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初春,风里还裹着寒意,但什刹海边的柳枝已悄然抽出了嫩芽。
周秉昆的新生活像那冰封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按部就班地流动着。
天刚蒙蒙亮,郑娟就轻手轻脚地起身。
她熟练地挽起发髻,套上深蓝色的工装,围上那条从吉春带来的旧围巾。
院子里压水井“吱嘎”作响,清冽的井水灌满了铁皮暖壶和搪瓷脸盆。
她在西厢房改建的小厨房里麻利地点燃煤球炉子,坐上蒸锅,热上几个二合面馒头,又切了碟咸菜丝。烟火气很快弥漫了小院。
周秉昆也醒了,听着院里的动静,起身穿上那身板正的中山装。
他走到堂屋门口,看着郑娟在晨光熹微中忙碌的身影,她正弯腰往炉膛里添煤,侧脸被炉火映得微红,额角沁出细汗。
他想起光字片那个老家的厨房,想起她也是这样操持着一大家子的饭食,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又夹杂着些微涩。
“娟,别太赶,还有,上午王姨就会过来收拾,你厂里工作忙,可以少操点心。”他接过郑娟递来的热毛巾擦脸。
“知道啦,这点事,我顺手也就做了,王姨过来,光洗衣服,和打扫院子就不轻省…。”
郑娟把热腾腾的馒头塞进他手里,又把自己的饭盒装好,
“中午你还是在计委食堂对付一口,晚上回来给你炖粉条。”
两人在院门口分开。郑娟蹬上那辆崭新的“永久”二六自行车,汇入胡同口上班的人流,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霭里。
周秉昆则坐上了停在胡同口的黑色轿车,驶向那座代表着国家经济命脉的灰色大楼——国家计划委员会。
郑娟在朝阳区调味品厂当了厂办办公室主任。刚来工厂没多久,要时不时要和跟厂长到车间熟悉生产流程。
车间里弥漫着酱油、醋和酱料混合的浓郁气味,机器轰鸣,传送带不停歇。
她以前就在吉春酱油厂工作,跟着酱油厂飞速发展的,这京城调味品厂其实规模和生产工艺都比不上吉春酱油厂的。
她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工作节奏,在下车间时,看着工人们一个个贴好标签的玻璃瓶码放整齐。休息时,女工们凑在一起喝水聊天,话题离不开家里的男人孩子、供应的粮票布票。
在办公室里,和老干事们很快打成一片,郑娟话不多,但专业知识十分在行,没什么不适应的。
一年之季在于春,周秉昆的日子被各种会议、文件和调研填满。
办公室在三楼,宽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卷宗、报表和内部参考。
年初的全国计划工作会议开完了,基调定了下来。
前几年,尤其去年,北疆特别行政区那边稳定了,成了国内重要的粮仓和外汇来源,还有技术输血点。
脚盆鸡驻军在当地大量销售农副产品,换回了海量的外汇。这两股活水涌进来,让原本绷得紧紧的国民经济弦,总算松缓了些。在国际上的关系也灵活轻松不少。
会议文件摆在案头,墨绿色的封皮,标题印着《一九七三年国民经济计划草案及整顿意见》。
里面翻来覆去强调的字眼,是“整顿”、“恢复”、“健全”。
周秉昆的手指划过那些铅印的文字:“……必须坚决扭转过去一段时期‘肓目’跃进对工农业生产造成的严重破坏和混乱……重点在于整顿政府和企业的管理秩序,恢复和建立各项必要的规章制度……”
他理解这份文件背后的沉重。那些年,口号喊得震天响,指标定得比天高,结果呢?
机器空转,田里荒草比庄稼高,仓库里堆着不合格的废品,账目混乱成一锅粥。如今能喘口气,是北疆的粮食和外汇托了底,是时候把跑偏的车轮扳回正轨了。
他的任务很具体:总结国内外行之有效的科学管理经验,结合当前实际,拿出一套能落地的、恢复企业生产秩序、提高效率的方案。
同时,还要研读当前各项政策,提出调整建议。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在红漆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周秉昆埋首在文件堆里,眉头微锁。他翻到一份落款为一九七一年、盖着某部委大印的《关于认真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的报告》附件。
报告里白纸黑字写着:“……在城乡人民中大力提倡晚婚晚育……一对夫妇生育两个孩子为好……间隔四、五年……”
他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敲击着,发出轻微的“笃笃”声。窗外的什刹海,冰面开始消融,露出深色的湖水。
一个念头,像冰层下的暗流,在他心底翻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叠崭新的稿纸,铺在面前。提起那支灌满蓝黑墨水的“英雄”钢笔,笔尖悬在纸的上方,顿了顿。
然后,他落笔了。标题力透纸背:《为国家复兴,关于停止实行计划生育政策的报告》。
他写得很快,思路异常清晰。开篇没有客套,直指核心:
“当前,国家经济形势因北疆特区输入及外汇收入等因素有所好转,人口压力暂时缓解。
然,审视七一年批准之《计划生育工作报告》,其根本出发点——即认定人口为负担,需靠行政手段强制削减——此观点,存在重大偏误,恐遗祸深远。”
他停笔,蘸了蘸墨水,想起一次内部学习会上,偶然听到传达的、关于那位已故大长老对人口问题的只言片语。那话像颗种子,一直埋在他心里。
“追根溯源,”他继续写道,“当年马阴人先生提出控制人口论调时,他的着力点是西方那一套危言耸听的大爆炸推段。
而尊敬的“大长老”曾明确表达过两层意思:其一,他本人并不认同马先生将人口单纯视为负担的观点;
其二,他相信,随着国家经济发展,人民生活改善,教育普及程度提高,民众基于自身生活水平和对子女培养的期望,会自然而然地、主动地调节生育意愿和数量。
生育多寡,应是家庭根据实际情况做出的自然选择,如同水到渠成,无需行政力量强行干预,拔苗助长。”
写到这里,周秉昆的笔锋变得沉重而开阔。他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未来,看到了地图上那些尚未染上红色的区域。
“再者,从国家长远战略考量,”他的字迹更加遒劲,“我们尚有广袤土地亟待开发、建设、守卫。如外东北,北疆冻土,如肯定会收回的,外成吉思汗故地,南疆边陲,乃至……未来可能需要向海外寻求资源互补、建立稳固基地,这都需要大量的人口作为基石!
充足且结构合理的人口,是发展的动力,是国力的根本,是开疆拓土、建设新家园不可或缺的‘人’的资源!岂能因一时一地之压力,便以政策之手,强行扼杀民族繁衍之生机?”
他列举了北疆特区急需各类建设人才的现状,提到了基层反映的劳动力结构性短缺问题。
他写道,与其耗费行政资源去“计划”生育,不如将精力投入到发展经济、普及教育、改善民生上。当人们的日子真正好过了,见识真正开阔了,生儿育女的观念自然会随之改变。
“综上,”他最后写道,“恳请重新审视现行计划生育政策。
建议立即停止以行政手段干预群众生育意愿的做法。将工作重点,切实转向发展生产、繁荣经济、提升国民素质。
唯有源头活水丰沛,民族之树方能根深叶茂,荫蔽长远。切莫为解一时之渴,而断了子孙后代之源流。”
报告写完,钢笔搁下。周秉昆靠在椅背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什刹海的冰水镶上了一道金边。他知道这份报告的分量,也知道递交上去可能引发的波澜。但他心里很平静,像完成了一件早就该做的事。
下班铃声响起,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周秉昆将报告仔细折好,锁进抽屉。他收拾好桌面,穿上大衣。
走出那座灰色的大楼,寒风扑面。他裹紧大衣,走向停在路边的轿车。
心里想的,却是家里炉子上温着的酸菜炖粉条,和郑娟那双因为照顾她生活而有些发红、变糙的手。他得去外贸商品,买盒护手霜。
车子驶过熙攘的街道,车窗外是匆匆归家的人群。周秉昆望着这座古老又挣扎着向前的城市,目光沉静而坚定。路还长,但每一步,都得踏在实处。
回到小院时,天已擦黑。东厢房亮着灯,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郑娟系着围裙迎到门口,脸上带着工作后的疲惫,却笑容温暖:
“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了。炉火烧得正好。”
小院里,炉火的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暖融融地映在地上,驱散了京城的春寒。
他喜欢这样的两人世间,温馨又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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