腾两个时辰,只为吃一口冷菜,甚至冷菜还没吃上,便被人训斥到吐出糕点,脱下外袍,这罪真不是人受的。
希望大王能给小朱载些许暖意......
余幼嘉如此思索着,耳畔又听静鞭三响,周遭群臣及家眷们如潮水奔涌一样伏地,织金地毯上响起一片窸窣。
来不及反应,余幼嘉顺势俯身,余光一撇,才发现好巧不巧,今日跟在皇帝皇后身后的朱焽,外袍竟和小朱载刚刚穿的外袍,是同一种颜色。
完了。
这是余幼嘉最后一道想法,她想——
完了。
若是袁老先生当着皇帝皇后的面训斥朱焽,只怕袁老先生要被皇帝厌弃猜忌。
若是袁老先生不训斥朱焽,那老先生在小朱载心里,只怕是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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