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的清晨，薄雾像爱尔兰草原上的羊毛毯，轻柔地笼在黑水河两岸。雷蒙德踏着露水往麦田走，粗布靴子碾过草叶，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他手里攥着把新磨的镰刀，刃口在晨光里闪着亮，是艾琳昨晚帮他磨的，她总说：“割麦得用快刀，才不会伤着麦秆，就像对待朋友，得捧着真心，不能用蛮力。”
刚到田埂，就见艾琳蹲在垄边，手里捧着个陶盆，正往土里撒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碾碎的豆饼混着草木灰，一股醇厚的香气漫开来，像极了都柏林市集上刚出炉的燕麦面包。
“这是做什么？”雷蒙德把镰刀往田埂上一靠，也蹲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蹭过麦叶上的露水，凉丝丝的。
艾琳用小铲把豆饼灰匀匀地埋进麦根周围的土里，指尖沾着黑褐色的泥：“给麦苗补点肥。这场雨虽好，却把土里的养分冲跑了些，豆饼肥性缓，最适合这时候用。”她抬眼时，晨光落在她睫毛上，镀了层金边，“你闻，混着麦叶的清气，是不是比牢房里的霉味好闻？”
雷蒙德喉结动了动。他确实记得牢里的味——终年不散的潮湿霉气，混着囚犯身上的汗馊味，连梦里都是呛人的。可此刻，鼻尖萦绕的是泥土的腥甜、豆饼的醇厚，还有麦叶被阳光晒出的淡淡青草香，这些味道像温水，一点点熨帖着他心里那块僵硬的地方。
“艾琳小姐，雷蒙德先生！”远处传来带着浓重爱尔兰口音的呼喊，只见肖恩扛着测土仪快步走来，他那顶宽边草帽的檐上还挂着露水，红棕色的卷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肖恩是去年从爱尔兰来的农艺师，据说在都柏林的皇家植物园待过，对跨品种种植颇有研究。
“快来瞧瞧！”肖恩的蓝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兴奋的光，他扒开一株麦苗根部的土，只见石楠麦的深根如铁线般扎向地底，初心麦的须根似蛛网般蔓延浅层，两种根须缠结处，白色的根瘤密密匝匝，像缀了串珍珠，“这混种麦的根须，竟比单种的密了三成！根瘤菌的活性高得惊人，两种麦的分泌物互补，简直是天作之合！”
雷蒙德伸手碰了碰那些根瘤，触感滑嫩，带着潮气。他忽然想起艾琳说的“互相撑着”，原来植物比人更懂这个理——不必争谁高谁低，你扎你的深根，我铺我的浅须，缠在一处，反倒把日子过活了。
肖恩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巧的放大镜，蹲在地上仔细观察，嘴里不停念叨着盖尔语，偶尔夹杂着几句英语：“看这根毛的密度，比纯种石楠麦多了近一倍，吸收水分的效率至少提高了两成……哦，还有这根际微生物，种类丰富得像都柏林的市集，它们在分解有机质时产生的酶，正好能被两种麦吸收，太奇妙了！”他忽然抬头看向雷蒙德，蓝眼睛里满是赞赏，“雷蒙德，你当初是怎么想到把这两种麦混种的？我在爱尔兰见过无数混种作物，没见过这么和谐的！”
雷蒙德的脸腾地红了，往后缩了缩：“我哪懂这些……是艾琳小姐……”
“是你先发现两种麦的根能缠在一块的。”艾琳打断他，语气笃定，她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田垄，“那天你在田里捡麦穗，说‘石楠麦的根太硬，扎得深却撑不起风；初心麦的根太软，铺得广却抓不住土’，这不就是混种的道理？”
雷蒙德愣住了。他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竟记在心上。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蹲在田埂上，看着被风吹得摇晃的石楠麦，又瞧了瞧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蔫的初心麦，心里莫名冒出那么一句，现在想来，竟成了混种的开端。
正说着，田埂那头传来喧哗。芬利领着几个农人扛着木架走来，芬利是村里的老把式，嗓门洪亮得像都柏林的教堂钟声：“巡抚大人说，怕过几日刮大风，给麦垄搭些防风架！还说让雷蒙德先生给大伙讲讲，当初是怎么想到把石楠麦和初心麦混种的？”
雷蒙德握着竹网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农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毕竟，他“前囚犯”的身份，像块没褪净的印记，总在不经意间被提起。
艾琳正要开口圆场，却听雷蒙德低声道：“嗯，我以前在牢里待过五年。”
农人们都愣住了，连风都像停了似的，只有麦叶还在轻轻摇晃。
“那时候觉得，天就那么大，”雷蒙德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麦田，声音很轻，却很稳，“铁镣磨破了脚踝，血痂结了又掉，总想着怎么逃出去。可真到了这田里才明白，困住人的从不是铁镣，是心里的坎。”他拿起一株混种麦，根须在他掌心轻轻颤动，“就像这麦，石楠麦倔，初心麦软，单种时都难长好，缠在一块反倒成了气候。人也一样，哪有什么天生的对头，肯往一块凑，总有能共着生长的法子。”
人群里有个叫栓柱的后生，刚娶了媳妇，总爱打听些新鲜事，此刻忍不住挠了挠头：“那您……恨当初抓您的人不？”
雷蒙德看了眼艾琳，她正低头调整竹网的高度，阳光落在她发顶，柔和得像层光晕。他想起她昨夜说的：“恨是根毒草，留着会烂了自己的地。”
“以前恨。”他坦然道，“后来在田里看见这麦，就不恨了。他们抓我，是因为我犯了错；如今容我在这田里干活，是给我补过的机会。就像这雨，既能涝了田，也能润了苗，全看自己怎么接。”
肖恩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在我们爱尔兰，有句老话——‘泥炭能烧火，也能养花’，跟雷蒙德先生说的一个道理！”他拍了拍雷蒙德的肩膀，力道不轻，却带着真诚，“我要把这混种麦的样本带回爱尔兰，让都柏林的农人们也学学！”
农人们听得沉默，芬利却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得好！咱庄稼人不懂那些大道理，就知道谁肯好好侍弄地，地就给谁长粮食。雷蒙德，以后这混种麦的事，你得多费心！”
雷蒙德望着众人真诚的脸，心里那块僵硬的地方，像是被晨露浸软了。他拿起镰刀，学着艾琳的样子试了试刃口，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行，只要你们不嫌弃我笨手笨脚。”
日头渐高，麦叶上的露水收了，泛着油亮的绿光。防风架一排排立在田里，像道绿色的屏障，风过时，麦浪推着浪，发出“沙沙”的响，混着农人们的笑谈声，漫过田垄，漫向黑水河。
肖恩正蹲在田里，用速写本画着根须的结构图，嘴里哼着爱尔兰的民谣，调子轻快得像麦浪的起伏。艾琳坐在田埂上，看着雷蒙德教栓柱捆麦秸，他的动作还有些生涩，捆好的麦捆歪歪扭扭，逗得众人直笑，他自己也咧着嘴笑，额角的汗滴进土里，却笑得比阳光还亮。
艾琳从竹篮里拿出两个麦饼——用新收的混种麦粉烤的，还特意加了肖恩带来的爱尔兰蜂蜜，递给他一个：“尝尝？肖恩说这叫‘两国麦香’。”
雷蒙德接过，咬了一大口，麦香混着蜂蜜的甜味在舌尖散开，暖融融的。他忽然想起牢里的糙米饭，干涩剌喉，哪有这般松软。
“艾琳小姐，”他含糊不清地说，“等麦收了，咱们用这粉做麦糕吧？我娘以前总做，放桂花的，她说桂花的香能盖过牢里的霉味……”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有些发哑。
艾琳眼里亮了亮，握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好啊，我还会做麦糖，就用这混种麦的麦芽熬。对了，肖恩说他会做爱尔兰的麦酒，到时候咱们就着麦糕，喝着麦酒，让石楠麦的韧、初心麦的甜，还有爱尔兰的酒香，都混在一块儿！”
雷蒙德看着她眼里的光，用力点了点头。风拂过，麦浪又起，这一次，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麦香。远处的黑水河波光粼粼，映着蓝天白云，也映着田里相依相扶的身影——有扛着锄头的农人，有低头速写的肖恩，有教着捆麦秸的雷蒙德，还有坐在田埂上微笑的艾琳。
原来有些和解，从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誓言，不过是共守一片田，共吃一块饼，共等一季麦黄。而这漫过垄亩的麦香，便是最好的见证，它不仅记录着两种麦的共生，更藏着人们心底那些悄悄融化的坚冰，和重新生根的希望。
肖恩忽然欢呼一声，举着速写本跑过来，上面画着两只手，一只粗糙，一只纤细，共同捧着一株混种麦，根须在画纸上蔓延，缠成了一个心形。“你看！”他指着画，蓝眼睛亮晶晶的，“这就是你们说的‘共壤而生’吧？”
雷蒙德和艾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是啊，共壤而生，不仅是麦，更是人。黑水河的流水哗哗作响，像是在为这田里的故事伴奏，而麦浪的低语，则成了最温柔的旁白，诉说着跨越过往、拥抱新生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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