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呛人,混着窗外飘进来的冷意,往骨头缝里钻。陈景辰扶父亲躺到病床上时,父亲的棉衣蹭过白色的被单,留下圈淡淡的灰痕。他低头看了看父亲身上那件深蓝色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下摆还沾着几块没洗干净的泥渍——这是父亲去年冬天在工地穿的,当时母亲要给他换件新的,他说“还能穿,省点钱给景辰还房贷”。
“爸,咱换身干净衣服。”陈景辰的声音放得很柔,指尖解开父亲棉袄的纽扣时,触到里面那件打了补丁的秋衣,布料薄得像层纸。
父亲“嗯”了一声,眼皮没抬,大概是累极了。陈景辰扶着他坐起来,背后垫上枕头,然后小心地褪下棉袄。父亲的肩膀瘦得往下塌,后颈的骨头尖突突地顶着皮肤,像老树枝上的节疤。他想起小时候,这肩膀能扛起他整个童年,现在却连件棉袄都快撑不起来了。
“冷不冷?”陈景辰把带来的绒衣往父亲身上套,袖子里的胳膊细得像根柴禾,他轻轻一拢就握住了大半。
“不冷。”父亲的声音含糊着,嘴角牵了牵,像是想笑,“你小时候穿我做的小棉袄,总嫌袖子长……”
陈景辰的鼻子猛地一酸。他记起来了,七岁那年冬天,父亲熬夜给他缝棉袄,粗针大线的,袖子确实长了一大截,他哭闹着不肯穿,父亲就蹲在地上,用剪刀仔细地铰了,再缭上一圈蓝布边,说“这样更暖和”。那件棉袄他穿了三年,直到袖口磨破了还舍不得扔。
换裤子时,父亲挣扎着想自己来,可刚一抬腿就疼得皱眉。陈景辰赶紧按住他:“我来就行。”手指触到父亲的裤腰,才发现皮带松了好几个扣,他往紧勒了勒,还是晃荡。这裤子去年秋天还合身,才过了几个月,就松垮成这样了。
“爸,等你好了,我带你去买身新衣服。”陈景辰把换下来的脏衣服叠起来,一股淡淡的汗味混着药味涌出来,他却觉得比任何香水都让人安心。
父亲没说话,闭着眼喘着气,输液管里的药水正一滴滴往下落,像在数着时间。陈景辰把脏衣服放进带来的布袋里,拎起来时轻飘飘的,心里却沉得厉害。
洗衣间在走廊尽头,瓷砖地面滑溜溜的,墙角堆着几个拖把,散发着潮湿的霉味。陈景辰推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啦啦”涌出来,他挽起袖子伸手进去,那股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上来,像无数根细针往骨头里扎。
“嘶——”他忍不住吸了口冷气,手背上的血管猛地跳了跳,很快就红透了。
可他没缩手。这点冷算什么?父亲在砖窑厂冬天用冷水洗手,在工地雪地里光着脚扛钢管,在冷库帮人搬冻肉时冻得手指发僵……那些年的苦,比这刺骨的水寒多了。他咬紧牙,把衣服泡进水里,肥皂擦上去时,泡沫里浮起些黑色的泥点,是老家院子里的土。
搓洗父亲的秋衣时,指尖勾到了那个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是母亲的手艺。他想起母亲说过,父亲总不让她买新秋衣,说“穿在里面没人看”,这件还是前年的,磨破了就补,补了又磨,现在后背又烂了个洞。
“爸,你咋就这么犟。”陈景辰对着哗哗的水声低声说,眼泪掉进水里,混着泡沫不见了。他用力搓着领口的汗渍,指腹蹭得发红发疼,可那片深色的印记怎么也搓不掉,像烙在布上的疤。
洗棉袄时更费劲,布料厚,泡了水沉甸甸的。陈景辰拧干时,胳膊上的肌肉突突地跳,额头上渗出细汗,在这冰冷的洗衣间里,竟觉得有些热。他想起父亲在工地洗衣服,大概也是这样,用刺骨的冷水,用力地搓,然后晾在铁丝上,风一吹硬邦邦的,第二天照样穿在身上。
衣服晾在走廊的晾衣架上时,陈景辰的手已经冻得通红,指关节僵得打不了弯。他呵了呵气,白雾刚冒出来就散了,手背上的红痕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可他看着那些滴水的衣服在风里轻轻晃,心里却有种踏实的暖意——至少,父亲能穿上干净衣服了。
回到病房时,护士刚换完输液瓶,透明的药水顺着管子往下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妹妹芷雅正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断了好几次,她烦躁地把苹果放在桌上:“哥,你回来了。”
“嗯。”陈景辰走到父亲床边,掖了掖被角,父亲睡得很沉,呼吸比刚才平稳些了,“你累不累?”
“还好。”妹妹的眼圈有点红,“刚才护士说爸的血压还是有点高,得好好盯着。”
陈景辰点点头,目光落在妹妹疲惫的脸上。她昨天跟着自己跑了一路,肯定没休息好。“芷雅,你先去休息会儿。”他沉吟了一下,“晚上你帮我照看着爸,我开了两天的车,实在熬不住了。”
妹妹立刻站起来:“我去你车上睡就行,省点钱。”
“不行。”陈景辰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塞给她,“去开个钟点房,好好睡几个小时。晚上守夜熬人,没精神可不行。”
妹妹捏着钱不肯接:“哥,钱得省着给爸看病。”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陈景辰把钱往她手里按,指尖触到她冻得冰凉的手,“你养足精神,比啥都强。晚上十点左右过来就行,我先在这儿盯着。”
“那……我看情况吧。”妹妹把钱塞进兜里,声音有点哽咽,“哥,你也别硬撑着,要是累了就喊我。”
“知道了。”陈景辰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还带着倦意,“快去吧,晚了怕没房间了。”
妹妹走后,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输液器发出“滴答”的轻响。陈景辰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握住父亲没输液的手,那只手很凉,他用掌心焐着,看着药水一点点滴进父亲的血管里。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路灯亮起来,在玻璃上投下昏黄的光。陈景辰的眼皮越来越沉,可他不敢睡,眼睛盯着输液管,心里一遍遍数着滴数。他想起父亲这辈子的不容易,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疏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胀。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的手指动了动,陈景辰猛地清醒过来:“爸,你醒了?”
父亲缓缓睁开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输液瓶,声音哑哑的:“没睡?”
“刚眯了会儿。”陈景辰怕他担心,赶紧撒谎,“渴不渴?我给你倒点水。”
父亲摇摇头,眼睛一直看着他,像是看不够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景辰,辛苦你了。”
陈景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他赶紧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不辛苦,爸。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咱爷俩好好说说话。”
父亲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像小时候无数次安慰受了委屈的他那样。输液管里的药水还在滴答作响,在这寂静的病房里,像首温柔的歌,唱着父子俩这辈子说不尽的牵挂。
走廊里传来护士查房的脚步声,陈景辰直了直腰,握紧父亲的手。不管有多难,他都要陪着父亲走下去,就像当年父亲陪着他那样,一步都不会少。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平凡躯壳下的呐喊更新速度全网最快。