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人便如此笃定,郁将军明天就会凯旋而归么?”
少年清淡的话音未落,对面的陈观脸已经在瞬间冷了下来。他目光冷厉地扫向谢梧,眼中尽是在读书人身上极少见的杀意。
坐在旁边的陈觉吓了一跳,他并不知道陈观是为什么冷了脸,只当谢梧这话是在诅咒郁将军,才惹得自家二哥生气。
“陵、陵光公子……”陈觉连忙开口提醒道。
谢梧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只是低垂下眼眸慢慢喝着茶。
陈觉还想说什么,却在对上自家二哥的视线后,很是乖觉地闭上了嘴。
一时间,谁也没有言语。
不远处还有客人在小声的议论着扬州城里的事,倒是显得他们这边越发的寂静压抑。
冬天的茶水冷得很快,谢梧跟前的茶杯里已经没有丝毫的热气了。
“在下没记错的话,陵光公子入了扬州城之后并没有再出去过。”陈观终于缓缓开口道。
谢梧抬眼看向他,似在问:那又如何?
陈观道:“公子怎么会说出郁将军明天凯旋的话来?在下昨天似乎并没有说过郁将军不在扬州。”
他侧首看向旁边的陈觉,陈觉连忙疯狂摇头。
他是真的不知道郁将军不在城里,更不可能告诉别人了。他虽然这位陵光公子很有好感,但毕竟还不熟,怎么可能跟他说什么秘密?
谢梧轻笑一声,淡淡道:“这种事情很难猜么?”
陈观冷声道:“公子认为,这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
“或许?”谢梧道。
她当然不是真的这么这么想的,但她现在并不想让陈观称心如意,自然也不会老实回答他问题。
陈观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不如请楚公子随在下往府衙一叙?或许到时候,楚公子就愿意好好说话了。”
谢梧平静地注视着他,淡淡道:“陈大人是怀疑在下是朝廷的细作,想要扣押审问?”
陈观不答,只是脸上的神情已经表明了他的想法。
谢梧轻叹了口气,悠然道:“我虽然不精通兵法,但总也不好太给老师丢脸。陈大人昨天将扬州知府一家老少绑到闹市口去,引得整个扬州城的人议论纷纷,不就是为了让人因为这是郁将军所为么?为了让人以为……郁将军还在城中。”
对上陈观探究的目光,谢梧继续微笑道:“这个时候如果郁将军不在城中,又会去哪儿呢?在下从北边来,一路上倒是没听说过有兵马北上的消息。更何况……过不了多久,淮南就要乱成一锅粥了吧,这个时候比起北上淮南跟青州叛军互相消耗……或许渡江占据江南,是个更好的选择?”
陈观沉默良久,方才道:“天问先生的弟子,果真名不虚传。”
谢梧道:“陈大人谬赞了,在下也不过信口一猜罢了。”
陈观打量着她问道:“陵光公子当真不愿留在扬州辅佐郁将军?”
谢梧看了看坐在旁边的陈觉,陈观会意也扭头看向自己的弟弟。陈觉被两人盯着,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抬手指着自己。
陈观眼神冷地瞥了他一眼,陈觉叹了口气,有些嘟嘟哝哝地换到离他们远一些的座位上去了。
谢梧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只听陈观道:“看来陵光公子和阿觉很投缘?”
谢梧这才收敛了笑容,平静地道:“陈觉兄确实是个很有趣,很值得交往的人。”
陈观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继续等着她的回答。
谢梧微微偏头,笑道:“陈大人当真希望楚某留下吗?”
“什么意思?”陈观紧盯着她道。
谢梧道:“我是不知道那位郁将军是何方高人,但单从你们这么快能拿下扬州进而转攻江南,陈大人还如此信心十足来看,恐怕是一位丝毫不逊色于承恩侯周兆戎的将才。这样的人物……手下自然是不会缺将领的,或许他确实很需要一些文人辅佐。”
“所以陈某才代郁将军邀请楚公子。”陈观道。
“陈大人。”谢梧低笑道:“楚某纵然不才,但也是天问先生的弟子。即便真逢乱世,天问先生的弟子也不会随意选择辅佐谁。因为一旦我选择了,或许……在外人眼中某种程度也能代表老师的态度。”
“如此一来……或许某一天在下和陈大人,会成为对手。”
陈观不语。
他知道眼前的少年说的是事实,这甚至都不是楚兰歌本人是否野心勃勃能决定的。
天问先生的弟子,即便尚未出仕也天生带着许多旁人没有的光环,更何况楚兰歌本人并不是庸才。不久前他才在颍州助于鼎寒平定颍州城。即便对外并没有更多的消息表明他做了什么,陈观却直觉地认为这个少年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如果楚兰歌公开表示愿意辅佐郁将军,对他们来说是个极大的帮助,许多仰慕天问先生的读书人或许会因此改变对他们的态度。毕竟除了远在清河的崔明洲,楚兰歌是天问先生唯一在外面行走且为世人所知的弟子。
如果这些人多了,就会围绕楚兰歌形成一股极大的势力。这对郁将军来说不是坏事,但对陈观来说却未必是好事。
如今却是不是招揽楚兰歌最好的时候,他自己如今的地位尚且不稳,楚兰歌这个时候加入绝不会甘于他之下,倒是他有极大的可能被对方反客为主。
看着陈观眼中隐隐泛起的杀气,谢梧轻叹了一声,提起旁边的茶壶为自己续上了热茶。
她低眉注视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轻声道:“陈大人志向高远楚某佩服,但楚某如今学业未成,倒还不急着择良木而栖。陈大人的好意,在下便只能谢过了。楚某此去江西,祝陈大人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说罢她抬起头来,隔着一张桌子与对面的陈观对视。
陈观脸上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似怒似喜,又似乎带着更多更复杂的情绪。
良久,陈观端起跟前的茶杯,一仰头将那杯留些微余温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将茶杯放回桌上,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转身下楼去了。
另一边的陈觉见状有些茫然地看向谢梧,谢梧朝他笑了笑,却没有解答他的疑惑。
陈觉无奈,只得朝谢梧拱手告别,匆匆追了上去。
噔噔噔的下楼声过后,二楼上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清早的太阳渐渐升起,冬日的朝阳没什么温度,却扫去了昨夜的幽暗和阴冷。
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楼上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住在客栈里的客人们三三两两地上来吃早餐。
一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青年从楼下上来,走到谢梧跟前恭敬地递上了一张帖子,道:“陈大人命属下将这帖子送给楚公子,公子凭借此帖,随时可以离开扬州。”
谢梧朝那青年微微颔首,抬手接了过来道:“替我谢过陈大人。”陈观此人虽然有些私心,倒还不是心狠手辣不知轻重的人,倒也省了她许多麻烦。
一个时辰后,三人重新坐回了昨天的船里。
唐棠趴在船舷边,望着身后渐行渐远的扬州城,不解地道:“我们这就走啦?”
谢梧挑眉道:“不走留在城里做什么?”
唐棠道:“先前在颍州,您不是……”
谢梧轻笑一声,摇头道:“颍州那是碰巧了,可不是什么闲事都能管的。”
“不懂。”唐棠摇头道。
谢梧道:“颍州无论有没有我们,平南军早晚都能收回的。但是扬州这里……”谢梧望着江水轻声叹息道:“朝廷恐怕一时半会儿收不回了。”
“为什么?”唐棠不解地道:“扬州比颍州重要吧?”
“鞭长莫及,,只要朝廷一天无法平定青州叛军和淮南叛乱,就一天腾不出功夫来收服扬州。只靠江南的驻军……”
虽然江南的驻军也不少,但谢梧着实不太看好。
江南距离京城太远了,中间还有徐克安的青州叛军阻隔,很难获得朝廷的及时支援和指令。
若只靠江南本地的力量,那些官员和本地豪族,对朝廷有那么忠心吗?
“公子,咱们现在去哪儿?”秋溟站在船头问道。
谢梧道:“渡江登岸,绕过镇江和金陵,去江西。”
“是。”
半个月
南昌府城外不远处山脚下的茶铺外,三个风尘仆仆的客人牵着马走了过来。茶铺门口迎客的伙计见状,连忙迎了上去接过客人手里的缰绳去安置马匹。
这三位客人两男一女,俱是年轻俊美的模样,其中一男一女犹是少年模样。三人不仅是相貌不俗,身上的衣服还有那三匹骏马,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
茶铺的老板娘亲自迎了出来,年仅四十风韵犹存的妇人笑吟吟地请三人入内。
“这位公子也是来黎阳书院求学的?”老板娘眼光老辣,一眼便看出谢梧才是三人之中做主的那一个。
谢梧扫了一眼茶铺里的客人,他们这一路行来陆路水路换着走,自然也遇到过不少这种摆在路边的茶铺。
但这里与别处却是大为不同,这茶铺里坐着的十之八九都是斯文干净的读书人,谢梧跟他们一比都显得有些满面风霜了。
听到老板娘的话,茶铺里的交谈声突然都安静了许多。众人纷纷侧首看向跟在老板娘身后进来的三人,打量的目光让秋溟和唐棠都有些莫名的不适。
面对这些探究戒备的目光,谢梧神色自若地笑道:“不,在下是来拜访书院中的一位长辈。在下记得黎阳书院是每年秋季招收学生,如今便是想要求学怕是也晚了吧?”
老板娘回头打量了她两眼,掩唇笑道:“看来公子当真是远道而来的。黎阳书院确实是每年九月招收新学子,今年的时间也早就过了。不过前段时间樵隐先生突然放出消息,说收两名入室弟子。因此江西各地甚至更远一些的地方,收到消息又有心想要拜师的人都来了。”
谢梧这才恍然大悟。
按说这个时候应该是读书的时间,这山下的茶铺里坐着这么多读书人本就不合理,原来这些人也都是从外地来的。
“公子是头一次来?”老板娘将他们引到靠角落的空座坐下,含笑问道。
谢梧点头道:“正是,黎阳书院名动天下,在下却是今天才有幸前来。”
“我在这儿做了十多年生意,公子长得这般俊俏,若是来过我一定记得。”老板娘掩唇笑道。
说话间三人已经点了茶水和吃食,老板娘记了下来便转身往后厨去了。
刚刚因为谢梧三人而安静了片刻的茶铺已经恢复了先前的热闹。众人听到谢梧说不是来拜师的,便也不再关注了。
唐棠还是头一次坐在这么多的读书人中间,听了一会儿不远处几个人讨论学问,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起来,蔫蔫地趴在了桌上。
伙计很快送上了热茶,谢梧端起来喝了一口,只觉得身上的寒气都消散了几分。
她们半个月前过江东岸,绕过了镇江和金陵策马赶到丹阳,又登船走水路到了吴城,再策马赶来南昌府。一路折腾下来,即便三人都是习武之人也累得不轻。
但想想如今的江南,这点疲惫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谢梧的猜测并没有错,他们绕过镇江的时候那里战事正烈。当他们在丹阳登船的时候,最后收到的消息便是镇江城破,叛军正向金陵而去。
即便是谢梧心中也震惊不已。
短短不过几天,这位郁将军连续攻占扬州,镇江,兵临金陵。这样的速度和实力,如何不让人心惊?
比起他来,周兆戎和那位同样神秘的徐克安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谢梧很庆幸自己早早离开了扬州,无论那位郁将军是不是她猜测的那个人,她如今都不能卷入江南的战乱之中。
谢梧一边喝着茶,一边垂眸思索着。
如果天下大乱的局面无法遏制,他们也该早做准备了。
她心中有许多问题想要请教老师,先上山请老师解惑,然后便返回蜀中吧。
“这位公子,打扰了。”一个二十出头穿着颇为富贵的年轻人上前来,朝着谢梧微微拱手行礼。
谢梧抬头看向对方,还礼道:“公子客气,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那年轻人这才看清眼前少年的容貌,不由得愣了愣。回过神来才连忙道歉道:“方才听说公子是要上山拜访书院长辈?不知……公子要拜访的是哪位先生?”
谢梧微微蹙眉,那年轻人有些窘迫,连忙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下,也是来拜访书院的先生的,因此才想问问公子,不知……能否同行上山?”
谢梧有些诧异,抬头看了看四周。
这茶铺里的客人大都是三五成群的,也有两人结伴的,唯独这年轻人是孤身一人,倒像是被人给排斥了一般。
只是这年轻人外貌气质并没有什么让人厌烦之处,却不知道又是什么缘故?
谢梧正要答应,就听到背后有人嗤笑一声道:“薛淮之,人家是远道而来拜访长辈故交的,可不是来走后门的。好端端地连累人家小公子的名声,你也好意思?”
这话音未落,谢梧就看到那站在自己跟前的年轻人瞬间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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